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霞散綺,細雨霏微,玻璃雀斑雜錯,牆腳碧草纖綿。鬧鐘預謀合唱,鈴聲歌聲加振動,比追掉會配樂都韻味豐富,惹得浩燃黎明的夢中都是“山牆威嚴古樸,遣骸遷葬故土”一幕。
洗漱一番,浩燃開走廊窗,嘆了句“風微煙澹雨蕭然”,便赴食堂,去鯨吞掉茶蛋、豆腐、素餡籠包匯成的早餐。
教學樓污漬斑斑的地面與學生鞋底擦出急促焦灼的腳步聲,宛若懦夫彌留的呼喊。這腳步聲忠心耿耿尾隨浩燃直到316教室門口,浩燃驀然佇足回首——尷尬驚訝的清癯臉龐塞滿眼眶。
“你也這班?真太巧奪了!”王翔眼睜如燈,僵硬的驚態融成笑意。
眉目如鷹的浩燃枯井無波地敷衍一笑,走進教室。
裡面:桃羞杏讓,燕妒鶯漸,紅妝素裹,妖嬈。浩燃感覺恍若置身殷紂王的酒池肉林,微醉中只覺穿着捉襟見肘短衫裙的女生們業已漸臻於“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境地,暗想“藝術女神與哥倫布一樣好奇,繞‘赤道’衝波克Lang、晝夜星馳一圈後,竟反璞歸真,回原點了”。
也早有沉淪墮落的逐臭之夫,堵門口馳騁才思,抉剔篩選,一進美眉便剽竊李白杜甫一抒情懷,什麼“瞧這姑娘多好,‘一枝紅豔露凝香,巫山枉斷腸’啊!再看那個,‘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更絕”;又糟蹋杜牧等人,什麼“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牡丹嫩蕊開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直到浩燃颯爽英姿地入座,仍有呤詠李羣玉“裙抱六福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雲”的。
“唉!——女人無羞,真美亡焉;男兒無恥,大義忘焉。”浩燃隱約聽見有人感慨萬千,同時又被另一女孩截斷:“噓!別賣弄啊,賣弄是‘假’的化身,孤獨纔是‘真’的映象。”
“那他一定‘真’映象嘍,和誰都不說話,簡直孤獨求敗了,——還哪個?就你說‘沈腰潘鬢孤傲灑脫’的那個,在那了!”
斜後方女孩言訖不久,又一低聲呼喊拔動了浩燃的神經:“幹什麼去啊,快回來曲藝,再不回來我可跟你絕交啊!昨天牛筋面還幫他付賬,又幹什麼去?你就一廂情願吧,重色輕友的傢伙!”
“好啦好啦,中午請你紅豆聖代了啦!”浩燃扭頭,藝畫T恤的白胖女孩邊安慰朋友邊入坐浩燃身後空位——正是昨日幫買單的女生,茶葉筒身材,扎馬尾,清新脫俗,恬淡澄澈。
這時一女生嫋嫋婷婷徑直走來,站浩燃前彬彬有禮問:“你好啊,能問下你的名字嗎?”
浩燃一愣怔,正欲開口,不料被“茶葉筒”捷足先登:“呀!幹什麼呀!我就坐他後面,我還沒問呢,你隔了好幾排着什麼急呀。”茶葉筒姑娘說笑着,醋意飄灑。
“哦,我是後面‘梅花一簇’舞蹈組的,組裡都認爲他挺適合入隊學韓舞,所以派我來。”女孩不卑不亢不甘示弱,“何況,他又不是你的,爲什麼不能問呢!”
茶葉筒姑娘羞赧緋紅之際,一傲慢而喜悅的聲音,彷彿江鷗孤飛的嘹唳在船舷拍濺的簇簇雪白Lang花裡傳出:“喲,沈浩燃,這麼快就不認識盈盈姐姐啦!”
浩燃扭頭見淺咖啡色薄呢連衣裙的谷盈盈,肘拄桌面,秋波流媚。
“你……”浩燃本想說“你不是比我高很多很多屆嗎,怎麼跑我們大一的班級來了”,但他驚得結舌,只能憑“你”字抑揚頓挫的尾音淋漓抒情了。
谷盈盈見他吞吐省略號的呆相,得意非凡,笑道:“我說過很快我們還會再見的,不是嗎?昨天我是幫你查宿舍的學長,今天我又是與你同班的新生,好奇怪噢!”盈盈柳眉微翹,挑逗撩撥似的嫣然一笑,之後,隨舞蹈組女孩翩然離去。
浩感嘆學校的騙局比文字獄蹂躪屠戮的才士還多,似繽紛落英,且雲譎波詭玄之又玄。
他站直身,目光順盈盈倆的背影不禁瞟一眼波瀾壯闊的後排,“嚯!還梅花一簇,簡直蘿蔔一排。尤其王翔座前二女——東施無鹽也,一蔫蘿蔔臉,一干蝦米眼,坐一起儼然一道蝦米蘿蔔湯。想世女若此,蒿滿囹圄指日可待矣!”
