文字獄在平常人看來是一件十分荒誕無稽的事,人們往往認爲僅僅是因爲一句話或者一個稱號的錯誤就殺人全家,誅滅九族的確有些太過分了。
但實際上人站在不同的角度時,看待事物所得出的結論就會有所不同,這就是所謂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拿江夏來說,如此聰明的一個人,至今還沒有反應過來朱厚照的身份,外人看來可能是一種不合理。但實際上代入到江夏的角色去看就不一樣了,一個在青樓裡隨便認識的富家公子,誰會去想去懷疑他是不是當今皇上?
非是想不到,而是根本就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
作爲皇室中人,作爲一名君王。遇到這種明顯有錯誤導向的書籍,他們第一時間考慮的不是什麼合理與合理,他們考慮的是影響。是皇權的穩固性,是天子的威儀。
爲了這三者,天子願意殺很多人,願意殺......任何人。
見到李東陽那微微顫抖的模樣,朱厚照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不願再看他:“去吧,先回家去,等朕考慮清楚該如此處置了再行定奪。”
“是。”李東陽也深吸了一口氣,當他站起身來時他已經沒有再顫抖,整個人的表情和眼神都變得十分平靜。四朝元老絕非等閒,李東陽能夠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的位置,靠的絕對不是僥倖。
他看向朱厚照,目光不偏不倚地直視着他。
直視聖顏,這是一種犯忌諱的事情,可以視作是對皇上的不敬。
但是朱厚照並沒有生氣,李東陽看了大約四五秒鐘後纔開口說了一聲:“皇上......保重。”
朱厚照看着李東陽,這一聲“保重”讓他心裡微微顫了一下,但是想起那句“至正三十一年”,朱厚照心中又暗自搖頭。說實話,朱厚照並非是一個嗜殺之人,也不是一個一點情面都不講的人。
若是這件事是普通一個書生寫錯了,朱厚照絕對不會如此大動干戈。但這偏偏是當朝首輔,太子太傅犯下的錯,那意義就不一樣了。也許還有人不明白“至正三十一年”代表着什麼,這可以代表李東陽認爲當時太祖皇帝朱元璋還不算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到洪武三年之前,太祖皇帝的皇位都還是名不正言不順。
朱厚照沒有迴應李東陽的那句話,李東陽轉身離去。
在走出乾清宮的那一刻,朱厚照突然開口叫道:“太傅。”
李東陽轉身看向朱厚照,朱厚照猶豫了一下後說道:“不要怪朕,有些事朕也是迫不得已。”
李東陽微微一笑,淡然說道:“身爲天子,不得已之事有很多。天子不應嗜殺,但若遇不得已之事時,亦不可不殺。”
說完,李東陽轉身離去走出了乾清宮。
在過道的轉角處,李東陽突然碰見了劉瑾。看見此人臉上一臉笑容,李東陽頓時明白這件事一定是劉瑾捅上去的。這是一種直覺,也是一種推論。李東陽搖搖頭,沒想和劉瑾說話,正欲離去。
劉瑾突然伸手攔住李東陽,他笑着說道:“咱家一直在想,爲何首輔大人無時無刻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咱家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首輔大人答應。”
李東陽擡眉看了劉瑾一眼,吐出一個字:“講。”
劉瑾笑着說道:“咱家想請首輔大人給咱家講一個笑話,相信首輔大人一定不會拒絕吧?”
李東陽微微眯了眯雙目,他想了想後道:“李公公願意聽本官講笑話那是本官的榮幸,本官就給李公公講一個。”
劉瑾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拍拍手道:“好,李大人果然識時務。放心,你這一個笑話不會白講的,須知天牢裡面咱家的關係多着呢。”
劉瑾這番話已經是在暗示李東陽將會被打入天牢,李東陽並沒有生氣,他說道:“那李公公聽好了,從前......有一個太監。”
說完這裡,李東陽沒有再說下去。
劉瑾忍不住問道:“下面呢?”
