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桃花一愣,皺緊眉頭,她是第一次看見李治哭,此時的李治,緊抿着嘴,使勁的擦着眼淚,不過即使如此,臉上的淚水依然滔滔,他想扭過頭,可週圍全是他的臣子屬下,他們目光全部盯着這個不到弱冠的年輕人,面含疑惑。
突然孟桃花感到一陣頭皮發寒,她突然感覺,若是換做自己,被這麼曾經的手下如此不信任盯着,怕是連站也站不住吧,他根本沒有絲毫可以逃避的空間,每個人都盯着他。
李治早已閉上眼,可淚水自始至終就沒有停過,老蒼頭說了一路,他無聲落淚的一路,老蒼頭說完了,他還沒有停止落淚,閉上眼,他的皮膚能清晰感覺周圍所有人看向自己懷疑的目光,跟針扎一般,被這麼多人懷疑的感覺好難受,尤其他們還是以前信任自己的忠心臣下。
可是有的事,自己不能說啊。
強撐着睜開眼,淚水既然擦不掉就任他流吧,流乾了也就好了。
李治整理整理衣角,乾乾淨淨的,李治擡起頭,直視着對面搖搖欲墜的老蒼頭,猛地掀起衣袍,李治跪下了,石破天驚。
一拜,兩拜,三拜,四拜,五拜,六拜,七拜,八拜,九拜。
李治額頭恭恭敬敬叩了九下,聲聲入耳,血水順着臉頰留下,怵目驚心。
周圍不知爲何,剛纔的議論聲頃刻消失,越發的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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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朕不準備問你名字了,就這麼稱呼你吧,朕不知該如何回答你,能讓你們黃泉路上痛快安心的上路,來時投個好胎。朕年紀尚幼,可也從過軍,經歷過生死大戰,也有過生死與共的戰友,和他們也曾在一個荒郊野外吃過難以下嚥的乾糧,有過可以過命的交情,朕知道甚麼是軍人,可是……可是,老蒼頭,朕有些事挺無奈的,不管你信與不信,恥笑與否,朕都堅信自己有些事一直是對的,哪怕一時不對,可終歸大的方向是對的,你讓朕回答你的問題唐他們瞑目,朕辦不到,不是不知如何答,而是不能答,如果你和這死去的三千老兵在天有靈,就一點一滴的看着朕是如何做的吧,那就是朕唯一可以給你們答案的方式,最後……”
李治依然雙膝跪着,沉聲笑道:“朕還有所有此戰中死去的人,都已看見你們三千老兵的無敵了,你們以區區不到一千的兵力,不懼生死,勇往直前,不愧是一個大唐軍人,今日,我李治,以大唐皇帝之名宣佈,老蒼頭還有這死去的每一個老兵都是我大唐的優秀軍人,如此視生死置之度外的膽量,和軍人的榮譽讓他們完全有資格進英雄墓,從今以後,朕希望以老蒼頭爲首的三千英靈在天上,仍舊能成爲我大唐最鋒利的戰刀,我大唐征伐的馬鞭指向哪,他們就打向哪,生死不棄,永無二志!至於刺殺朕,不過一小事爾,民爲貴君爲輕社稷次之,老祖宗不是常說嘛,朕歡迎你們重新成爲大唐軍人,最後祝各位前輩英靈,一路走好,來生再敘了。”李治說到最後,餘音徒然高昂起來,語調悲慼。
“轟”,
近萬名錦衣衛齊齊舉起手中的刺天弩,所有人齊刷刷的單膝點地,跪在地上,對着那個也早已撐不住跪在亂箭叢中搖搖欲墜的老蒼頭和地上浮屍,一遍遍齊聲重複喊道:“歡迎你們重新成爲大唐軍人,祝各位前輩英靈,一路走好,來生再敘……祝各位前輩英靈一路走好,來生再敘……祝各位前輩英靈一路走好,來生再敘!”
