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上有很多相逢,不相識的,耳聞的,目睹的,見面的有喜也有愁,而兩個算不上情敵的情敵碰面,似乎除了一開始的一問一調笑,再就不尋常的靜了下去,像是波濤洶涌前,那晦澀的暗流涌動,一切不言中。
武順進來的時候,這個山莊沒有一點察覺,空曠寂冷的院落,一間套着一間全空空蕩蕩,武大姐還是在艱難翻牆過院後現的,這也是武順此刻毫不掩飾的大張旗鼓站在這裡的原因,她相信眼前的女人是不會蠢到慌吃驚大叫的,結果,一切如她所料。
用手裡的紅巾拭乾了頭上的汗水,武順笑眯眯的走進來,手裡不知從哪裡變戲法的翻出一物,“石榴,好妹妹,想吃嗎?”
竺寒暄沒有說話,望着武順的目光有些恍惚,似乎還沒從睡夢中清醒。
武順坐在她的身邊,哪怕當年在利州,武順也聽過這個冠蓋京華的女子,如此當面見到了,雖然女人因爲懷孕臉蛋紅嫩豐碩一點,可那雙眼睛卻真是美,你在眼波連橫中看不到一絲乾淨澄澈以外的東西,很是能讓人心靜會心一笑的。見到自己,也只是眉心輕輕的皺了一下又緩緩放鬆,聞名不如見面。
親手將石榴掰開,露出裡面一粒粒殷紅色的碎碎的紅色瑪瑙,晶瑩透亮,武順探過頭瞟了一眼竺寒暄的肚子,笑眯眯送到女人的嘴邊,手指指着她的肚子,做了一個提醒的動作,“石榴,。聽咱家相公說,孕婦吃了,未來長大的孩子一定很靈光,來,張開嘴,像我這樣,啊……”
“說明你的來意吧。”
竺寒暄的聲音清淡如水,很平靜,不管有沒有用,還是心託着自己的肚子向牀榻後移了移,和武順保持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
武順看着她,沒有去阻止。此刻的竺寒暄,那份對未出世孩子的母愛,對她來說,是那麼熟悉,女人十月懷胎,不僅僅是分娩那刻鬼門關前的掙扎,更多的是一天一天感覺自己的肚子在大,你能感覺到肚子裡孩子的心跳,微弱強勁、偶爾還調皮的踢你一腳,感覺到一個生命在自己肚子里正在孕育,那種感覺是不能說出來的,哪怕再精彩的辭藻也無法說清那股男人一輩子也不能意會的味道。
“快生了吧,怕不怕。”
“你忘了我也是個孃親。”
對竺寒暄知之甚詳的武順點點頭。毫不奇怪她會說出這句話來,蠻有興趣的笑着問:“你那女兒以後長大了,姐姐給她做媒吧。”
竺寒暄搖了搖頭,很老實的說:“我還不知道,但是一切都依她,她喜歡的人,我不會勉強嫦曦,女人一切都是流水浮雲,能嫁個自己愛也能夠長久愛自己的相公纔是實實在在的。”
“準備去見他嗎?”
“等孩子出世吧,你知道,不管何時,能生個兒子的女人總要身價倍長,不是嗎?”竺寒暄玩笑道,不知真假。
“你確定不認識我?”
