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齊州返回長安已是五月中, 春暮夏初之際,天氣一下子炎熱起來。放眼望去,海池水光漠漠、綠柳如煙, 卻不見一個閒談的宮女, 巍峨壯麗的太極宮也格外的肅穆沉悶, 皆因齊王謀反, 天子龍顏大怒, 使得宮闈中人個個謹小慎微起來。
齊州之行,總算有驚無險,一切歸復於平靜後, 蕭夫人還要在歷城的孃家盤桓數月,不曾同返長安, 小兩口兒只好把仁兒送去淑景殿交於母親看顧。見面少不了尋問齊州一節, 兩人隻字不提被李佑要挾一事, 幸好淑妃也一無所知,只說起了李佑的母親陰妃, 因兒子謀反被降爲了陰嬪。
三人又說了一會兒子閒話,李三郎才拉着蕭可告辭,他們還要去甘露殿覲見李世民,總要把其中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行至甘露殿時,方知來遲一步, 李績已經在回稟齊王謀反的經過了。
甘露殿內的氣氛比以往更加凝重, 李世民坐在御案後, 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只是耐心聆聽李績的陳奏。
大殿外, 蕭可緊緊握着李三郎的一隻手,聽着李績的講述, 似是又經歷了一遍,雖說虛驚一場,但還是心有餘悸,一想到李佑曾包圍蔡府拿仁兒要挾,未免後怕。又想起遠走天涯的宋青若與韋文振,不禁羨慕起了他們。
“三郎,你真的打算那麼說嗎?畢竟他們還活着,要是父皇追查下來……。”
話音未落,中書令房玄齡與大理寺卿孫伏伽一前一後而來,見到吳王夫婦時,均有異色。蕭可不認得孫伏伽,只曉得大名鼎鼎的房玄齡,‘房謀杜斷’嘛!更何況他是十七公主的公公。
兩人相視一眼,稍稍客套一番便入內覲見,恰好李績回稟完畢,立時呈上了審訊李佑的口供。李世民不看還好,一看更怒,撕了兩半擲在地上,唬得在場諸臣大氣兒也不敢多喘一口。
“三郎過來。”
李三郎再沒想到會叫他,掙開蕭可的手,慢慢走入殿內,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常禮,略略瞅了瞅父親的神色,不但沒有緩和,反而罩了一層嚴霜。
“耶耶,您叫我?”
“你這次爲什麼到齊州?”
“兒臣送宣兒到舅舅家探親。”
“走之前,爲什麼不向耶耶上奏?”
“耶耶當時在玉華宮,兒臣稟明瞭母妃。”
父子倆兒一來一去的問答,把在場之人看得很是納悶,陛下放着謀反的齊王不問,倒頻頻盤問起了吳王。
“李佑的供詞可不是這麼說的。”李世民低垂着頭,並不向兒子看上一眼,“他早就跟你串通好了是不是?他還任命了你爲大丞相是不是?你趕去齊州就是與他會合是不是?”
一聽之下,李三郎自是詫異萬分,但見地上撕成兩半的口供,突然明白了,李佑這是要拉他下水,“耶耶,您別聽他胡說八道,當時他用仁兒來要挾兒臣……。”說到這裡,目光一轉,“耶耶,您把他的一派胡言當真了嗎?”
“證據,耶耶要的是證據!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沒有和他串通一氣?” 李世民鐵青着臉,口氣陰陰森森。
原來這纔是耶耶的真正想法,那個從小到大讓他一直尊敬崇拜的耶耶,那個從小到大一直對他疼愛無比的耶耶,今天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心像被什麼剌痛了。“兒臣沒有證據,耶耶要是相信的李佑的話,兒臣也只能認命。”
李三郎的話波瀾不驚,卻讓在場諸人替他捏了一把汗,雖是父子,也是君臣,天子心性畢竟深不可測。
“吳王殿下,不可頂撞陛下。”在這當口兒,也只有趙國公長孫無忌敢說話了。
李三郎不但不接受提醒,反而從容一笑,“耶耶,兒臣說的是實話,李佑要挾兒臣,兒臣的的確確拿不出證據,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三郎。”李世民大喝一聲,拍案而起,“來人,把這個逆子拿下。”
“陛下息怒。”眼見父子倆弄得不可開交,李績只好據實陳奏,“據臣所知,青州剌史杜行敏是接到吳王府宋典軍的信報才得知庶人佑的不軌之心,幸得防範及時,青州纔不至於首當其衝的淪陷。當時,庶人佑抓了殿下、王妃,並且包圍了世子所在的蔡府,以此要挾。所以,殿下不可能與他串通一氣。”
此言一出,殿內衆人才鬆了一口氣,李績的話無疑是最好的證據。李世民慢慢擡眸,看着長身玉立的兒子,仍是一派正氣凜然,心緒也漸漸平和下來,“三郎,是這樣嗎?”
