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人生苦短

午未靠在蒲玉肩頭, 用力吸了吸氣,蒲玉身上的脂粉味道淡淡的,卻能壓下自己這一身的血腥氣。

“玉兒……”午未嘴角的血滴答滴答的流下來, 眼神也開始渙散, 他擡起左手顫抖着舉到半空, 遠遠地隔着蒲玉兩拳的距離, 細細的描摹着她的臉, 然後黑亮的眼睛彎了彎,像是小乞丐終於觸碰到了稀世珍寶一般滿足。

“我走了……”午未這樣說,他哪裡想走啊, 他想永遠的躺在蒲玉的懷裡。可他卻做不到多喘上一口氣,顫抖的左手脫力的垂到了地上, 蒲玉靜靜的看着他, 大滴的眼淚砸到了午未的臉上, 模糊了那些已經幹了的血跡。

總是說走就走,從沒問過我的意思, 午未,你好生自私。

蒲玉把人緊緊地抱在懷裡,雙手攥着他的衣服指節都泛了白,她接受不了,本以爲這個人不會再出現, 她已經下了決心在莊家好好過日子, 莊朗對她也是百依百順, 可你偏偏又出現了, 如今還這樣不負責任的死了, 你憑什麼!

莊朗看着自家夫人哭的撕心裂肺,自己也感受了一把痛徹心扉, 這樣的難過到底飽含了多少的感情呢,他不敢想。但他還是心疼,一步步的走過去想要拉蒲玉起來,那人卻動也不動。

蒲玉想起自己與午未初見時,還只是二八年華,終日聽聞城北的竇家劍術卓絕,竟蓋了自家一頭,那日便梳了男裝想去一試高下,誰知到了門口,便見大門敞開,有隱隱的血氣撲面,剛要進去一探究竟,便被一把子大力攔腰摟住,接着飛上了高臺。

“你姓竇?”那人說。

蒲玉忙擡眼看他,一雙杏眼對上了那人的劍眉星目,極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蒲玉的心險些跳出了嗓子眼兒。

“不……不姓竇。”她看見那人似乎鬆了口氣,在屋頂上坐了下來,這時蒲玉才發現他受了傷。左手臂上一道長長的劍痕深可見骨,蒲玉倒抽了口氣。

她雖從小勤修武藝,但到底是個大家小姐,沒人敢讓他見血,那青年掏出一隻玉瓶用牙咬開塞子,不要錢似得灑滿了整條胳膊,接着從下襬撕了塊布。他拿着想了一會,倏地一擡眼看向蒲玉,勾了勾脣角道:“哎,幫個忙。”

蒲玉看見他的笑一怔,接着走過去將他的胳膊細細纏好,一雙眼睛卻不敢看傷口,那人笑了:“怎的,這點小傷嚇到你了?跟個丫頭似得。”

蒲玉臉上有些泛紅,心內嘀咕着,我本就是個丫頭。

包好了傷,蒲玉便坐在了他旁邊,屋頂上風大,就這樣坐了許久,那人都沒再說話,蒲玉轉臉去看,見那人把劍抱在懷裡,目光看向前面,似乎是在出神。

蒲玉攏攏衣襟,開始看着他出神。

那人生得很好,眉眼英氣十足,烏黑的長髮束在腦後,雖說衣裳有些破爛,但單看料子還是不錯的品質,於是蒲玉的心裡就像種下了顆種子,如今才能收得如此苦澀的果。

蒲玉還記得午未剛知道自己是女兒身時的樣子,一張臉紅得透透的,眼睛只敢看着自己的鞋尖,他說:“你……你竟然真是個丫頭。”

此時她便將頭髮一散,挪到那人身邊,捏着髮梢去掃他的臉:“午郎,我這樣可好看?”

