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洗兒”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古代風俗, 嬰兒出生後的第三日,要會集親友爲嬰兒祝福,舉行鄭重沐浴儀式, 一是洗滌污穢, 消災免難;二是祈祥求福, 圖個吉利。
爲了這個儀式, 蕭鈞夫婦特地從千里之外的長安城趕來過了, 用蕭雲襄的話說是帶了一船的物件,整整六十六件金銀器皿,玳瑁、瑪瑙、珠玉無數, 更有金銀錁子、金銀花朵兒、金銀升兒、金銀鬥兒、金銀鎖頭,皆是爲外孫的洗三及滿月禮準備的吉物。
洗三的儀式蕭可無緣參加, 她如今正在坐褥期, 整日躺在榻上調養, 屋子裡密不透風,動一動就是一身的汗。趙蓉蓉每日調製補品、藥膳讓她服用, 十分的精心周到。
洗三儀式完畢,府裡大開盛宴,自有宋哲遠、權萬紀、馬司馬他們攜夫人招待上門道賀的官員及其眷屬。蕭夫人則帶着女兒、媳婦返回寢室看顧外孫,親自給蕭可煎了七寶散服用,最能理血氣, 補虛勞。
剛服了七寶散, 蕭雲襄又端來一盞人蔘雞湯, 蕭夫人說暫時不用, 便打發女兒、兒媳到花廳用些膳食, 外孫自有一大羣乳母、保姆照顧,倒也不用她勞心。趁着這個節骨眼, 蕭可說起了雲襄與雉奴,並表明他們在一起不合適。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雲襄和雉奴的事兒我也瞭解了一些,舊年裡雉奴已經娶了王妃,出自‘五姓七望’的王氏一族,我們還千里迢迢送去了賀禮。倘若雲襄跟了他,王妃鐵定是做不成了,難道去做側室?”
“女兒的話甚有道理。”蕭夫人沉思一番道:“原想着也不合適,何況晉王府一向跟我們沒什麼來往,只是晉王對我們雲襄很上心,雲襄也……。”
“雲襄還小,人家說幾句甜言密語就給迷惑了,再說,以雲襄的才貌,以蕭家的門弟,做王妃纔不至於委屈了她,何必給人家做側室。”再次點中蕭夫人所顧慮的,蕭可極力反對雲襄與雉奴,就是不想讓她日後受苦。
蕭夫人點頭稱是,“我們會考慮的,再說,長安城裡向雲襄提親的也不少,不一定非要選擇晉王府。”
“事關雲襄的終身幸福,你們要考慮清楚纔是。”
兩人說話之際,李三郎走了進來,蕭可趕緊把話岔開,“現在是賓客盈門,你不在前頭待着,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正在向阿孃尋問如何熬製桃根湯,生生被打斷了。”
“你們說你的,我看看兒子就走。”一刻見不到兒子,李三郎就覺得沒着沒落的,於是又蹲在搖籃邊細細端詳,摸摸他柔柔的髮絲,嗅嗅他圓圓的小臉,若無旁人,自得其樂。
蕭夫人也幫着‘女兒’一唱一和,“桃根湯就是用桃根、李根、梅根各二兩,以水煮二十沸熬成的香湯,用以洗浴,能夠去不祥,令小兒終生無瘡疥。”
轉眼到了仁兒滿月的日子,府內又是大開盛宴,高朋滿座,召了僧道啓齋,伶倫百戲,戲罷還要散錢百萬,錢自然花的如流水一般。蕭可自認沒有精力去前面瞧熱鬧,只把落雁、小蠻她們遣了去,又讓乳母把玹兒抱了來,爬在榻上細細端詳着。
比起剛出生時,白了也胖了,一天到晚總是在沉沉睡夢中,他什麼時候會說話?什麼時候會走路?長大了又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淘氣?會不會頑皮?想着想着想累了,把仁兒抱在了牀榻的裡面,母子倆一起入睡。
月落星沉之際,百戲罷了,酒宴也散了,王府內歸復於寧靜,熱鬧了一天,空氣裡仍然殘留着喧囂過後餘味,世子滿月,藩邸大慶,忙亂了諸人。蕭可醒來時已近子時,兒子被乳母抱了去哺乳,在榻上用了一碗紅棗粥和四分之一鴨花湯餅後,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李三郎穿着一件銀紅的缺袴袍子,束髮的金冠在燭火的照射下熠熠生輝,他幾乎是歪歪斜斜而來,喝醉了酒滿面通紅,一進寢室的門兒便翻箱倒櫃的找兒子,實在找不到又跌坐在蕭可身邊,笑嘻嘻拿眼瞅着她,“我兒子呢!”
