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陀軍並沒有阻止唐軍取回戰死將士的死屍,或者說他們也沒有能力,鬱督軍山山城前一番大戰過後,亂石穿空,犬牙交錯,人馬難行。
唐軍入夜派了數百人去尋找屍體,最終只帶回了一千多具,大多數都被巨石砸的血肉模糊。
李績本想將唐軍將士運回故國安葬,可實在難以辦到,無奈之下,便與衆將商量在鬱督軍山處,選擇一片山清水秀之地做唐軍墳場,在一個被北方胡人稱之爲“孟和”,漢言“永恆”的山腳下,埋葬了一多千唐軍。
說起來草原雖不是千里無人煙,但歷來人跡罕至,無論貧民還是貴族,死去之時,都會尋的一處空地,埋葬自己。
此時孟和山上墳包如雨,白幡似雲,漫山遍野的墳墓如銀河中的繁星,散佈在孟和山下,打眼望去,令人心驚膽戰。
周圍肅立的黑壓壓一片,盡是頭裹白條的唐軍,十七萬唐軍靜立無聲。
今日止戈,祭拜英靈,那草原上的白烏鴉似乎都感應到什麼,嘎嘎的在天上亂飛亂叫,氣得不少唐軍彎弓射箭,不及數箭,那盤桓墳墓之上的白烏鴉,掉落在散碎石頭堆成的如同蒙古包一般的墳墓上,再聽不見吱呀嘶鳴的喪氣聲。
此時正有唐軍在不斷的挖新墳,一旁擺放的正是白布罩身的唐軍遺體。
一堆泥土、一座新墳,埋葬着一個唐軍,生前無論他是貧窮還是富有、是顯赫還是無名,都已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如同虛妄。。
這種事李績幾十年來看得太多太多,哪怕漫山的墳墓,李績依然冷着臉,心中沒有絲毫的波瀾,麻木如同鐵人,沙場征戰的歲月,本生就猶如生活在一個巨大墳場中。
人生百十年,歲月無情老。
薛仁貴靜靜的看着這座新墳,從被挖開,到放入屍身,最後填上泥土,墓中只剩下陪同這些沙場英兒征戰的一身鎧甲和寒光閃爍的橫刀,墓前則立了一杆白色的招魂幡,迎風飄揚。
仰起頭,舉起手中的酒囊,狠狠的灌了一大口馬奶酒,辛辣濃烈的馬奶酒,猶如一把把刀子割在薛仁貴的喉管間。
“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也不知何時這些墓中的英靈會被人遺忘,何時又再能上陰山祭一杯水酒、貢幾許粗食。”
詩人的情懷總是多愁的,駱賓王看着滿山在西風中獵獵作響的雪白的招魂幡,心中悲傷不能自制,長嘆連連。
шшш• ттκan• c o 薛仁貴聽到了,他很想說:我能每年來拜祭。
但終究沒有說出口,當着逝去的英靈面前,薛仁貴說不出口,這樣的承諾,薛仁貴辦不到。
這不是後世,一張飛機票就能搞定,鬱督軍山,後世外蒙古國的杭愛山,離中原真正的是數千裡之遙,再沒有飛劍,也沒有魔法掃帚,更沒有魔毯的大唐,當兵打戰的,遠征在外,誰能給出這樣的承諾。
一來一回,跑斷馬腿,也需要差不多兩個月功夫,中間你還別想睡到天亮,絕對是披星戴月。
一旁的李敬業沒好氣的搖搖頭,上前推了駱賓王一把,大力之下,差點讓駱賓王一個狗吃屎,裝作沒看見駱賓王的惱羞成怒之相,李敬業很是淡淡的道:“人難免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無論是誰都無法跳出輪迴,所以看開點,比上其他庸庸祿祿之人,這些將士的人生都能出書了。”
李敬業口中雖如此說,安慰着駱賓王,但眼中卻不見一絲釋懷。
一陣急風吹過,白幡舞動,發出獵獵的響聲,讓孟和山顯得更淒涼,聽的薛仁貴只想大吼發.泄一番。
頭頂上的太陽漸漸西垂,孟和山上不知何時響起了沖天的激吟聲。
“我有忠烈兮千古國殤,猛士身死兮不得回故鄉。大漠陰山兮一別去,浴血沙場兮雲飛揚。揮吳鉤兮奪硬弓,血染甲兮大旗紅。懷故國兮志堅誠,心高潔兮不可凌。子魂魄兮爲鬼雄,出不入兮往不返。”
祭奠儀式後,大軍遠去,孟和山前,出現一面現鑿出來的略顯粗糙的一面丈餘來高的墓碑,其上李績親自題字“魂兮歸來”,鐫刻在山碑之上。
而孟和山此時卻獨留薛仁貴一人,其時正是日薄西山,孟和山一片黑暗,依着山壁的墓堆,雜草被亂石壓得擡不起頭來,風中傳來陣陣淒厲的嚎叫,整座山頭籠罩着一股陰森森的氣息。
行軍打仗,墓前自是不可能有祭拜的黃紙,其悽慘悲哀的景象直令人看了心中毛毛的,那烏鴉聲再次響起,詭異恐怖陰森。
不過薛仁貴卻不在乎,一屁股坐在墓前,仰首喝着烈如火、利如刀的馬奶酒,看着草原上漸漸遠去的唐軍背影,一點兒也不介意身後孟和山上無數的墳墓。
西風烈,颳得千餘白色的招魂幡招展開來,思及兵敗,九尺男兒的薛仁貴,竟也禁不住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哭聲瀰漫了孟和山野,嚇得烏鴉鬼叫的飛走了,太恐怖了,嚇死烏鴉了。
跟隨大軍行至遠處的李敬業,回頭遙望孟和山前孤獨的身影,心中長嘆,轉頭對自家老頭肅然道:“此次兵敗,非戰之過薛仁貴無罪”
李績聞聽愛子之言,頜首,隨後又搖了搖頭,身側的李敬業皺了皺眉,不明所以。
李績淡聲道:“此敗,雖事出突然,但薛仁貴身爲前鋒指揮,難辭其咎,五千大軍全軍覆沒,總要人負責的,不是嗎?就連老夫也要擔一個用人不明之責,況且,薛仁貴自打從軍後,未嘗一敗,此次,未必不是好事,經此一役,未來才能堪大用啊。敬業,世上最可貴其實不是不敗的將軍,而是常勝將軍。”
說完,李績再不言語,策馬奔到隊伍的前面。
“大帥怎麼說,有沒有說懲罰薛將軍。”一看李績走遠,駱賓王立馬上前問道。
搖搖頭,李敬業撇嘴氣道:“鬼知道,老爺子拿翹裝深沉,口風緊的很吶。”
拍了拍駱賓王的肩膀,李敬業嗤笑道:“放心,沒事啦老爺子雖沒說什麼,但本將軍何許人也?一聽就明白,這是要以觀後效呢。”
“以觀後效?……但願薛將軍不要就此一蹶不振。”駱賓王一愣,隨即點點頭。
“快樂使人淺薄,挫折才能使人成長,若是用五千唐軍能換得未來一代名將的成長,縱有犧牲,也是大幸事,本將軍可還靜等着薛仁貴的蛻變呢。”李敬業揚起馬鞭,“啪”的一下,策馬狂奔起來。
“人不犯我,我亦犯人;人若犯我,我滅他全族。”李敬業遠去的背影模糊了,但狂吼的留下的這麼一句血氣騰騰之言,卻好似縈繞在駱賓王的耳邊,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