武順沒有答話,而是靜靜的望着竺寒暄,目光裡的那絲輕佻隨意退去,變得平和如水,許久之後,武順低聲說道:“你父兄爲了已經煙消雲散的舊日王朝不惜代價的復仇,野心叛,終究實力太弱,走完了這條沒有回頭路的絕路;竺寒暄,你嫁過人,可自己的丈夫公孫遊仙卻被自己兩個親哥哥當着自己的面親手殺死,其中的痛和哭苦,哪怕同爲女人也不敢能夠了解。你那兩位哥哥把你送進宮裡,原意怕是待你有一日會爲大唐誕生一個皇子,到時候扶助他登上帝位,這天下就又是楊家的了。父兄的強逼、女兒安危的脅迫,在大明宮裡艱難求存,你爲了保護女兒入宮,你爲了稚奴幾乎與自相依爲命的親哥哥反目,你爲了給他生孩子自己一個人躲在這裡,現在,你還要讓這天下第一尊貴血統的孩子做個平凡百姓?姐姐說句公道的貼心話,這對孩子不公平。不過後面同樣還有一句大實話,姐姐也真是不希望你入宮重回稚奴身邊的,不是擔心你害他,只是放你這麼個漂亮臉蛋的女人在大明宮裡,身份又如此敏感,我家二妹嘴裡不說可心裡不知道怎麼忌憚呢,她可是對她家相公陛下寶貝的緊呢,姐姐我又只有一個二妹,一家人不護着她護着誰呢,自己侄子當太子做皇帝總比其他人好不是。”
武順的聲音低沉清冷,帶着平時少有的正經,望着窗外的細雨,靜靜的說:“竺寒暄,你這一生,簡直都快偉大了,不如就偉大到底吧。”
竺寒暄就那麼愣住了,夜風穿堂而過,吹在她的鬢衣衫上,低頭摸着肚子,淡淡的口呼出一口氣,“以前大哥還在世時常對妹說,‘晴齋,你要記得,人永遠不能和上天鬥,那是鬥不過的,老天爺在你一出生的時候就安排好你今生的喜怒哀樂,幾多幾少何時何地,把你這輩子的活法都安排的妥妥當當,不管你是願意不願意還是無奈,都得被命運牽拉硬拽誘惑着,繼續做也許你並不喜歡卻一定要去做的一些事,也許,有一天,你想去死,逃脫這份冥冥中的悲歡離合不得解脫,可誰能說得清,你的死不是老天爺安排的另一出?是老天爺的收官,或許是另一個人生的序幕開始也說不定,人哪能世事做人啊,也得換換豬狗,這樣等有一天再做回人時,才知道感恩上蒼,鬼神纔會高興。’
以前時候一直聽不懂哥哥爲甚麼老那麼多愁善感,後來懂了卻不認同,一點也不認同,不認同大哥,不認同二哥,也不認同他們口中的老天爺。
這個世上,是有好多種活法的,一世貧瘠也是活,榮華繁盛也是活,碌碌無爲也是活,酒鼎奢靡也是活,人爲甚麼一定要掙脫出冥冥中呢,何必要去探討冥冥之外會有如何活法呢,爲自已選一個最簡單多點快樂安心的活法不好嗎。以前的楊毅沉、楊善遊還不如尋常市井的百姓,活的如此疲累,最後身異處自作孽,但今時今日坐在你面前的女子竺寒暄,早已不再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大唐皇帝的妃嬪了,她只是一個想要自由自在呼吸宮外空氣的鳥,現在這隻鳥有點孤獨了,她想生下她的孩子,然後帶着孩子去過一種沒有桎梏沒有權力掙扎慾望的簡單歲月,就是如此簡單,竺寒暄早已知足了,何曾有一日想過重回大明宮。
巍巍大明宮,煌煌大唐雄風,於一個即將爲人母親的女人來說,還不及她未出生的孩子一根頭絲來的珍貴,不值一提。妹肺腑之言,姐姐可願相信?”
“我願意去相信你,這樣最好了。”武順點頭道,收回目光,儀態嫺雅,把玩手裡的紅香巾,那是李治上次送給她的禮物,一塊很普通的香巾,唯一不同的是香巾的用處,每次李治在行房時都會用香巾矇住武順的眼睛,神秘yín靡刺激,對於武順,這塊普通的香巾是值得她珍重對待的。
將紅香巾對摺,再對摺,一臉三次,疊成一個的方塊心的放進懷裡,做完這一切啊,望着眼前的女人,青水誘人的很,拋開自己註定一輩子站在二妹媚娘陣營不說,武順很欣賞這個曾經叫楊晴齋現在卻以竺寒暄自稱的女人,因爲對比女人,武順才能真的妾身感受到如今這份幸福溫馨,哪怕無名無份,就這樣光天化日下做皇帝的情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永遠不會覺得浪費,這個女人的話武順口上說信,可心裡始終不曾放鬆過,姑且看未來表現吧。
“你還是快走吧,”竺寒暄輕聲微笑道。
武順有點寥寥,又瞧瞧那肚子,這回一直平靜的眼光中再也不掩飾那股羨慕的味道了,很稀罕地問道:“這個,聽說你肚子裡的是個帶把的,嗯,之前你和我一樣也是生女兒的,有秘訣嗎,要不,告訴姐姐,不要氣嘛?”