李三郎默默不語,猶然屹立,想過千百種父子見面的場景,甚至想過耶耶會滿含慈祥的安慰他,等來的卻是不被信任,心早被凝結起來。
他一言不發,把一直留在殿外等候的蕭可急壞了,耍性子也不是這個時候,雖說李佑不是個東西,臨死也要找個墊背的,可那李三郎也實在讓人着急,人家冤枉你就要說清楚呀!和父親較勁兒算什麼本事,再不管什麼規矩了,徑直入內參見,替他辯不白之冤。
“父皇,的的確確是李佑誣陷好人,當時他要放火燒蔡府,三郎不得已才答應他,要是我們跟他一夥兒,宋青若和韋文振就不會死了。” 這是她與李三郎約定好的,就讓那一對情侶做一世的閒雲野鶴,再不受世俗的牽絆。
“你說什麼?青若死了?”的確是個意外,李世民痛惜不已,“那孩子是怎麼………。”
“她和韋文振來救我們,不料被人發現,就被……。”事情過於倉促,蕭可編不出來了,可總要給兩人找一個結果,悲悲悽悽道:“他們都遇難了!現在連的屍首也找不到。”
齊州叛亂,失去的豈止是兒子!除卻,權萬紀、韋文振,那個自小失去雙親的孤女也難逃一劫。李世民再沒精力問下去了,做爲一個帝王不容易,做爲一個父親更不容易。
“權萬紀、韋文振不畏生死,爲國捐軀,現追贈權萬紀爲齊州都督、武都郡公;韋文振爲左武衛將軍、襄陽縣公。”追封了權、韋二人,李世民大袖一揮,“你們都下去吧!朕累了。”
皇帝下了逐客令,諸臣躬身而退,唯有李三郎立在原地不動,任憑蕭可怎麼拖也拖不走,一付豁出去的派頭兒。
“耶耶,您打算如何處置兒臣?李佑不是被您關在內侍省了嗎?要不要也把兒臣關在那裡?”
他這是在任性?看情形,怕是對這個耶耶失望了?李世民輕嘆一聲,兒子此時的態度、作爲像極了年少時的他,果真三郎類我,身在絕境也能面不改色。
“是啊!耶耶的確把你給忘了,來人,把吳王羈押於永寧殿聽候發落,你有沒有同李佑串通,耶耶自會查清楚。”
“耶耶當然會查清楚,兒臣就等着那一天呢!”此時,李三郎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態,“爲了妻兒,兒臣可以捨棄一切,李佑給的那個大丞相,兒臣還沒有放在眼裡呢!敢問耶耶一句,如果有人拿阿孃和兒臣要挾耶耶,想必耶耶也不會爲了我們放棄這大好河山吧!”
“大膽!”李世民叱喝一聲,神情是怒不可遏,“慕容天峰,你是死人,由着這逆子在此胡言亂語。”
慕容天峰早就引着一隊千牛在殿內候命,未及近身,便被李三郎一把推開,險些跌倒在地。
“我有手有腳,不用你拖。”李三郎現在的任性是前所未有的,心中只念着一句話,耶耶在懷疑他!耶耶居然懷疑他!一口氣堵在心間,變成最爲激烈的言辭,“俗話說的好,無情最是帝王家,原來耶耶爲了太極殿那個位子,人倫綱常、骨肉至親都可以泯滅。”
李世民被他氣得心口疼,哆哆嗦嗦指着慕容天峰,“將他杖三十,立即羈押於永寧殿。”
慕容天峰愣了一下,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吳王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殿外,連忙同千牛們追了上去。蕭可都讓李三郎給弄暈了,他今天怎麼了?一字一句的針鋒相對,吃了槍藥了?除了跪地求情,還能怎樣?
“父皇,您饒了三郎吧!他無意頂撞的您,您還不知道他的性子,一言不對,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他真是無心的。”
“送王妃回淑景殿。”李世民吩咐了陳內侍,擺手示意蕭可退下。
“父皇。”蕭可不肯起身,那可是三十杖呀!打在身上,可怎麼受得了。
“送王妃回淑景殿。”李世民重複着這句話,並不向兒媳看上一眼。
陳福順只能遵旨辦事,邁着小碎步來到王妃面前,連連便眼色,自是要她馬上離開。求也求不成,眼看這裡是沒戲了,蕭可不敢多耽誤時間,只得出了甘露殿,四處尋找着慕容天峰。
可哪裡有他的影子呀!那些內侍、宮女們支支吾吾,一字不敢多講,淑景殿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驀地想起永寧殿,難道他們在那裡?幸得李三郎是永寧殿的常客,去時路還記得幾分。
殘垣斷壁,雜草叢生,破敗不堪的殿宇一如從前,此時空蕩蕩無一人,真像中了什麼魔咒,真要一年光顧一次不成,這次又要等到除夕夜才放人嗎?
就在此時,慕容天峰引着一隊千年衛出現,走在中央的正是李三郎,衣冠齊整,神色自若,和剛纔也沒什麼區別。
“三郎,你……沒事兒吧!”蕭可急忙迎上去,上下左右細細打量着他,確實無異樣,頓時對慕容表哥感激萬分。
“我能有什麼事兒。”李三郎坦然一笑,四下裡環顧着,“宣兒,我怕是又要在這裡長住了,兒子你要照顧好呀!”
“你還記得兒子呢!你就不能有話好好說。”蕭可拿他沒辦法,剛纔說話那麼衝,這不是找不自在嗎?
“事情已經這樣,後悔也來不及了。”李三郎握起蕭可的一隻手,淺淺一笑,“回去吧!要是阿孃問起,你就說我衝撞了耶耶,過幾天就放出來了,千萬別提五弟口供的事兒。”
“我知道!我又不是亂講話的人。”蕭可深深一嘆,此時也拿不出別的法子,只能另謀主意。
別了李三郎出來永寧殿,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李世民不是要證據嗎?李佑那一夥兒自然不會爲三郎作證,宋哲遠的話不能做數,李績沒有親眼見到三郎被要挾,知曉其中一切原委的人也只有韋文振了。
想到這裡,又原路返回,如果三郎能找出韋文振,不就能洗脫了嫌疑嗎?“三郎。”推開永寧殿的宮門,只有兩人席地而坐,一人是慕容天峰,前面擺着許多瓶瓶罐罐,而三郎的內衫上,卻是血跡斑斑,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