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聖人
“南宮兄說笑了。”
我拂開他的手, 胸中的異樣感如同眼前的迷霧,愈發濃稠。
“是嗎,”他嘴角帶着令人不悅的笑意, 從衣襟中抽出一本薄冊, “我近來無意中拾得此書, 上面的內容甚是有趣, 不知段大俠是否願意一閱。”
我撇開目光道:“夜色深沉, 恕我目力有所不及。”
“唉,無妨,我讀給你聽。”
南宮碧攤開書冊, 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緩緩開了口。
“段穎自有不滅之軀, 被數百人追殺, 身中奇毒, 跳萬丈深淵亦毫髮無損,其人受萬衆追捧, 在武林中呼風喚雨,更一舉……”念及至此,他刻意頓了頓才接着說道,“斬下魔頭顏瑞文首級。”
我腦袋生疼,雙手在袖袍的掩蓋下攥緊, 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一派胡言。”
“我看倒不一定, ”南宮碧往前翻開一頁, “救白家莊, 除惡匪, 祭英魂……前半部分堪稱段大俠的傳記了。”
我冷冷道:“所以,你想暗示什麼?”
南宮碧反問道:“段大俠知道此書的名字嗎?”
我不置一詞, 心中已有了定論。
“《人物設定》,”南宮碧面上掛着笑容,眼裡卻全無笑意,“多奇怪的名字,你說是不是?”
我道:“既然南宮兄也知此書荒謬,不如早日扔掉。”
“扔掉之前,我尚有一事不明,還請段大俠賜教。”
我的指甲摳住掌心,目光泠泠地看着他半邊浸在陰影裡的臉,蒼白瘦削,好似一條靜待獵食的毒蛇。
南宮碧傾過身,冰涼的呼吸吐在我的耳邊。
“段大俠名前的‘主角’二字是何意?”
夜風習習,月如冷霜,我長嘆一聲,鬆開了手。
“主角的意思就是我可以殺了你,而你千方百計,絞盡腦汁也無法動我分毫。”
南宮碧敏銳地捕捉到我的殺氣,飛快地後退幾步,同我保持距離。
“哎呀呀,段大俠生氣了?”
我笑:“氣從何來呢?”
南宮碧收起面上的表情,沉下臉,道:“既然如此,段大俠何以不按書的後半段行事?”
“因爲你手中的不過是一本廢書。”
或許我曾經有過當主角的命,那也是永遠的“曾經”了。
我轉過身,踏着銀輝走上來時路。
他站在我身後說道:“不知顏公子看到此書會做何感想。”
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倘若你夠聰明,就不要讓顏瑞文看到此書。”
南宮碧未在多言,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跟隨到我隱入樹後,久久沒能消散。
夜霧茫茫,我視線模模糊糊,心頭酸酸澀澀,箇中情緒更是千迴百轉。
回到住處,我遠遠便見到屋中一豆燭火,不甚明亮的燭光暖了我腳下的涼石路。
我拍拍臉頰,重新振奮精神,堆起一張笑臉推開門。
“瑞文還沒歇息?”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某人都能帶着一身藥味出去幽會了,我怎敢休息。”
我走過去捉住他泛涼的手,搓了搓:“抱歉。”
他抽出手在我額上重重一彈:“你啊,總在最後關頭心軟,早晚吃大虧。”
我望着他燭火下的側顏,喃喃道:“是啊。”
瑞文看了看我,問:“累了?”
我微微頷首。
他無奈地拖我到準備好的水盆邊替我擦臉洗手:“累了,先睡吧。”
“瑞文……”我道。
“嗯?”他眉頭微揚,木雕般的臉霎時生動了幾分。
我搖頭:“一起睡。”
他定定地望着我,半晌,抵住我的額頭,含笑道:“闖禍了?”
我抿起脣,在他的視線下,有些耳根發熱。
他目光一沉,扣住我的手,道:“走吧,一起睡。”
我合衣躺在牀上,鼻息間是瑞文特有的淡香,混着我的藥味,竟似一杯濃茶氤氳地縈繞着我,叫我不多時便入了夢境。
夢裡,原本消散的白霧重又聚攏起來,天地間迷茫一片。
我正用手橫掃着眼前化不開的濃霧,忽聽一道聲音喚着我。
“段穎……”
我站住腳步,耳邊的聲音漸漸清晰了。
“我前日見了林朗,那小子愈發不成氣候了。”
我道:“他需要時間。”
“我給他時間夠多了,”那聲音發出一聲輕笑,“你纔是我設定的萬人迷主角,若不是你在最後一刻下不去手,自己死在瑞文劍下,主動降格爲配角,我又怎會費心創造出一個他?”
“無論如何,林朗都是你的主角了。”
“說得好聽,你又爲何收他爲徒,幾次三番地促進他和顏瑞文的關係。”
我不語,同對別人的沉默不同,對他我根本不需要做解釋,因爲他是我們的神,是締造一切之人。瑞文沒盡到反派的職責,他就讓石天門與詹落雲聯手害了蕭懷離,攪起武林風波,哪怕錯漏百出,他也不會讓江湖多平靜一天。
“只要殺了顏瑞文,你便可以重新做回主角,否則你會永遠被困在這永生不變的輪迴裡出不去。你甘願嗎?”
我冷笑:“都是籠中鳥,主角與大俠有區別嗎?”
“段穎啊,”那聲音恨鐵不成鋼道,“你何必對個書中人那麼執着,好好完成任務,當個呼風喚雨的大英雄,讓故事完完整整地進行下去,於你於我都好。”
我靜默片刻,幾回思量,最終長嘆道:“時間過了太久,你又怎知我沒變成書中的一部分?”
他咬牙切齒道:“當我完全撤掉了你的設定,沒有了主角光環,你以爲你還能瀟灑快活嗎?”
我置若罔聞,任由那聲音在腦中迴響,直到他被另一道聲音替代。
“段穎,段穎,段穎……”
我被焦急而熟悉的聲音喚醒,睜開眼,是瑞文俊美的容顏。
“做惡夢了?”
我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才發現自己早已冷汗淋漓。
“無事,”我笑,“夢到林朗被你吃了,我攔都攔不住。”
瑞文的表情一時間十分精彩,他道:“要吃他不若先吃了你。”
我縮縮脖子:“免了,對了,林朗在哪?”
“怎麼想起他來了?”瑞文爲我蓋上被子。
我若無其事道:“師父關心徒弟需要理由嗎?”
他的手捏住我的耳垂,慢慢揉搓:“你乖乖治好散毒,自然能見到他。”
我愁眉苦臉:“瑞文不知藥滋味,苦哉,苦……”
一個“哉”字被他吞進了嘴裡,他舔舔脣,笑吟吟地望着我。
“不苦啊。”
我面色通紅地蒙上被子,以前竟沒發現他是個老流氓。聽着耳邊的笑聲,我卻一點點繃住了嘴角。
瑞文不知,苦哉,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