“沒甚麼,你多和他歡好幾次就行,沒甚麼秘訣的。”竺寒暄臉還有微微紅了起來,“其實你可以嘗試一些其他的部位……”
“具體……”
“口、胸、腳、手……自己開。”
兩個女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隨意聊着最葷的話題,竺寒暄輕輕點頭,不悲不喜,只是略微古怪的看着滿臉興奮躍躍欲試的武順,倒是沒有深思,大明宮的妃子不算多也不算少了,甭管如何受寵,可是誰敢說她不想也生一個龍子,上官青衣夠淡然無爲了吧,除了琴棋書畫幾乎就要不食人間煙火味了,可就是這樣的女人估計也日盼夜盼自己的肚皮能鼓起來,母以子貴,歷來如此,這世上少有子以母貴能夠長久的,皇家尤其如此。
“我走了,你等着我的好消息。”
志得意滿的武順站起身來,已經在期待回去滾大牀的jī情歲月了,那臉上不加掩飾的蠢蠢欲動,讓一直心拉近和武順距離確保自己安全的竺寒暄,思緒都有些凝固僵硬。倘若真是尋常女兒家,想必也不會有如此重的孽緣,不會有如此深的牽絆,背叛和辜負了吧。
細雨濛濛,一個扛着馬刀的女人,鬼神天降的出現在門口處,肩上的馬刀刀刃紅豔如血,似乎永遠在滴着血。
“來得了,你走得了嗎?”叫孟桃花的女人擡頭,朝武順露出一個志在必得的微笑。
“唉,關鍵時刻,總天不從人願,這次不想顯露我人間斷水流大師姐的潛藏身份都不行了。”武順豪放的一聲狂笑中,隱約間向後退了兩步。
“出來打吧。”孟桃花掃視了屋子,待看到竺寒暄時皺了皺眉,扛着馬刀一步步走進微風細雨的庭院中。
“唉,相公,大姐這次是真的要拼命啦。”武順挽起袖子,雪白的手臂上用牛皮帶綁着幾把精緻沒有刀柄的匕。
搖搖頭,一身嫵媚的飄進了細雨中。
靜立在雨中的孟桃花竟是一刻都沒等,更不曾有一句廢話,還未等武順落地,肩上的馬刀猛然振起,不曾有龍yín呼嘯聲,在微風細雨中無聲無息,單刀直入,直取武順咽喉,殺招。
秋日黃昏,細雨下,姑蘇城外,庭院深深,兩個美麗女人,一道寒光閃過,氣焰滔天。
李治的突然出現,着實讓派駐在江南道金陵城外行軍軍營的大將王方翼惶恐了。
金陵城靠近滁陽城處駐紮着大唐的四萬五千大軍,步騎各一半,如果說長安是整個大唐的心臟,那麼金陵就是大唐南方的驕子古都,而負責金陵乃至整個長江江淮流域的江南道行軍副總管王方翼,真正的算作邊疆大吏了,死死的扣住任何干擾江南秩序的力量。
金陵大營其實離金陵有幾百裡,一日狂奔纔剛剛在傍晚時分趕到,金陵大營周圍沒有連綿大山,它是建在一片鳥瞰渭水高坡上的,緊緊卡住任何想要上高坡的大道,此爲要道,以一當十,一千大軍足矣讓十倍之敵束手之策,看得出擺陣下營的王方翼,有大才。
這時候,大唐四萬五千精銳大軍正結束一天的訓練,正正對按隊魚貫返回軍帳中,王方翼站在點將臺上沉yín不語,目送每一個士兵離開校場。
王方翼今年二十二了,在他這個年紀能夠官至行軍道副總管,若沒有當今陛下對自己的提拔,王方翼只當一樁笑話,哪怕自己出身太原王氏又如何。自打到了金陵,接手了這五萬多新軍後,王方翼便日日如此,站在這裡,風雨無阻的等所有訓練的士兵回去休息才罷。每個帶兵打仗的人都想要帶出一隻虎狼之師,王方翼也不例外,他知道大唐軍界有不少老前輩等着看自己的笑話,金陵是何處,流韻飄香的風月地,能在這裡練出虎狼之師?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啊,女人溫柔鄉,捫心自問連自己也忍不住動心過,大家都是男人,豈能免俗。
虎豹直紋雖淺,已有食牛之氣,這是《屍子》中的一句話,用來形容王方翼恰到好處。
石破天驚,反其道而行之。
