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氣如靄,雨韻翩躚,數羽碎稿蘊蓄悱惻和蕭殺。屏吸斂容,微光漣洏,暈染出一面面緞綢羅紗漂浮牀頭。星眼微餳,瓣紙零亂,對峙於恍惚,如老林深山:嶙峋怪石,蔽日異木,虎嘯猿啼,鳥啾禽啁,穿行——俯身——跳躍——揮手;柴扉歪鬆,蒿蓬滿徑,茅舍孤立,幽窗殘燭,瞵視——尋覓——拈出——拼湊。鐘錶聲滴嗒滴嗒在指間流淌,思維,叢林探險,拼稿,透支所有腦力,貼正最後一片,指甲大小,晨曦噴薄,眼皮餘力殆盡,一切盡在綿軟睡意中萎化。
陽光分解成“陽釘”,讓風錘釘進浩燃皮膚。浩燃被周公的旋風捲出恬淡愜意的夢鄉。他醒來,頭顱隱痛,似塞進一榴蓮,眼皮聳拉,一副肌無力模樣。他疊好稿塞進衣兜,想打電話約盈盈卻發現枕頭下空空、沒手機,找遍宿舍無果。他頹然坐下花了足足一刻鐘來接受丟手機的事實,然後,跑下樓向管理員報案,才知道男公寓裡丟手機和更年期女人掉頭髮一樣平常。
盈盈從女生公寓淡漠而出時,趿拉雙粉拖鞋,披着頭髮,亂蓬蓬像被幾雙慣於搓麻將的手給洗了牌。她沒化妝,臉有些油,甚至沒洗臉,無怪羅蘭說“女人不化妝,都有幾分醜”。航海紅短衫,肥大的六分褲,未修邊幅,是過去不曾有的邋遢。過往同學都像看見瘋人院病人一樣朝這投眼光。
兩人兵馬俑似的站着,浩燃走近風鬟霧鬢的盈盈,掏出那疊花整整一夜才拼好的稿遞過去,“昨天真的不該爽約。”低頭緘默幾秒,“我已經謄寫過了,謝謝你的稿。這是我最後給你的交待!”浩燃的瞳仁布滿淡淡的血絲,眼圈烏黑像淤積一汪風不幹的墨。他聲音低沉,伸出的手隨脈搏顫動。
盈盈看見親手撕爛的碎片被拼回稿紙形狀,凹凸不平,接縫有長短寬窄不相同的膠帶,有的接口整齊顯然是貼錯後又照紙片原形剪下來的。“如果你還能把我當做好朋友,像過去一樣,我會很開心。”浩燃的聲音隨轉身漸遠。盈盈眼圈微紅,淚水滴在稿子上——“過去?”,她瘋狂跑去,“不,我不要做朋友!”豐腴的她從背後抄手抱住浩燃,頭在他背脊上蹭着,“我昨天說的氣話,你真當真了嗎?”浩燃垂眸,一窪雨水被風拂起片片鱗紋。
沈谷對坐食堂,時針和分針轉出直角——下午3點。白塑料椅一排排空着。牆垛上的衛生告示依然很不衛生,花着臉,文字像蛔蟲打結。谷盈盈舀一小勺冰糕塞進嘴裡,“我說打你手機怎麼不在服務區呢?這就是你門寢室人做的,素質這麼低,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真缺德。我門女舍也有小偷,但膽小,只偷些小東西,經常丟的是白襪子。晚上晾一排,第二天一隻也不剩,你說那東西偷它有什麼用?”