“陛下”,老蒼頭目光堅韌,表情嚴肅,他緩緩的將另一隻用來撐住身體的腿放下,雙膝跪倒,匍匐的跪倒下去,以頭觸地。
“我代表所有的老兵,所有葬身此地的英靈,代表一個大唐子民,接受您的軍隊,接受您的歉意和祝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兄弟們還有老夫都可以瞑目了,一個能爲區區三千老兵磕九個響頭的皇帝,再昏庸也值得效忠……”
老蒼頭去了,他就這麼雙膝跪在地上,頭磕在地上,以這樣絕不豪氣的姿勢和他那些老兄弟相聚去了,最重要的是,他帶着大唐皇帝的親口認可:他們,不是廢物,是一個好兵,是能進英雄墓的好兵,是能和李靖、李孝恭這些國公們躺在一起的好兵。我是一個老兵,兄弟們也都是一個好兵,都是,連皇帝都這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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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不豐突然滿臉激動,臉孔脹的發紅,仰天道:“將士們,今天,能在這裡看到這一切,錢某十分高興。陛下用實際行動向我們證明了太宗皇帝當初決定的正確性,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英明神武,大唐兵鋒正銳,百姓安居樂業,一個盛世天子還能跪區區數千老兵,足以名揚青史,看到陛下毅然決然的挺身而出,是我錢不豐之幸,是我大唐之幸,是天下蒼生之幸!我代表金陵城死去的和倖存的百姓,代表天下所有老百姓,代表江南大地,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這羣本身就被的錦衣衛,拋卻了讓他們慚愧的懷疑後,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人羣頓時沸騰,近萬名士兵齊聲高呼,整片大地都在顫抖,錦衣衛們興奮的嘶吼,手握刺天弩,高聲喝道:“誓死報效陛下!”
“萬歲!萬歲!陛下萬歲!”錦衣衛們如潮水一般匍匐在地,他們表達着自己的效忠,等李治叫他們平身後,更是開心的揮舞着戰刀狂吼。
李治笑着扶起錢不豐,出奇的是錢不豐笑着低語了幾句,李治也面色平靜的回了兩句,君臣兩人看起來相談甚歡,可只有李治、錢不豐二人知道他們到底說了甚麼。
“陛下既要演戲就要做全套,演的徹底,也是,陛下還是那麼年輕,甚至有些稚嫩。可是,陛下就是那種人,只要靠近,就會給旁人無窮的力量,讓人欣悅臣服的跟隨,讓人心甘情願的效忠,完全忽略掉遇到的困難,忽略掉您的年齡,閱歷,身份,甚至地位,這叫名副其實,衆望所歸,不過可惜的就是陛下的心腸太軟了,一些事總是做的拖泥帶水。”
“首先謝謝瘋子你的恭維,朕聽起來好假;其次你的心果真好硬,你這麼說,就不怕朕讓你滾蛋?”李治面色陰晴不定。
“不怕,一點也不怕,因爲陛下你英明嘛,”錢不豐笑道:“陛下的心不夠硬,可草民的心早已煉成鐵石了,所以陛下需要草民,草民也需要一個胸懷寬廣,能納天地爲一隅的雄主,要不然日後鐵定跑不了走狗烹的下場,一生勞苦,卻換來如此下場,豈不悲呼?”
李治點點頭道:“你很聰明,可有時候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是帶着尊敬跪那三千老兵的,套用你的話,信與不信,隨你。”
說完李治便走開,只剩下有點發愣的錢不豐。
搖搖頭,錢不豐喃喃道:“小人之心度君子?看來我真是個小人,因爲臣下當真不信。”
旁邊的那些人,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見證了多麼歷史性的一刻,從這一天過後,他們也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也並不清楚今日的一切將會給這片土地,這片古老的文明帶來怎樣翻天的鉅變。
可套用一句爛大街的話,歷史的輪軸開始緩緩的調頭了,無人能夠阻擋它改變的腳步,在即將到來的時代,大唐旗幟將會插遍每一寸土地,古老莊重,鐵血強悍,富饒繁華,雄渾恢弘,神秘危險,無數美好霸道的詞修飾的大唐,將會在這些精銳的士兵的誓言和歌功頌德聲中,成就它無上光榮且豪邁的史詩神話!
