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以來, 蕭可都在忐忑不安中渡過,蕭澤宣墜崖時發出的那一聲慘叫,一直纏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常常被惡夢驚醒, 時而在夢中看到她長髮披散, 全身是血, 笑起來的樣子十分恐怖。
儘管雉奴一直在寬慰她, 可人明明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掉下去的,不,是被雉奴一腳踢下去的。當時, 他迫不得已,他是爲了保護自己, 雉奴一定是無心的, 罪過全在自己一人身上, 如果當初不曾冒充蕭澤宣,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一切。
已近六月中, 天氣已經很熱了,趁着曦彥睡着的功夫,蕭可汲了井水上來給他洗衣服。嬰兒的衣服很容易洗,揉上幾把也就乾淨上,正在晾衣的時候, 卻被銅盆絆了一下, 水灑了一地不說, 剛洗好的衣服也掉了下來, 還要重新再洗。
素嫣何嘗看不出她神思恍惚, 麻利地收拾了盆子,替她洗去了。蕭可就在院子裡坐着, 視那毒辣辣的日頭於不見,尋思了半天,又去屋子裡找衣服洗,卻拿出來一堆乾淨的,審視了半響,又放了回去。
就在這時,宋哲遠推開了院門,有大半年不曾露面的李三郎走了進來,穿着天青色的綾紗圓領袍,髮束天靈,丰神俊朗。他一言不發,隻身入了屋內,見蕭可在榻邊呆呆坐着,嬰兒在搖籃裡睡得正香,伸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蕭可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果然像雉奴說得那樣嗎?蕭澤宣‘不見了’,他們要找人頂缸,要一個曾經冒充過王妃的人,再回到王府做王妃,這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嗎?
李恪柔柔將她圈在懷裡,撫着那一頭的長髮,“都是我不好,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
蕭可搖頭,長身而立,“自從來到梅園村,我一直過得很好,反而從前的日子纔是最不好的。”
李恪還想上前抱她,卻被她逃開了。
蕭可一手指着門外,“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你不想見到仁兒了嗎?你不想他?”總算觸到了蕭可心裡的那根弦,李恪向她慢慢靠近,“他今年都六歲了,個頭比尋常孩子高一些,很淘氣,也很聰明。”
“仁兒今年六歲了,我離開的時候,他才兩歲。”念及過往,蕭可泣不成聲,又深深自問,“四年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宣兒,這不是你的錯,都是命中註定,造化弄人。”李恪再次將她摟在懷裡,“今日我就是來接你的呀!如萱閣還爲你留着呢!我們還想以前那樣好不好?”
“以前。”蕭可喃喃自語,似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感覺。看來雉奴的話是對的,蕭澤宣一死,他們尋不出其它法子,又想要臉面,不想在人前人後現眼,“你們考慮好了?再動一次拶刑,我真的受不了。”
聽此話,心間一酸,李恪緊緊抱着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收拾了心情,拭乾了眼淚,素嫣已呈上爲她準備好的衣裙,是她從前穿過的那一套,黃羅銀泥裙子,五暈羅銀衫,單絲地紅銀泥帔子,梳上反綰髻、簪好花釵、描眉黛,塗脣脂,貼花鈿,一番打扮之後,‘朱脣翠眉映明眸,綴上芳枝色轉鮮’,又是從前如萱閣裡的王妃了。
“宣兒,你看他一點兒都不認生,還對着我笑呢!”李恪對王妃的裝束不太在意,正抱着曦彥逗他呢!隨口問一句,“他叫名字了嗎?”
“曦彥。”蕭可直言不諱,“雉奴取的。”
“我老早就想好的,琨兒好不好?”李恪不以爲然道:“琨,石之美者。我們的兒子多像一塊美玉呀!”
“隨你好了。”蕭可懶得同他爭辯,交待着:“你抱着曦彥先走,我到對門兒道個別。”
她也不等李恪答應,扶了素嫣就往外走。
大門外,停駐着儀衛很氣派的,高頭大馬,華麗的輅車,執旗、執戟、執幡的人無數,衣甲鮮明,旌旗飄揚。而張嫂子一家就在院子裡的磨盤前立着,對出現在自家門口的一切都不太理解,直到蕭可出現,他們才迎了上來。
“娘子這是要走嗎?”直到走近,張嫂子才確定了是她,打扮起來,越發像個美人了。
“是啊!嫂子你也知道,我還有個兒子留在了長安城裡呢!四年了,我想他。”說着,蕭可就掉了下眼淚,如果仁兒也在身邊,她寧願在這裡住一輩子,“嫂子,待會兒我就讓素嫣把鑰匙送過來,要是有一天我回來了,也有人幫我開開門!要是我不回來,那房子就留給阿牛和二牛娶媳婦兒用吧!”