“別看啦,**走遠啦!”茶葉筒姑娘五指虛晃,劃破浩燃沉思——涌出岩漿狀尷尬燃紅到浩燃耳根,使得浩燃一副仰愧於天俯怍於的地慌亂表情,愣着。
茶葉筒姑娘見他無心識已,矜持不住,自報家門,推銷商一樣超詳細介紹一遍;若非上課鈴解圍,浩燃真怕還要聽她講爲洋娃娃燙煙花隧道的五歲童史。
邁進教室的班導師邋遢怠惰宛若南美洲樹懶,紋路清晰厚如瓶底的眼鏡好似糊臉倆肚臍貼,且齇鼻謝頂,比上世紀二十年代的人文景觀CrazyKu更滑稽古怪。講臺上他懶惰地言語一番後,聲甚黏稠地鼓勵諸學子登臺獻藝。其中,谷盈盈眉飛色舞講了串綺絕悱惻的妙句,而茶葉筒姑娘曲藝,演唱首《山路十八彎》,果然十八彎,腔走龍蛇一句都沒有在調上。
中午艾蒙稱心如意地遷走,臨別贈浩燃一土耳其圓筒帽,正如他說“美國竟選總統還要鈔票和選票呢,更別說我們這個學校了,所有難事就四個字:錢到病除”。
浩燃對這庸俗濁流裡沉澱的砂礫泥漿咀啜品咂一番,勾起飢餓感,無奈徑自去向凹字樓,又暗暗調侃,心說“學校真滑稽,食堂大樓形像‘凹’字就要叫凹字樓,倘若形似‘艾’字那定要叫‘愛滋樓’了”。
初入食堂,混亂,如古時財主施米救饑民的場面。
前面拎不鏽鋼餐盤的新生嘁嘁喳喳:“我還以爲大學生素質高,能有秩有序站排打飯,TNND,你看這一陀陀受着高等教育的,竟比小學生都能擠。”
“就是就是,什麼食堂,簡直一公共牢房,跟他們講禮貌,他當你不識數。擠!”
兩人泥鰍般得空就鑽,隨後,“擠什麼擠,你尿急呀你。”
“瞎啊你,這有人!”罵聲一片。浩燃清楚“這是禮義之邦引以自豪的現象”。
浩燃翻山躍嶺拔山渉水來到打飯窗口時,菜盆已空得像得道高僧的內心世界,一塵不染湯水不留。更糟的是,浩燃在這聲若蠅叫動如蛆涌的人羣中丟失了飯卡,無奈,他開始爲安慰腹內可憐飯囊而醞釀謊言。
其時,一份香噴噴飯菜飄進瞳仁凌空定住:紅燒雞塊、熘肉段、拔絲白果、澆汁蛋。
浩燃以爲餓出幻覺了,一扭身,一股沁人心脾的脂香襲來。
谷盈盈將手中擎的餐盤推浩燃懷裡,“喏!這份是你的。”她誠懇一笑,說,“拿破崙征服歐洲,希特勒挑起二戰,都是源於飢餓感,飢餓有時是罪惡,我可不允許你餓肚子。”
浩燃石化,心說“照這樣看,亞歷山大揮戈東征定是因爲早餐吃的少,而比利亞軍人政變準前陣兒鬧饑荒了,餓的。”
谷盈盈柔媚地偏頭,纏綿深摯的眼神在浩燃僵澀的顏面摩挲一陣,問,“想什麼哪!是不是——飯卡丟了,找不到啦!”
浩燃元神歸殼,收拾掩飾好聯翩浮想,忙答:“是是是,你怎麼知道的?”
谷盈盈信口一說,不幸言中,也一愣。旋即,荒匱貧瘠的笑容便在臉頰豐腴健朗起來。
她略向黑白方塊涇渭分明的馬賽克牆壁靠靠,然後,毫不忸怩地將張飯卡拍給浩燃,義正辭嚴地告誡:“以後要把你的飯卡揣好,別再丟了啊!”轉身,又南腔北調喃喃自語:“唉!這新來的學弟真可憐喲!”
浩燃呆愣愣看着食堂外盈盈遠去的背影,彷彿望見寧靜港灣繫泊的一葉輕舟。少時,帆檣雲集艨艟連翩,視線被餐後一批剽悍蠻勇的體育生阻斷。
下午課,彈指即逝,隨室友倒向牀鋪,一聲疲憊無聊的“累死了”,冷冷靜靜的宿舍瞬間體無完膚,塵埃張牙舞瓜,空氣沸騰喧吵。
王翔進舍丟一紙袋教材到牀頭,坐浩燃對鋪,咧嘴笑,醜牙露畢似敗軍陣營,或殘肢斷臂,或病入膏肓。
“還記得高中那點糗事?”翹腿正解鞋帶的王翔略有尷尬。
“事疏跡遠,早忘了!”浩燃言簡意賅。
兩人不約而同大笑。
浩燃瞧他,門牙突出:一虎背熊腰健壯魁梧像武松,一形銷骨立聳肩縮背似武大,滑稽異常。
“她們都說我像球星——小羅納爾多。”王翔指牙自嘲,“也有說我牙是比薩斜塔的,最絕的管我這口牙叫圓明園。”
“這不會是一叫谷盈盈的女孩說的吧!”
“嘿!真就她說的,還進了古今建築,真懷疑丫是個導遊。”王翔從揹包掏倆雪碧,一人一瓶,“還有,你老實坦白——午餐是不穀盈盈讓給你的。”
浩燃驚呀,“你怎麼知道?”
“她就坐我旁邊,中午沒來得急買飯,趴桌上餓了半下午,課間了纔買了點披薩填肚子!”王翔福爾摩斯似的得意。
浩燃偶然想起什麼,忙翻出谷盈盈撿的那長餐卡,果然,不是自己1710編號的那張,細看,卡一角有個娟秀的“盈”字。
夏暉慵倦,暝靄薄淡。浩燃緘默無語,踱到窗邊。搖拽的柳枝在皸裂多沙的地面篩下了細密婆娑的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