有後人無聊穿鑿附會得:
世有唐,曰大!
有皇,曰治!
故曰:世有唐皇,曰大治。
未來,事後想來,總在不經意間,一語道破天機!
危機徹底解決了,李治撇下所有人,一個人獨自走在李府的後花園中,想着心思。
不知老蒼頭有沒有聽說過蒙家軍,還有平陽公主的娘子軍,就算聽過,他一定沒有聽說過楊家將、岳家軍、戚家軍,他們個個都是傳奇,曾經也引領過無數風騷,蒙恬、平陽公主李秀寧、楊繼業、岳飛、戚繼光全是忠臣能臣名臣,可說到底岳家軍戚家軍也不過是一姓之軍,捫心自問,效忠的又哪曾是皇帝,主將效忠是誰,他們效忠的便是誰,如此軍隊,哪個皇帝又能真正放得下心?
對李治來說,皇家軍校的建立,第一個要消滅的對手便是有着凡事跟隨將軍幹這種思想的老蒼頭這類人,李治要杜絕“一姓之軍”。
不再如過往武夫獨夫,一將敗,則全軍皆降。
不過這些是李治心中不能說的秘密,說了,那些領軍在外的將領又不知會起甚麼心思,但是可想而知,老蒼頭這類傳統的武夫是明顯和李治對於軍人的定位相左的,面對此類有功於國,可此時只能成爲大唐軍隊改革阻力的老兵,李治也曾猶豫,然最後還是大筆一揮,毫不留情的全把這些人趕回了家。
李治也曾考慮過是不是等一段時間,讓這些老兵通過時間來分辨對與錯,緩過勁來留下來繼續教育後進,可如此特殊化對待,那變數就多了,太多人可以找藉口推辭效仿,到時萬一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權衡再三,只剩一聲嘆了。
這不是他們的錯,從大業年間,到大唐建國,對內對外,三十多年的連年征戰,能活下來的沒一個正常人,正常人是活不下來的,可這樣沒有理智信念的戰爭機器,可一用二用再三用,可誰敢常用。
他日,若一人登高而呼,這些老兵們,同樣也會轉過身,帶着他們猙獰的笑,舉起手裡猶帶腥味的橫刀,跟隨他們的將軍一起反戈相向,下手也鐵定決不留情。李治絕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儘管這些老兵很強,可他們……被淘汰了。
淘汰他們的人是李治,或者,換一種公平一點的說法:是時代。
屬於李治的時代,同樣屬於每一個大唐軍校即將要畢業的那些滿懷一腔熱血,澎湃着等着被人生扇嘴巴的軍官們,甚至屬於私德不堪,好色成性,卻有勇有謀學貫古今的蕭陵,唯獨不屬於他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確實被拋起了,這話沒錯。
所以,李治常在蕭淑然面前自嘲唏噓,自己是世上最無奈的大好人了,總要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狗孃養的混蛋,一遍又一遍,做些自己不想做卻一定要逼着自己毫不猶豫做下去的事。儘管可能會罵聲如潮,可能會被咬牙切齒的恨,會被咒罵媳婦生孩子沒屁.眼,就是有屁.眼也全是不帶把的賠錢貨,可該做的事必須得做,並且一做便要做得徹底,要雷霆利落,不留後患,因爲李治明白,自己做的一切改革都是對的,哪怕超出時代太多,對的就是對的,而老蒼頭這類人無疑就成了兩個時代代溝的犧牲品。
今天會有,李治深深的明白,老蒼頭這類人也絕不會是自己施政最後一個犧牲品。其實李治沒說的還有一點,知道的人寥寥。
大唐連年征戰,一百七十萬的軍隊,這太龐大了。龐大到每年養着他們的軍費遞增的速度,不僅讓內閣七位宰相嚇出一身冷汗,就是李治看了那報上來的數據也停滯呼吸,哆嗦了數秒,花銷大的恐驚天上人啊,若這天下能保持一直如此經濟增長,那一切就簡單了。
不過這更像個白日夢童話,到了該醒的時候就醒了。
思來,頗有點鄧爺爺百萬大裁軍的味道,若不是當時以李靖爲首的幾大還存世的國公爺,軍中大佬們被李治說服,及時從這種快要來入不敷出的危機中清醒過來,替李治抗住了不少暗流涌動、風風雨雨,這事到如今就懸了,根本不會一路波瀾不驚的走過來。
不給媳婦的胭脂錢可以,可要是一天不給這當兵的錢,這天可真的要被捅翻了。
於是,有一些人,他們註定要站到李治的對立面,這是跨越千年的理念與大唐傳統軍人碰撞出的血花,一點都不璀璨,毫無精彩可言,悲涼的一塌糊塗。
一切的一切,誰對誰錯?