“也不看看什麼時辰,早跟乳母去睡覺去了,最討厭喝醉酒的人,離我遠點兒。”滿月酒都散了,孩子的爹還是興奮之極。
“那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擾我們的兒子睡覺。”李三郎醉歪歪之下倒還能把話說清楚,張臂把蕭可摟住住,腦袋直往她懷裡鑽,就像小孩子一樣,“我們也睡覺吧!”
“誰要跟你睡,渾身的酒氣。”蕭可連忙吩咐落雁等人去準備溼手巾和醒酒湯,一個沒留神,被李三郎賴在了榻上,哄小孩兒似的說:“起來喝醒酒湯,喝了就讓你睡覺。”
李三郎乖乖地喝了一大碗醒酒湯,倒頭便睡,的確是很累了,一夜沒有動靜。蕭可直直坐了一夜,卻怎麼也睡不着,雲襄的事兒算是有了着落,可自己呢?何況現在有了仁兒,如何才能扭轉歷史,阻止將來發生的一切?
臨近夏日,紫藤花開,凝香閣外,清風徐徐,蕭家母女三人坐於花蔭下品茶閒聊,順便共商回京一事。此時已近六月,待到天轉涼後上路,再算上返京的路程,回到長安怕是八月上旬了。
這幾個月相處下來,雖不是母女卻勝似母女,凡事有商有量,想法也大同小異。蕭大夫及其長子蕭嵩一家在喝過滿月酒後便返回了長安,畢竟他們是領朝廷俸祿的官員,總不能耽擱太久。
母女三人總算是商量好了,要帶的東西,要帶的人,煩雜事務一大堆。目光一轉,李三郎就抱着兒子坐在水邊嬉鬧,好不危險,當下出言提醒,“三郎,你別抱着玹兒坐在水邊好不好。”
“我抱着他呢!掉不下去。”玹兒就是他愛不釋手的寶貝疙瘩,抱孩子的時候比蕭可還多,悻悻走到蕭家母女面前,笑容滿面,“宣兒總是一驚一乍的,會有什麼危險,多看看水眼亮,對吧!岳母。”
蕭夫人能說什麼,客隨主便,略一回眸,見從大老遠跑來一個小姑娘,頓生不快,韋孺人所生的庶女,自是沒將她正眼相看。
李麗媛穿着一件鵝黃色的小襦裙,一雙眼睛左右顧盼,當蕭家母女不存在一般,直接朝父親說話,“耶耶,媛兒能抱抱弟弟嗎?”
“媛兒太小了,抱不動弟弟。”李三郎不能冒這個險,女兒人小沒力氣,萬一摔了他的寶貝疙瘩可怎麼辦!
“那耶耶抱抱媛兒。”小女孩兒張開雙臂,眼巴巴等待着,那小小一顆心早就嫉妒起了弟弟。
“耶耶抱着弟弟呢!騰不出來手來,媛兒乖,自己去拿果子吃。”李三郎怎捨得放下兒子,只好支開女兒。
李麗媛立在那裡不動,眼中泛起了淚花兒,果真就像阿孃說的那樣,耶耶不喜歡她了,耶耶的眼中只有弟弟。
蕭可看不下去了,做父親的實在不像話,重男輕女的思想極爲嚴重,上前抱過了兒子,饒有深意的囑咐李三郎,“你陪媛兒玩吧!玹兒該睡覺了。”
寶貝疙瘩被人抱走,李三郎只好哄着女兒玩耍,抱了她站在水邊兒,將手裡的小石子一一丟向水面,縱蕩起千層漣漪,無奈媛兒不感興趣。
“耶耶有了弟弟,就不疼媛兒了!”小女孩兒仍在糾結中。
“怎麼會呢!弟弟是兒子,媛兒是女兒,都是耶耶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麼會厚此薄彼呢!”拉着女兒的小手哄勸,這小小的人兒也長了心眼兒,知道比不上弟弟了。
沉吟一片刻,小女孩兒相信了父親的話,隨即又歡喜起來,“耶耶要陪媛兒賞花,要跟媛兒一起吃飯,還要看着媛兒臨帖子。”
誰說女兒不重要,李三郎陪她賞了一下午的花兒,用過晚飯已是夜幕沉沉,小女孩兒認認真真在燈下臨起了帖子,父親則在一旁指正。時間一點點過去,李麗媛終於困了,擱下毛筆再也不寫一字,嚷嚷着要父親抱她回如意館歇息。
小孩子睡覺前總會吵嚷一陣兒,未至如意館,媛兒就他的懷裡睡着了,服侍縣主的保姆、乳母傾巢出動,總算把她給安頓好了。女兒這裡安生了,李三郎打算去凝香閣看看兒子,不曾轉身,就聽到簾外細微的咳嗽聲,是韋琳琅匆匆趕到,青衣素裙,臉色極爲蒼白。
“媛兒睡了嗎?”韋孺人有些‘受寵若驚’,自打王府有了世子,他可曾踏進如意館一步。
李三郎搖搖手,讓她不要吵醒女兒,徑直拐入寢室,隨意坐在窗臺下,“你不舒服?請大夫瞧過了嗎?”
