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風和暢,曲江兩岸楊柳依依,澄江如練的曲江有如一條白練一樣,在午後夏日的照耀下,閃爍着刺眼的光輝。
寬敞的江面上波光鱗鱗,遊船畫舫穿梭如織,畫舫上不斷的有嘻笑聲傳來,也不知道是長安誰家小姐出遊,氣氛甚是熱鬧。
那些春幃過後留京等待殿試的大唐學子仕人們傲立船頭,眼珠子隨着千金小姐們乘坐的花船不停的轉啊轉,像雪夜中孤獨嘯天的野狼,寂寞而又飢渴,待到花船臨近的時候,摺扇輕搖,迎風衣袂飄飄,臉色一派平靜淡然,清高正直的模樣如同積年的道德之士,端的十足的風流才子。
那泛舟河上的管家小姐千金們,躲在簾子後相互耳語,偷偷打量着來來往往的風流才子,評判哪家的公子英俊,哪家的身份不凡,哪位又才藝了得,不時的還傳出一陣羞羞的嬉笑聲。
曲江岸邊,青草嫩樹如綠波一樣,李治一行六人悠悠然的在綠蔭裡緩緩而行,午後的陽光不時的透過樹葉照在六人的衣服上,斑斑點點的,李治看着曲江上熱鬧的一面,對着身後一個華年輕人嘆道:“大哥,我們有很長時間沒有再一起出外遊玩了吧。”
“嗯,很多年了,大哥也記不清了,記不清有多久沒有再這麼輕鬆的踏青過,本來以爲這輩子都……。”說話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氣質文雅的年輕人,瘸了一條腿,一拐一拐的漫走在綠蔭下,說道最後想釋然的笑了笑。
年輕人一身潔淨而明朗的白色布袍,內鬆外緊的十分合身,絲用一道普通的柳木簪簪了個道稽,眼睛很漂亮,深邃如深夜的大海,冰冷寒冽也應該如深夜的大海,但眼神中卻滿是一種曾經滄海難爲水的蒼老,鬢角也早已被世事侵染,一片斑白,卻別有種滄桑風味。
“生於帝王家是幸福的,從小錦衣玉食,待長成之日也是一方王侯,別人一輩子奮鬥不來的東西頃刻便能擁有,但老天是公平的,所以帝王家的孩子總是不能如尋常人家父父子子的相親相愛。”說道最後李治也有點感慨了。
“我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帝王貴族之輩,趕上了凡人眼中幾世修來的福分,終享其一生富貴榮華,好似皇家子弟總是奢華而浪漫的,貴爲金枝玉葉,自幼如衆星捧月般被人呵護着,在山珍海味,綾羅綢緞的生活裡流連。但,在這些光鮮字眼的背後,卻是一個你想象不到的悲哀和嘆息。
直到今天,三弟我纔算瞭解,皇帝高坐在龍椅上,所要面對的是一個國家的興亡和大小雜事,辛苦不說,還要時刻揣摩,底下的羣臣,哪個忠於自己,哪個起了賊心。這位子是寶座,天天有人惦記,稍有不甚就會有人將你拉下馬,甚至讓你斷了卿卿性命。而皇帝身邊的王公貴族,則要看自己臉色行事,時刻準備迎合着,溜鬚拍馬。高興與憤怒只在皇帝一念之間,伴君如伴虎,稍有不甚就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但要是做個昏君又不甘心浪費了這大好青春年華,墮了先祖幸苦血汗打下來的江山。”
年輕人聞言淡淡一笑,眼中盡是對紅塵三千的釋然,輕聲喟嘆:“富貴,還是悲哀,皆只因生在帝王之家。但和普通百姓相比,我們卻是太幸運了,至少我們都擁有改變自己的機會。”
李治撫掌大笑:“大哥如今卻是睿智如那經年禪定的老僧了,此言當真大善,一個人幸運的前提,其實就是他有能力改變自己,最悲哀的是那些一生下來命運就註定的人。”
李治今日也是一身青布長衫,腳上一雙小桂子費了老大勁弄來的破了洞的破布鞋,與曲江上那些錦衣招招的風流才子們一身華麗的行頭比起來,實在寒酸,一頭筆直的烏黑長披在玉一樣俊秀的臉龐上,頭上連個士子綸巾都沒有來,十足一個破落戶,但用李治的話來說,這樣涼快。
“大哥最近如何,和大嫂過的寂寞嗎?”李治嬉笑的問道。
“寂寞?開始是有點,後面就更多了,但習慣了也就好了,反而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鬆,活了這麼多年大哥才明白,這個天地其實並不是豪富的天地,也不是權傾天下之人的天地,而是有心人的天地。”年輕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李治的心。
李治駐步怔怔的看向眼前的年輕人,自己的大哥李承乾,曾幾何時當年那個暴戾恣睢驕橫,落落寡合,以致於自命爲‘偉大的孤家寡人’的大唐太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一朝圈禁,今朝竟換來一個如此豁達的‘李道長’,這要是讓老頭子知道,怕是在下面也會安心閉上眼了吧。
“大哥所言倒是讓三弟我想到一句話。”李治仰輕笑了起來,眉宇間英氣勃,與旁邊老氣沉沉的李承乾相差極大,“再過幾十年,我們來相會,送到枯墳地,全部下了葬,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全部送到田野做農肥。”
一語既出,不光後面跟着的歸海一刀、小桂子、蕭陵和做男扮女裝的上官青衣都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就連李承乾也是搖搖頭不知該說些什麼,稚奴已經不是原來的稚奴了,那文治武功哪怕李承乾僅僅是聽聞都不由心驚膽顫,佩服不已,手段較之自己父皇也相差不遠了吧,但這憊懶本色卻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三弟我也快當父親了,若是男兒就叫李隆基,字浮生,若是女孩叫李琳琅,賜知音公主,大哥以爲如何?”
