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草原顯得很是燥熱,無盡的地平線讓崔和絕望。他一路上已經捱了羅源安數不清的踢踹,只是跌跌撞撞跟隨在本夥的最後一個向前拼命掙扎着。
崔和起初還很憤怒,他是致果副尉,堂堂正七品下的軍官,卻被這一言不發的蠻橫夥長踹來踹去,實在是一件很讓人感到羞辱的事情。崔和爲此爭辯過、抵抗過、咒罵過,但他看似不屈的眼神卻在羅源安的嚴厲瞪視和同夥學員的鄙夷目光中屈服下來,然後在漫漫長路上消散得無影無蹤,最後只剩心中的麻木和身上的疲勞,已經感受不到屁股上傳來的疼痛了。
崔和堅持着往前奔跑,每當他堅持不住的時候,就不由自主的彎腰喘氣,然後被羅源安在屁股上狠踹一腳,這一腳似乎擁有着某種說不出來的魔力,給予崔和繼續向前掙扎的體力。
羅源安會在每次奔跑大約五里後下令休息,頭兩次休息的時候,崔和一頭栽倒在草地上,卻很快就被羅源安拽了起來,被強制要求在原地活動腿腳,或者在周圍像個沒頭蒼蠅一樣繞來繞去。到了後來,爲了不讓羅源安向自己發火,崔和強忍着躺下的衝動,重複着同夥學員們的動作——伸伸腳、抖抖手,扭扭腕子揉揉腰。
這幾十裡地讓崔和覺得自己肯定要死了,他的胸膛裡似乎燃燒着惡毒的火焰,嘴裡不停吐着酸水。除了身上的難受外,最令他感到難堪的是同夥學員們鄙夷的眼神,這種眼神讓他悲哀,讓他心冷,讓他憤怒,讓他委屈。
跑到後面,當天色就要黑下來的時候,崔和跑不動了,他跪伏在草地上,任憑羅源安連打帶踹。就是起不來,心裡難受得想哭。過了一會兒,他感到自己胳膊被人架了起來。一顆腦袋穿到自己的腋下,一股力量將自己從地上撐起。崔和無力的扭過頭來看了看,發現這個架着自己向前奔跑的人正是羅源安。
崔和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應該說些什麼。只是靠在羅源安的身上,隨着他往前邁着軟綿無力的腳步。
當他被羅源安放下的時候,才知道已經到達了今夜宿營的目的地,於是他仰天倒在草地上,眼神朦朧的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只覺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了。
一張木訥的臉龐出現在崔和的視野中,崔和看了一會兒,才認清這是夥長羅源安。他強自支撐着坐了起來,接過羅源安遞來的水,一口氣喝完後,精神才稍微振作了一些。羅源安又去旁邊篝火處取了一塊焦黃焦黃的烤肉,轉身回來遞給崔和。
烤肉雖香,但崔和卻已經累得完全沒有了胃口。他根本吃不下去。就聽羅源安道:“必須吃。咱們出來沒有帶乾糧。這是劉隊正他們獵到的野兔,你身體太弱,不吃下去明天沒法跑。”
這話太直白,崔和臉上頓時火辣辣的涌上一陣羞愧,接過烤肉慢慢往嘴裡咽。
羅源安隨即轉身離開,崔和在他轉身後小聲的說了句話。因爲聲音太小,便如蚊子一般哼哼。所以羅源安沒有聽到,——這句話是“謝謝”。
一頓並不豐盛的晚餐和一夜安靜的休息並不能讓崔和的體力迅速恢復過來。第二天的武裝行軍讓他繼續着頭一天的痛苦歷程。但是在夥長羅源安看來,崔和的表現比第一天要順眼許多,這個嬌生慣養的豪門子弟不再邊跑邊抱怨,也不再利用各種機會偷懶,他已經有了一點認真的態度,至少不用羅源安以踹屁股的方式督促了。
崔和的態度轉變源於兩點,首先是他沒有那份力氣和心思偷奸耍滑了,所有人都在努力的不停向前,與其將心思放在如何偷懶上,不如多想想怎麼節省體力,怎麼跟上隊伍。其次,他對同夥學員的表現感到十分震驚,這些人似乎完全不受昨天勞累的影響,一覺之後便精神煥發,每個人體內似乎都有用不完的力氣。
崔和記得昨晚半夜起來方便的時候,看到羅源安正在守夜,當時他上前小心翼翼的搭訕了兩句,羅源安告訴他,隊伍野營在外,照例是每人守夜一個時辰。崔和訕訕的詢問自己的守夜安排,羅源安很直白的讓他放心休息,因爲他體力太差。
什麼事情都怕比較,崔和拿自己跟同夥的學員一比,頓時覺得自己真是沒有用,他對於同伴們的體力感到非常震驚,震驚的效果就是產生敬畏,而敬畏,則讓崔和感到了自卑,在自卑面前,他對自己過去高人一等的想法感到深深的羞愧。