“偷回去做口罩賣,準掙錢,或者剪下襪腰當護腕也沒準。”浩燃將葡萄乾逐個摁進叫藍色風暴的冰糕裡。
盈盈被逗得咯咯笑,“你太風趣了,誰用襪子做口罩啊。”浩燃聳聳肩膀說:“前陣不流行鍼織帽麼,十元一頂,我們舍都買,就小嘎沒去。他身份高,瞧不起我們戴真織帽的,所以自己悶牀上一天、用三角褲做一帽子,扣頭上,呵!跟假面超人似的。然後還夢遊,凌晨,常一腦血栓造型到水房擰開所有嚨頭,操起拖布亂砸一通喊聲‘筋斗雲’,接着單腿蹦蹦跳回宿舍。害得三天五頭有管道修理工一臉狐疑來水房叮噹亂敲,查不出毛病,急得自稱‘無管不通’的這位直抓頭髮,好好的長髮中年走時成一和尚,連眉毛都抓沒了。”
谷盈盈樂噴了,忙用手捂嘴彎腰,整理好面容,臉頰還紅僕僕的,“不行了、沒發現你這麼幽默啊。難怪許幽涵總願意跟着你,開心的像個小公主。”換個語氣,收斂少許笑容,“她確實很可愛,我見猶憐,不過我不喜歡你總和她在一起,並不是我小心眼,而是因爲她城府太深,她都把曲藝——”盈盈及時噤聲,一副說漏話的表情,“反正你不和她在一起對你有好處。”
“她把曲藝怎麼了?”浩燃見她言詞閃爍,急了,“快說呀!”
盈盈搬出周杰倫的電影,“這是不能說的秘密。”她顰蹙眉頭,面色凝重。
浩燃孤自堵氣,瞅牆粗喘,像只青蛙。少頃,青蛙說話了:“前幾天我見到曲藝,從一個婦科診所出來,我有太多疑問要她解答,可我沒追上。還記得嗎,剛進大學的艱難日子都是咱們相互扶持挺過來的,可她退學了,她到底怎麼了?”
盈盈羞赧又爲難地道:“她被胖子糟蹋了,有了孩子。”
——晴天霹靂,浩燃像被五雷轟頂,癱靠椅子上。盈盈向浩燃探頭,憋着嗓子,“許幽涵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她和胖子早就混一起了。我是她眼中釘,她千方百計想讓我離開你。有回,胖子還恐嚇我說‘有多遠你TM滾多遠,沈浩燃這兒你沒戲’。後來我入了文聯,許幽涵又把我堵到大樓牆角威脅我‘再纏着沈浩燃,你就是第二個曲藝’。我心裡咯噔一下,明白曲藝事兒是她搞的,我指她肩膀罵她‘你不是人!沈浩燃永遠不會是你的’。結果捱了一巴掌。”委屈地吸了下鼻子,“她要剷除所有對你好的女生,我、曲藝或許還有別人,我真害怕你會被她那天真的一面騙了。”
——苦悶與迷惑結成的疙瘩緩慢解開,裡面卻是血肉模糊的切口,胸口絞痛,下沉,下沉,榨乾所有氧,一塊與死亡共枕的肉,這是心麼?抽搐,抽搐,像砸扁又握圓的麪糰,磷火倏忽的一瞬間,墜在何處。
“雷墩!”浩燃捶桌子歇斯底里吼叫,短促回聲響徹食堂,聲波漣漪般擴散再淡蕩煙光中。桌面似乎殘留微弱的餘震,盈盈一激靈,一綹頭髮垂下來遮住右眼。她仰頭注視浩燃眼圈泛紅,唾沫星星點點粘嘴邊,鼻翅翕動,面部肌肉緊繃。浩燃邁大步朝外走,盈盈愣怔兩秒噔地站起身,緊跑幾步,扯住浩燃後衣襟,喊道:“你幹什麼去?你能打過他們嗎?!”她覺得浩燃抽泣似的一抖一抖,但沒聲音。浩燃緩緩蹲在門口垃圾筒旁,雙手抓緊了頭髮。西方塗染一抹緋紅,淡光流動,輪廓分明,就在這一刻,盈盈感覺到自己錯了。
一鍬鍬歲月掩埋枯草的淚水,落葉的愁緒還有夕陽下暖風的清香,那些搖盪在稀薄雲朵中的笑語歡聲,賽如阿拉伯幔帳上的塵埃,隨空氣流動,漸遠漸淡。——就在浩燃還未泅渡上岸,又一件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龍捲風一樣將僅存的理智捲進黃沙與碎石的渦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