李東陽微微一笑,道:“下面?下面自然是沒有了。”
劉瑾先是一愣,接着他才反應過來。李東陽這是在諷刺自己下面沒東西。對了一個太監來說,劉瑾生平最大的忌諱就是提及此事,而李東陽卻恰巧一句刺中他心中最痛的地方。
劉瑾點點頭,幾乎是咬着牙笑道:“好,好啊,好得很。首輔大人就是首輔大人,果然是與衆不同,說的笑話都......特別好笑。如此好笑的一個笑話,咱們一定會好好報答李大人的。等李大人到了天牢,等李家女眷進入了教坊司......咱家一定會好、生、照、顧。”
李東陽冷哼一聲,他突然往前跨了一步,這一步嚇了劉瑾一跳,劉瑾竟然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須知劉瑾乃是一個習武之人,而李東陽卻手無縛雞之力。但僅僅是氣勢相壓,劉瑾竟然弱了李東陽一籌。
李東陽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算什麼東西?一條狗而已,還是一條胯下無物的狗。我生於世時受百官愛戴,萬民敬仰,死後也必將流芳千古,青史留名。而你呢,生在世上的時候是個無卵太監,死了以後你知道你是什麼嗎?無卵......死太監。”
說完,李東陽瀟灑離去。走出五步後,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透露着酣暢淋漓的爽快。
劉瑾看着李東陽的背影,他那原本白淨無須的面容此刻一陣青一陣紅,變幻不定。劉瑾憤怒地跺着腳道:“李東陽,你給咱家等着,咱家一定會讓你爲今天的話付出代價,一定!”
李東陽走出了左掖門後,看見君揚正在馬車上坐着等自己。李東陽對着君揚點了點頭,然後上了馬車。馬車緩緩往李府的方向走着,走出一段距離以後君揚的聲音突然傳進馬車裡:“大人,有尾巴一直跟着我們,要不要我出手把他們清理掉。”
“不用理他們,他們要跟就讓他們跟吧,我李東陽一生坦坦蕩蕩,難道還有什麼不可示之於人嗎?”
“是!”
話分兩頭,再說乾清宮這邊。李東陽前腳剛剛出門,後腳劉瑾就進入了乾清宮,他對着朱厚照行過禮後低聲問朱厚照:“皇上,奴婢已經派人去跟着李東陽了,接下來怎麼做?”
朱厚照回頭看了看劉瑾,他忍不住問道:“劉瑾,若是朕真的殺了他,會不會物傷其類,令朝中文武百官寒心?”
劉瑾心中微微一凜,他已經把李東陽給得罪死了,若是現在朱厚照再不下定決心殺李東陽,那麼他接下來要面臨的必將是李東陽瘋狂的報復。劉瑾想了想,他正在組織措辭看怎麼說服朱厚照下定決心懲治李東陽。
而沒有劉瑾想好該怎麼說,朱厚照自己就先嘆了口氣道:“罷了,如此大罪,若不懲處不足正國法,也無法維護太祖皇帝之威儀,同時也無法相列祖列宗交代。”
說完,朱厚照擺擺手對劉瑾道:“循常例吧,別太急着動手,明日黃昏動手,給他留點顏面。”
“是!”劉瑾心中鬆了口氣。
循常例,循的是什麼樣的常例?自然是文字獄的常例,文字獄的常例是什麼?最輕也是滿門抄斬,然後與此事有關聯的任何人,全都得人頭落地。李家恐怕這一下毀了。
李東陽回到府邸之後他將君揚叫進了自己的房間,李東陽道:“君揚,相信你已經猜到出事了。”
君揚點了點頭,整個李府外面已經被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團團圍住,方纔廚房的人想要出去買菜都被攔着了,爭辯兩句還被煽了兩耳光。如此情形若非出了大事又怎麼可能在這當朝內閣首輔的府邸發生。
李東陽道:“出了大事,恐怕這一次李府上下將無一倖免。你跟着我九年了,現在我拜託你一件事。”
君揚單膝跪倒在地,沉聲道:“大人,君揚愚昧半生,幸虧得大人指點迷津這才幡然醒悟,明白人生的道理。跟着大人這九年,君揚自覺猶如重獲新生,對於君揚來說,大人猶如君揚之再生父母,無論大人出了什麼事,君揚也要與大人共同進退。”
“不可如此。”李東陽搖搖頭道:“我祖籍湖廣長沙府茶陵州,家中族人多數都在那裡。京師府邸之中,除卻兩名老僕以外,便再無親近之人。我立刻將祖籍地址寫給你,你馬上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趕路前去通知我祖籍族親,讓他們全都各自逃命從此隱姓埋名不得在以李姓示人,你明白了嗎?”