或是大家都沒錯?
誰說得清呢。
老祖宗常說,功過後人評。
千百年後的史書纔是真正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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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了?”
不知何時李治走到了魚玄機的房間,李清河剛剛步出房間,見到李治便是一愣,隨後平靜的詢問道。
“玄機在裡面嗎?”李治輕聲問道。
“嗯,姐姐在裡面看書,外面一切都…處理完了?”李清河小心的試探,她看出李治的臉色雖平靜,可奇差。
“可以進去嗎?”李治點點頭。
“當然。”李清河趕忙讓開,她有點奇怪,以往飛揚跋扈爲誰雄的李大帝今何在,怎麼這麼一副落落寞寞的太監樣子。
“嗯。”李治這樣算作回答了李清河,推門進去,然後在李清河眼睜睜中,“啪”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驀然間,李清河有點擔心魚玄機的“安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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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城吳王府,捨得殿,溫暖如春。
捨得殿整個大殿地面上鋪的是厚厚軟軟的皮毛,踏上去,平白讓人多了三分心安,牆上刷金粉,珍珠爲飾,上繪彩繡四爪蛟龍,罕見的紅色貓眼做眼,更添血色猙獰。利爪也塗硃砂,一套下來,那花銷,確實十分捨得,若能把大殿洗劫一遍,三妻四妾就全有了。
長風幸災樂禍的哭嚎着,在捨得殿的走廊上席捲了一次又一次。
寒風瑟瑟中,李恪衣着單薄的站在走廊上,風吹髮絲,很有頹廢味,陪着那一身白衣,蕭瑟的能性冷淡的女人也花癡起來。
李恪望着東北方金陵的方位,一張臉病態蒼白,能讓女生憐愛,就跟剛剛生了一場大病,可詭異的是,那雙眼睛卻紅的發熱,熱的看東西都朦朧不真切,李恪身體發出一陣讓他痛恨惱怒止不住的顫抖。
他知道,此時此刻,金陵城已經起事了,烽煙已經冉冉升起在這片本該祥和的天空,再說甚麼都沒用了,那三千自己最大的王牌虎賁的怒火足以肆虐焚燒一切,在西北戰場,在徵東戰場,他都聽聞過,知道這些人的厲害。
“這算不算自作孽不可活呢,小九,你的兵反了你。”李恪端起酒杯,低頭笑着去飲,可是酒杯卻神奇又玄幻的滑落墜地,一甩兩半——預兆不祥!
“別抖了,聽見了沒有,別抖了,”李恪低吼着用自己的左手使勁的按壓着突然又劇烈顫抖的右手,咬着牙齒,額頭青筋嶄露,“一切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那三千個老兵,會爲本王毀滅一切的,李恪,你贏定了,你贏定了,你有甚麼怕的,你一點都不怕,所以不必緊張,一點都不必緊張,一點都不必要害怕,沒有甚麼可怕的,沒有。”
一道驚雷偶現鱗牙,轟隆隆滾過天空,“咔”的一聲,一到閃電劃開天地,劈在捨得大殿中,正正的劈在那大殿之上的王座。
霎那間,李恪面色煞白。
角落裡默默看着李恪的女人轉過身,緩緩向後走,去看看她的兒子。
小妖:慚愧面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