李承乾點點頭稱讚,隨後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帶着點猶豫的悄然問道:“不知我家那兩個小畜生如今……如何了?”
李治歪着頭看了看面現尷尬的李承乾,良久才玩笑道:“和大哥的性格差的很遠哩,那倆個小傢伙倒是頗爲好女色,怕是再過幾個月就要給大哥添幾個孫子了。”
李承乾破天荒的尷尬咳了咳乾笑道:“他們兩個最大的怕是隻有十三吧。”
搖了搖頭,李治古怪的從胸腔低低的爆出一聲抑制不住的詭笑:“大哥錯哩,最大的今年剛剛十二了。”說完哈哈哈大笑起來,李承乾略顯蒼白的面色瞬間通紅。
李治目光投向了那些凜立在船頭頂着夏日午後太陽的才子們,道:“小弟倒是有點羨慕他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多愁悠悠,多恨亦悠悠,看似放歌縱酒的狂士形象,實則不過少年不知愁滋味,不曉人生是苦澀的。”李承乾搖搖頭,目光絲毫沒有撇向那些士子們,昔年的自己比他們還要恣意妄爲,如今想來,仰愧對蒼生,俯愧對死去的老父啊。
李治一行六人目標太大,路邊走過的羣芳紅fen們,難免投注以注目禮,但只要打量了一眼李治六人一身的粗布裝扮,根本不去看臉,就直接將六人省略了,有看的仔細的待看到李承乾瘸的那條腿,更是指指點點,笑聲清脆。
李治看了一眼李承乾,卻現李承乾只是搖頭輕笑一聲,面色平靜如水,看的李治心中一陣悲哀,低着頭沉默的往前散步着。
忽然,路邊的芳芳豔豔們像了春般向曲江邊擠去,恨不得直接跳進江裡,不斷的向江面上遠眺着,鶯鶯燕燕的驚喜聲甚是悅耳,和看李承乾時的笑聲相差十萬八千里。
“哇,快看,快看,是今科會元公盧升之唉——”
“哇,好俊啊——”
“哇,好才學哩——”
“唉,就是不知哪家千金能嫁於此千金子呢——”
李治一行人順着閨麗們的眼光所指,向前看去,但見曲江上順水一路向東漂來一艘畫舫,畫舫共有三層,每層大概有五六米高,燈籠沿着畫舫高掛,飛檐樓閣,雕琢精細,卻又氣宇軒昂。
畫舫上旌旗飄揚着,四副巨大的條幅從舫頂直落下來,白布朱字,在陽光下最是顯目,一字橫開,當先的兩句正是:“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後兩句則是“常恐秋風早,飄零君不知。”
那個畫舫上,一個十四五歲但面色卻頗顯老成的年輕公子哥站立船頭,面如冠玉,撫扇輕立,面帶微笑,長衫飄飄,說不出的風流,道不盡的瀟灑。
“是盧公子哩,就是唱出‘龍旌昏朔霧,鳥陣卷胡風。追奔瀚海咽,戰罷陰山空。歸來謝天子,何如馬上翁。’的盧公子,長安第一才子呢——”
站在李治身旁的一個十五六歲翠衫女子登時高聲尖叫,臉上滿是興奮的神色,不知道的人還以爲看到了會跑步的金魚呢,至於這麼大驚小怪嗎,還長安第一才子,啊呸,完全把“治哥”我無視了,李治一臉不屑的暗暗嘀咕着。
“青衣,那個什麼盧公子倒地是個什麼玩意兒,敢這麼囂張的奪了三爺我的長安第一才子的稱號,混哪個場子的?”李治面上不忿,心裡卻是不怎麼在乎的,長安第一才子,更是讓他有些不屑,這年頭,稍微會玩兩句文字的人,都說自己是才子不才子,有幾個能留名青史的。
在這個時代,號稱才子的比牛頭上的蝨子還多,李治更是見了不少,但至今能讓李治記憶起來更是一個沒有,反而在李治看來,唉,自古文人如ji女,今天推薦到這兒,明天推薦到那,最後長嘆自己懷才不遇。
“升之是他的字,其人名叫盧照鄰,小小年紀,卻起了一個老成之極的號,自號幽憂子,出身幽州范陽大世族盧氏。才學嘛,倒確實讓青衣欽佩。”上官青衣看着船頭上的少年也是目露異彩,看的李治心裡酸酸的,一時間竟忘了誰是盧照鄰。
“只會嘴上吟詩作賦而已,什麼‘歸來謝天子,何如馬上翁’,真正的英雄都是沉默的,叫囂的永遠是居心叵測的,這樣的人青衣你也欣賞?”李治怪聲怪氣的問道。