君揚眼眶微微泛紅,他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君揚明白,請大人放心。”
“去吧。”李東陽擺擺手,整個人鬆了口氣。
君揚從李東陽手中接過他所寫的地址,鄭重其事地放入自己懷中。臨走之前君揚跪在地上對着李東陽磕了三個響頭,道了一聲:“大人保重。”
李東陽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當李東陽回到家時,朱厚照也在差不多的時間裡到了逍遙山莊。
在逍遙山莊裡找了一圈江夏後,朱厚照最終又是在杏林裡面找到江夏。看見江夏仍然在看書,朱厚照笑着說道:“大哥,近日來你倒是轉了性子,不研究如何玩樂竟然開始讀起書來,怎地?難不成還想考個狀元不成?”
“那是當然,我決定了,不能再這樣終日無所事事下去,得考個狀元當個官玩玩兒。”江夏一臉認真地說道,說完他還揮了揮拳頭,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朱厚照愣了愣,原本他只是隨口那麼一說,卻沒有想到江夏竟然真有那樣的想法。不過對於江夏的這個想法朱厚照可是舉雙手雙腳支持,他一直找不到好的辦法跟江夏表明自己的身份,如今聽到他說要考科舉,這就解決了他的難題。到時候在太和殿上見到自己,哈哈......朱厚照想到江夏那目瞪口呆的樣子就覺得好玩兒。
朱厚照點點頭,豎起大拇指道:“大哥好志氣,只是不知大哥爲何突然就有了這樣的想法?”
江夏手中的《中庸》一合,端起身旁桌子上的龍井喝了一口後道:“說起來這事我得感謝一個人,我新拜的師父。”
“師父?”朱厚照饒有興趣,“還從未聽你說過你拜有師父,什麼時候的事?”
“有近兩個月的時間了,我這個師父挺神秘的,雖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但我能感覺他必然不是平凡人。不過說起來他倒是真的對我很好,教我時耐心仔細,我江夏這輩子對我好的人不多,他算是其中一個。”
江夏話剛說完,將朱厚照微微翹了翹嘴脣,江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當然,你也算是其中一個,呵呵。”
朱厚照笑着說道:“這話聽着還算順耳。”
“對了大哥,你教給我治蝗災的辦法我已經跟我大伯說了,我大伯說皇上已經恩准照你說的辦法進行,這次真是多謝你了,又讓我大伯在皇上面前立了一功。”
“沒事,反正升官發財了不要忘記分我一分兒就行了。”江夏說道。
“那是自然。”朱厚照想了想後問道:“對了大哥,河南河北一帶老是發蝗災,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根治?”
“有倒是有,就是有些麻煩。”江夏道。
“哦?大哥你有辦法,應該怎麼做?”朱厚照立刻追問。
江夏道:“告訴你吧,蝗蟲呢在植被覆蓋率高於百分之五十的地方是無法繁殖的。哦,這樣說你不懂。我換個說法。就是說如果河南那裡樹木佔地面的面積高於一半,那麼蝗蟲就無法在那裡繁殖。這樣蝗災就不會再發生了。”
“這......”朱厚照聽後微微一驚,這話他聽着十分熟悉,心念一轉便想起來,先前早朝的時候太傅李東陽曾經也說過類似的話。
這件事上朕倒是錯怪太傅了,想不到他提出的竟是根治之法,朱厚照心中想道。
而東廠這邊,劉瑾回去以後立刻召集幾個大檔頭開了會議。會中決定,明日午時進入李府抄家拿人,然後用囚車將李東陽遊街示衆以後再打入天牢。
一句“死太監”劉瑾和李東陽已經結下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