崔和想要努力跟上本夥學員們的步伐,但現實很殘酷,他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羅源安見他端正了態度,便不再指責他了,反而與同夥學員們一起想辦法幫助他完成武裝行軍。他的木槍交給了契丹人阿柱,盔甲也摘了下來,套在膀大腰圓的許三郎身上,橫刀則跨在許四郎腰間。崔和抓住每一個休息的期間,不停的向幫助他的同伴說着“謝謝”和“對不起”,直到羅源安忍不住過來安慰了他一句話,崔和的心裡纔好受了些,羅源安的話是這麼說的——都是自家弟兄,別搞那些虛的,將來戰場上要一起搏命的,這些事情不用客套。
漫漫旅程的最後一段讓崔和畢生難忘,他看見了越來越近的白狼山,可是自己的腳步卻越來越軟,他感覺渾身的力量正在飛速流逝。當他以爲自己也許永遠都不可能抵達那片山巒的時候,羅源安將他一把抓了起來,直接扔到後背上。
崔和的雙手無力的耷拉在羅源安的雙肩之上,他在恍惚中能夠聞到羅源安身上濃重刺鼻的汗味,身子則在一點一點隨着羅源安的步伐往下出溜。他以爲自己就要從羅源安背上摔下來的時候,一隻大手將他使勁往上託了託,把他重新託了上去,他側過臉,看到的是契丹人阿柱咧着大嘴的笑臉。
崔和所在的學員三夥終於在規定期限內趕到了白狼山軍寨,但還是落在倒數第二。白狼山軍校祭酒、營州軍總部都教化使姜苗在一衆軍官的陪同下向獲得前三名的學員夥頒發了紅花,掌聲熱烈的迴響在作爲課堂的窯洞之內,稍微恢復了一點精神的崔和在掌聲中看到了本夥弟兄們一張張沮喪的臉,他心中頓時涌起好一陣慚愧。
趙橫所在的學員二夥排在倒數第一,同樣沒有得到小紅花的獎勵。同時因爲趙橫本人在路上的不配合,學員二夥的抵達時間甚至比規定期限晚了半個時辰,在禮堂的頒獎儀式之中被姜苗點名批評。趙橫對勞什子的小紅花嗤之以鼻,在他看來,這種玩意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錢花,拼死拼活去爭取之後,要來何用?因此,他面對同夥學員瞪過來的不善眼光顯得雲淡風輕,不以爲意,心底裡卻開始記憶着那些對他不友好的同伴姓名,暗自盤算着將來如何報復。
趙原平所在的學員一夥位列第一,獲得了三朵小紅花。劉金厚沒想到這個刺頭如此能跑,在長途行軍中展現出瞭如此過人的體力和耐力,於是在領獎的時候,他讓趙原平上去代表學員一夥接受小紅花。趙原平得意洋洋的走上講臺,從姜苗手中接過三朵紅花時,揚起下巴瞪了姜苗一眼,那意思是說,你不是說老子是孬種麼?老子一來就幫組全夥弟兄拿了個第一,這下看你怎麼說!
姜苗淡然一笑,以他在營州軍中的資歷和身份,完全沒將趙原平的挑釁放在心上。頒獎結束後,他帶領所有學員重新參觀了一番白狼山軍寨。絕大部分學員都是白狼山中打出去的老兵,這裡有着他們太多的故事和回憶,雖然只是相隔兩個多月的故地重遊,卻都十分感慨。
白狼山軍寨防守戰所發生的寨牆前,衆人唏噓不已,七嘴八舌的討論着往事;後山烈士紀念碑前,所有學員莊重的舉行了一個祭奠儀式,向死去的戰友哀悼;其後,大夥兒來到溫泉附近的浴室,興高采烈的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到軍寨飯堂中享用晚餐。
白狼山逃難的百姓很多都回到了山外的村莊,但仍有一些捨不得這裡開墾的後山田地,便定居在此。接到第一期學員後,這些百姓爲學員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並在姜苗的邀請下與學員們同吃同飲,打成一片。
對於趙家子弟來說,這種軍民同樂的場景是從來沒經歷過的,趙原平很快就自來熟,興高采烈的加入進去,很快,他就認識了許多夥伴,其中同樣有出自豪門大戶的新兵,比如第四夥的李承晚和第五夥的王思禮。崔和因爲體力消耗過度,沒有那麼大的精神頭,卻也微笑以對。趙橫則繼續堅持着心中的驕傲,對這一切嗤之以鼻。
當晚,在大窯洞內,姜苗給第一期學員上了第一堂課,課程的內容是——軍人的職責。作爲李誠中最親密的戰友,姜苗在這一年中的經歷異常豐富,受李誠中的影響也最深,他首先提了一個問題:
“在講課之前,某要替李將軍問一問諸位,你們當兵的最大心願是什麼?當然,這個問題不用現在回答,諸位在白狼山軍校要待一個月,這個月裡,某要求你們始終帶着這個問題學習。當學期課業結束之後,你們每一個人都要告訴某,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