午未便衝出門,這一天都沒在看見他的影子。

蒲玉不知,爲何午未從未碰過她的手,蒲玉不知,他是怎樣天人交戰,最終她的性命佔了上風。這一日蒲玉着了女裝,從家裡跑了出來。她拿上了當年爹給孃的聘禮,一對玉璧去找午未,也是從這一天起,她再也沒見過這個人。

一年後,她出嫁了,成了莊府的夫人,也是這一晚,午未患了瘋病,那把劍也被封藏了起來。

辰巳站在一旁,看着老四在蒲玉懷裡嚥了氣,握着寒月的手緊了緊,可他去找那老道的時候,卻沒了人影。辰巳不知師弟這樣算不算是解脫了,當時他發起瘋來,時而像是幾歲的稚子,時而又會狂性大發挑一戶人家滅了門,每每當他清醒過來,承受的都是痛苦。他曾經哭着抱住辰巳的腿說:“師兄你砍了我的手吧……”

但辰巳如何下得去手?

後來他再犯病,兄弟幾個便將他捆住,日子久了,人倒是醒時多,瘋時少了。

辰巳長長的嘆了口氣,將寒月別回腰間,走上前將莊朗拉走,做師兄的最後再給你爭取一回,讓蒲玉多陪你一會。

寒青看着蒲玉哭,午未的血沾了她一身,猶豫了一會從懷裡摸出一個藥瓶遞給她說:“不想死就把這個吃了。”接着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蒲玉看了看藥瓶又看了看午未,還是倒出了一粒吞了下去。

莊朗被辰巳這樣拖回了莊府,心裡大大的不滿,在院子裡兩人就打上了,辰巳剛死了師弟也是心中難平,於是天雷勾地火,正是不可開交。西棠不知死到哪裡去了,這麼大的動靜都沒有出來,不過他便是在也絕對救不活一個死人了。

莊朗劍走偏鋒,那架勢已經有些亂套,辰巳知他氣急,奮力一刀將他揮遠,兩人就站在院子的兩角遙遙對望,忽然莊朗手中的劍“噹啷”一聲落了地,失了魂似得跪在了劍旁。

見他無心再戰,辰巳便收刀離去了。他輕功飛出老遠,才驚覺自己到了一片荒地,過膝的草被風吹的沙沙響,辰巳終於脫力任自己躺在這片草叢裡。

四師弟死了,那個小狼崽子一樣的師弟沒了。

韓平生帶他回來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小孩,四五歲的樣子。可能是他生性頑劣,韓平生對他極其嚴格,但小孩子總是趕着不走,打着倒退,午未那時功夫不行,什麼都不行。有一天韓平生私下裡來問辰巳:“我傳你刀法如何?”

辰巳道:“那師弟呢?”

韓平生說:“那孩子還差得遠,這幾年過去你可見她有甚麼長進?雖說根骨不錯,若是努力定能有一番作爲。”

就是這一晚老四沒有回來。

這兒的山上有狼,辰巳拎着燈籠去找他,看見老四坐在破廟的門檻上。剛走過去那孩子便站了起來,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血跡斑斑,雙手背在身後顯得那樣侷促不安。

“師兄。”他小聲叫了一句。

辰巳質問他:“你怎麼自己上山了,這山裡有狼不知道麼?”

午未低垂着眼,將背在身後的手舉到面前,手上提着的是一頭成年的公狼,已經死了。

“你……”辰巳有些錯愕。

老四徐徐地說:“師兄,我知道我學藝不精,讓你們操心了,不過……這狼是我自己打死的。”

辰巳再看他的傷,心中軟了軟:“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

的確,下午與韓平生的話被老四聽了個七八,獨獨沒聽見那句:“根骨不錯,若是努力便能有一番作爲。”

辰巳接過了那頭狼,在破廟生了火,兩個人圍着火吃了頓烤全狼。回去的路上,辰巳將他背在身上,他提着燈籠,一步步走回了寒門。

從此午未便收了心,功夫一日千里,也正是因爲這個,他十幾歲便能下山,機緣巧合的認識了蒲玉。

草叢獨有的味道充斥着鼻息,辰巳望着天上的殘月,忽然間很想西棠。他說不管,便真的沒有管,此時此刻,怕是已經離開洛陽了吧……

人生苦短,虛度二十餘載才覓得一個知心人,卻終究像是曇花一現,留下的唯有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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