張嫂子推卻道:“這怎麼能行呢!幫你看看門兒還行,房子絕對不能要。”
“有什麼不行的!沒有你,就沒有我跟曦彥,再說,阿牛也到了娶媳婦兒的年紀,鄉下的聘禮也不算少,窗臺裡的妝奩裡還剩下不少的銀子,你們就先拿着用吧!”蕭可就知道她不肯,故意板了臉道:“嫂子要是把我當外人,那我就不會再回來了。”
“好,我們就聽娘子的。”張嫂子只能先應下來,看着她,還是有些不捨,“曦彥呢!我想再看看他。”
“他父親抱着呢!等他長大了,一定讓他回來看你們。”蕭可目光一轉,看到了張家的那些孩子,一個個眼中含淚,都是捨不得她走的,便上前把小五抱了起來,“別哭,改天嬸嬸帶你們去長安城買糖吃!長安城可大了,做的糖也大,想吃嗎?”
小五點了點頭,又給張嫂子抱過去了,讓他們五個一一給蕭可道別。
天下終究沒有不散的筵席,蕭可走上輅車的時候,張嫂子一家人仍在門口相望,揮手之間,金光浮動,在強烈陽光的照耀下,梅園村越來越遠,一直消失在青山的盡頭。
坐在輅車裡,蕭可憶着在梅園村生活的一點一滴,乍離開,確有不捨。
“你不開心?”李恪抓着她的一隻手,只用另一隻手臂抱着曦彥。
蕭可隨即把手抽回,再不理他。
“還在生我的氣?”他把頭轉過來,觀察着蕭可的臉色,沉吟片刻道:“蕭澤宣的事兒我已經知道了!四年前,她就猜到你還活着,並一直在暗暗尋找你,最終還是讓她找到了。她失足墜崖一事,阿孃、蕭家現在都曉得了,自打耶耶從高麗回來,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大好,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經過三方會談,我現在是被默認了嗎?”雉奴果然猜測的不差,淑妃不想丟人,蕭家不想現眼,找個假王妃瞞住世人吧!犧牲一個蕭澤宣,成全了一大堆人,皆大歡喜呀!
“這樣不好嗎?”李恪問她。
“很好。”蕭可點點頭,倚在隱囊裡不說話了,原來見不得人的不是自己,正是那羣養尊處優,機關用盡的貴婦,整日玩着瞞天過海,偷樑換柱的把戲,她們纔是見不得人的。
傍晚時分,一行人終於到達長安城金城坊的王府,金絲柳浪映着天邊的雲霞,恢宏的府弟莊重而肅穆。蕭可從輅車上下來,眼光一直停留在這座龐大的建築物上,一別四年,既熟悉,又陌生,而總管張祥已率衆在府門外恭候。
“老奴恭迎王妃回府。”張祥一如從前的低眉順眼,暗暗觀察着王妃的神色,並無不妥,稍稍側目,便瞅到了殿下懷中的嬰孩兒,暗道着不好,王妃什麼時候添了孩子?也沒個人支會一聲,這時候遴選保姆、乳母怕是來不及了。
王府的兩位主人在衆人的簇擁下入府,幾個綵衣侍女引着他們前往如萱閣,水榭依舊,蘭亭猶在,簇簇萱草在風中起舞。室內,陳設一如從前,紫金爐內的百合香嫋嫋繞繞,妝奩的釵鈿一一完好,榻帳被褥都是離開時的模樣,這一切恍如隔世,就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覺醒來,一切如故。
“落雁她們呢?”蕭可還是覺得少了什麼?以爲在踏入如萱閣的那一刻,落雁、閉月、小蠻和銀雀都會出來迎接她的。
張祥正要答話,李恪便抻手製止,笑道:“都過了四年,她們已經大了,便讓張祥把她們放出去自行嫁人了。”
“是啊!都四年了。”蕭可坐下來,感嘆着物是人非,何況曾經保證過,會給她們尋個稱心如意的夫婿,現在連她們的的下落也無從得知了。
“王妃,老奴又給您挑了幾個好的,您先過過目。”張說擺擺手,幾個侍女走了過來,不過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環肥燕瘦,各有特色。
對新來的侍女,蕭可不太在意,尋問李恪道:“仁兒呢?怎麼不讓他來見我?”
“已經讓人去請了,世子待會兒就到。”
張祥話音剛落,一名孩童跳躍着而來,穿着白色袖箭袍,腳上蹬着鹿皮小靴子,頭上梳着總角,前額留着齊眉的劉海,手上還挽着一隻較小的□□,樣貌、神態就似翻版的李三郎。
“耶耶,您找我?”仁兒的眼光只在父親身上,視旁人如無物,小嘴一努道:“您怎麼抱着個小孩子,他是誰呀?”
“仁兒。”蕭可想了千百種與仁兒重逢的情形,一時竟不出話來,他真的長大了,這要是走在街頭上,她也不敢相認。
“你是誰呀?王妃嗎?”仁兒回頭看着生母,神情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