“妾身並無大礙,勞殿下掛念。”韋琳琅垂首立在一旁,猶帶病容,悽悽然然。
“別找外人了,讓蓉蓉過來給你瞧瞧。”記掛着仁兒,李三郎不肯在此多留,起身出了如意館便向凝香閣而來,僅隔一牆便聽到蕭雲襄、蕭可姐妹在苑中對話,也難怪,天氣漸漸熱起來,兩姐妹在月下乘涼吧!
畫廊裡,蕭雲襄倚欄而坐,還在爲白天發生的那事兒糾結,“一個庶出女兒,你何必讓她,沒看見我給你使眼色嗎?這倒好,姐夫又去如意館了,說不定是那姓韋的故意指使她女兒。”
“小小年紀,心眼兒還挺多的,那也是他的女兒呀!他一天到晚圍着仁兒轉,被父親冷落的滋味應該不好受吧!”這一點,蕭可感同身受,自從繼母有弟弟,父親再沒把她當做女兒看待。
“一個庶出的女兒,好不好受也用得着你操心。”蕭雲襄還想着爭辯幾分,卻被姐姐制止了。
回想當年,那所謂的父親也是這樣抱着繼母所生的弟弟,對她這個女兒不屑一顧,隨着時間的推移,父女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淡,甚至淪落到了逢年過節才見上一面,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多餘的。
也許誤入大唐是找到了另一種幸福,現在身邊有仁兒,有三郎,再不敢奢求什麼?只希望這幸福一直延續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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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的那一日,安州城又在煙雨濛濛之中,天地間的輕紗遮住了蓮葉田田、銀杏樹樹、青山隱隱,大街小巷,依稀傳來叫賣白花菜的聲音。
蕭可乘坐的馬車穿過石橋,一路向南市駛來,此時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新安米鋪,畢竟是她做的第一樁買賣,憶往事,就像在前塵夢裡。
賈掌櫃、謝阿婉和一干夥計再想不到女主人會來,還以爲她不要這座米鋪了,翻箱倒櫃地找着這一年的賬篇子給她過目,冷不丁又看見那小小人兒,這才明白了女主人爲何一年不出現。
“這就是小郎君吧?太招人喜歡了。”店鋪內的掌櫃、夥計也沒功夫做生意了,團團將母子倆兒圍住。
天下母親都一樣,聽到別人誇兒子,心頭比吃了蜜還甜,“賬篇子我也不看了,這兩天就要回長安城去,我這鋪子以後還要靠着你們呢!”
“您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好把這一年的進益給您結算清楚。”賈掌櫃眼裡瞧着女主人的兒子,嘴上句句不離本行。
蕭可數算着日子,再回安州,怕也到明年三月了,“誰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長安城那邊兒還有大買賣呢!怎麼也要半年多。所以呢!這鋪子還要靠你們多多幫忙,我可不想讓它就此歇業!”
“哪是!哪是!有我們在,您儘管放心。”一衆人把蕭可母子送出門外,看着她上了馬車後,依依不捨地道了別,馬車漸漸消失在南市的盡頭,無不嘆息着。
馬車停駐在石橋邊,蕭可抱着仁兒下來,李三郎早在橋頭等候多時。
“要走了嗎?還真有些捨不得。”回眸看着細雨飄飄中的安州城,有太多不捨的記憶,譬如仁兒,譬如南市,譬如沔水,“又下雨了,沔水不會再次決堤了吧?”
“那堤壩堅固的很,十年、二十年都不成問題。”李三郎頗有自信。
“那就好。”蕭可抱着兒子,立於石橋遙望遠方,煙籠青山、溳江濛濛,山水盡在無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