王方翼不僅沒有禁止士兵出入風月場所,反而極力贊成,但前提是比中只有前三名纔會被允許出去開心一下,並且還能得到“補貼”獎勵,這法子邪乎的很,軍營又都是陽剛氣彪呼呼的地方,個個都是不服輸的硬種,一聽還有這好事,又能放飛胯下老鳥,那訓練起來罡罡滴,搞不懂的人還以爲大唐又開始備戰了呢。
王灼華,很少有人知道她是王方翼的堂妹,親堂妹,絕不是乾妹妹的那種,今年被冊封爲貴妃,令王方翼目瞪口呆,感覺世界真的變了,他已經白很多年了。
對於那個從就伶牙俐齒說話似乎和誰辯論一樣的表妹,王方翼表示十分頭疼,毫無大愛,他心裡是有點悲涼李治的,在王方翼看來女人就是要溫柔似水楚楚可依,最好是那種柔若無骨會伺候人的,太強勢的女人不脫衣服時脾氣臭的跟個爺們一樣,看了就來氣。
自家那個表妹漂亮是漂亮,人也古靈精怪,較之大多女子懂得太多,說話歷來都講理的很,一直講到你承認她很有理的那種“道理”,時候的王方翼是個孝子,乖寶寶,孃親打的時候一定會撅起屁股擺出一個絕佳的姿勢迎接棍g的,還會關心老孃打的累不累,要不要換父親來,混合雙打比較節省體力,結果這種近乎“蔑視”的關心,換來的可想而知。
這樣的老實漢子,不用說,正太的時候沒少吃過王大姐的苦,和王灼華同齡的表兄弟們,一提到王家灼華就汗毛豎起來,皺起眉頭,誰也不敢確定這個女人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絕對的自負,灼灼其華,耀眼無比,用深刻的內涵和淵博的知識,打擊他們作爲懵懂少女眼中偉岸的純爺們形象。
所以在王家這一代流傳一個笑語:“珍愛生命,請遠離王大姐”。
就在王方翼滿臉嚴肅的思想開差時,一個平日裡穩重幹練的校尉歪斜着頭盔衝到王方翼面前,還不等王方翼斥責教育兩句,就說了一句讓王方翼大驚失色的話:“陛下駕臨金陵大營……哎呀喲可累死我了。”
陛下何時南下的?如何會駕臨金陵大營?難道有重大戰事?太好了。
乍然聽到如此重磅的消息,王方翼第一反應竟然是去捂住自己的左胸,那時心臟的位置,王方翼覺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快,那時自己十三歲第一次上戰場砍下第一個人腦袋還不曾有過的興奮,雖然是毫無所聞,可是王方翼覺得自己的機會到了,他的虎狼之師要成爲真正的虎狼,就要讓他們去真正的飲血殺人,自己是一個將軍、武夫,就要上沙場,失去縱橫戰場機會的將軍,如一個偉男突然現自己成“萎男”一樣悲涼。
特別是當今陛下親臨金陵大營,誰敢掉以輕心?誰他娘敢。
轅門外此時傳來一陣尖利的號角聲,那是陛下進軍營的號角聲,中軍大帳應聲頓時熱鬧起來。
“擊鼓聚將!”
王方翼轟然爆喝一聲,氣若星河,傳遍四野,轟隆隆不短迴響,縱身一躍,大鵬展翅,騎到一個親衛牽來的戰馬,馬鞭噼裡啪啦,一臉緊張激動的絕塵而去。
“將軍好身手啊,那一招大鵬展翅恨天低已有某昔年水準三分的風sao了,不錯不錯。”那後面的校尉是王方翼心腹,自然知道此時不同於彼時,將軍失態也能夠理解,一想到將軍能得那位的賞識,帶兵出征,報捷頻傳,到時自己回到家鄉,也算是錦衣歸故鄉了吧。
而另一邊,一聲令下千軍燈火把驟然點亮,金陵軍營霎那一片通明!片刻之間,剛剛休息的士卒躍出軍帳,頂盔貫甲在帳外列隊待命,不曾有絲毫抱怨,臉色嚴肅,沒有交頭接耳,這份紀律,很扎眼,一眼便讓人過目不忘。
戰馬嘶鳴,戰旗獵獵,似乎頃刻間便可開拔,如此軍陣如此大軍,好一個王方翼,好一個王仲翔。
而此時,三匹健馬載着李治三人也到了金陵大營。
轅門近了,血雨腥風還會遠嗎?
不遠,很近,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