上官青衣意味深長的看了看李治,突然打了個哈切,嘆氣道:“房夫人來了嗎,好大的酸味啊。”
蕭陵、歸海一刀兩人都捂住了嘴,小桂子低頭看不見表情,李承乾則是轉過身一臉淡然,李治卻是睜大了眼睛,盯了上官青衣一陣,突然無奈的搖搖頭,女人一旦放開了,連上官青衣這樣的女子都言語不忌起來了。
曲江中華麗的畫舫已經停在岸邊,那盧照鄰正站在畫舫樓船之上向岸上人抱拳躬腰,一派世家子的風度倒是不缺。
過了良久,李治看着看着纔想起了上官青衣所言,頓時心中瞭然,知道眼前的老成少年是誰了,初唐四傑之一的盧照鄰,七大世家范陽盧氏子弟。
李治隨離他們距離有點遠,但目力很好,看得出那盧照鄰正在一羣人的簇擁下走下畫舫樓船,雖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不過看的出那盧照鄰心情還是蠻愉快的,一臉笑意都不曾遮掩,這和士子們平時淡然喜怒不形於色的作派大大不同的。
在李治旁邊的那些盧照鄰的粉絲團們可不管這些,像是見到了天皇巨星般揮舞着手中的錦帕,如同青樓上招客的紅頭姑娘,大聲愉快的驚叫起來:“盧公子,我們在這裡,盧公子,我們在這裡”
更有大膽的直接勾yin惑起來:“盧公子,今夜二更,月上柳梢頭之時,記得來春花樓來找奴家啊,玉人包管盧公子滿意盡興而歸。”
上官青衣臉色通紅的扭過頭,李治等人也是呵呵一笑,大唐的風俗一貫開放,哪怕是有夫之婦也偶有風流緋聞傳出,更別說風流場上的紅fen女子了,談情說愛雖來的直接,但不曾藏頭露尾倒也有三分可愛,只是顯得花癡兼白癡了點,就不會塞紙條送情書,這樣不下當街叫賣,你讓一個新科會元子弟即使心中意動,也是萬萬不能去的。
送盧照鄰的畫舫樓車漸漸離岸遠去,踏上岸的盧照鄰依然如故的羽扇輕搖,面帶微笑的注目凝視簇擁在自己身邊的才子佳人們,舉止優雅,風流多情的樣子讓李治一陣不爽。
小子,得意什麼,殿試能不能奪魁,那把刀還在你爺爺我的手上了,到時候你再囂張一刀剁了都,再多才還不是要賣給朕,朕不收你就爛大街吧。
午後的太陽還是蠻熱的,站在船頭耍帥的盧照鄰黃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就那麼一滴一滴的滴了下來。
李治看的一清二楚,忍不住暗暗誹謗,熱死你丫的,看你還勾引那麼多大唐美眉,李治嫉妒的看着盧照鄰,不過一想近日就像選秀了,本來稍顯鬱悶的心情竟瞬間有好了,好像千年不開的天窗,突然大開,然後一陣清風吹來,李治忍不住大笑起來,這突然的舉動讓上官青衣都怔怔的愣。
李治豪放的傻笑也引起了沿岸的女子注意,不過她們的目光卻都落在女扮男裝的上官青衣身上,有見到寒酸打扮和散落長的李治,也只是捂着嘴輕笑一聲便又看向了上官青衣,上官青衣也感受到了周圍火辣辣的目光,不過李治卻還以爲衆豪放女在像自己放高壓電了,心中感慨這麼多人對自己心懷不軌,自己以後的人身安該怎麼辦哦。
李治心裡還是蠻得意的,老子就是穿乞丐裝,他孃的那也是校草級別,說不定那羣小美眉回去接着意yin自己,然後寫本《那小子真帥》暢銷天下呢,到時候李治肯定自己一定收購版權,然後全天下人手一本。
“咦,這不是蕭陵蕭大人嗎,怎麼在這裡見到你啦?”
幾名才子簇擁着數名長安佳麗突然驚疑不定了一聲,這幾個來自地方的高級紈絝們在看到盧照鄰後,爲避免自己身旁的長安佳麗拿自己和盧照鄰比較就匆匆的哄着她們離開了,卻沒想其中一人突然看見了蕭陵,立馬驚喜起來。
蕭陵如今年紀輕輕就已是四品高官,前途不可限量,而且實打實的是皇親國戚大唐國舅爺,頓時如同探險家現了史前遺蹟般興奮的衝了過來,見面就是深深一躬,大叫:“蕭兄,你還記得某嗎?”
歸海一刀悄然鬆了口氣,還以爲是刺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