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晚上七點,下班後的劉澤之來到禁閉室,對衛兵說道:“倪處長在那間房子裡?開門,我去看看他。”
衛兵陪笑道:“在最裡面那個單間裡,剛給倪處長送晚飯,隨便還送進去了幾份報紙,您放心,倪處長一切都好,劉秘書,您來……奉的是李主任的命令吧?”
劉澤之不置可否,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後腦勺:“開門吧。你們兩個檢查一下:這是兩件換洗衣服和兩包煙……”
衛兵笑道:“劉秘書,您請進吧,不用看了……不對,是檢查過了,沒問題。”
見到劉澤之,正在吃飯的倪新又驚又喜,說道:“你怎麼來了?不會是瞞着主任悄悄來的吧?哎呦,你怎麼又受傷了?要緊嗎?來,坐下說。”自己坐在牀上,把唯一的椅子讓給了劉澤之。
劉澤之把一個小布袋子放在牀上,答道:“你就先別擔心我了,就算我是瞞着主任來的,主任也不會因此事殺了我。以前老趙坐牢,我去看他你抱怨我,我說過以後你坐牢,我絕對不去看你,現在你只是關禁閉,來看看你也無妨。”
一向拿劉澤之沒什麼辦法的倪新苦笑道:“我夠倒黴的了,你還來說風涼話損我。澤之,對不起,因爲我的錯,讓陳勁鬆跑了。”
“怎麼會是你的錯?難道你不想抓住他?是他太狡猾了。”劉澤之端起倪新的杯子,喝了兩口水,又道:“老倪,你不用和我認錯,最近76號不順,黃金找不到了,雖然最大的責任應該是小野將軍的,但是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我知道你和小野將軍的關係,可在我心中,和我一樣,你首先是76號的人,是李主任的部下,現在陳勁鬆又跑了……我的意思是……李主任也有他的難處,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
倪新打斷了劉澤之的話:“澤之,你別說了,我明白,也知道該怎麼做,你替我給主任傳句話: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身份,替長官分責、分誹,是做下屬的職責。”
劉澤之笑了:“我就知道你最明白事理了。老倪,我來之前去給你拿衣服,碰見孟霄傑了,看他神情鬱郁,唉,不由得想起了兩年前,李主任沒有吐口收下我,那個時候,我也是患得患失,鬱鬱寡歡。老倪,我知道你曾替我說過不少好話。”
倪新笑道:“可算是說句良心話了,知道我對你不錯,還每每針對我。孟霄傑……他跟着我參與行動,表現沒有什麼可疑的,怎麼了?沒通過平川君的甄別啊?”
“聽說是通過了,否則也不可能讓他在一個人宿舍裡晃悠,好像是因爲你被關起來了,所以沒有安排具體的崗位,可這話也沒人和他說啊,他可能心裡沒底。”
倪新答道:“澤之,不瞞你說,是我主動把他要到我的情報處的,本想任命他擔任情報二組的組長的,這一被關起來,疏忽了。如果方便,你替我和他說一聲。”
“算了吧,也不急在一天兩天的,我現在是李主任的秘書,一開口,即使不是主任的意思,別人也會誤解,他以後是你的人,有能力的人總是有脾氣的,不像我,沒能力所以也沒脾氣,由着你欺負。恩威並用才能駕馭,這份人情還是你自己做吧。”
倪新哭笑不得:“我什麼時候欺負你了?不瞞你說我一直懷疑日軍軍醫院裡有一個軍統的行動組,我想把孟霄傑安排進醫院,暗地裡追查。”
劉澤之心中一喜,不露聲色的答道:“他是個醫生,當然比任何人都合適。你的懷疑……嗯,有道理,綿貫義一潛逃,不可能沒人配合。也好吧,我替你和他說一聲,萬一你把牢底坐穿,十年八年出不去,也別讓人家等着了。”
“十年八年?去你的!你就不能盼我點好?你提前說一聲也好,讓他有個思想準備。”
劉澤之起身道:“一晃半個小時了,你接着吃飯,我回去了。我從蕪湖帶了好多特產,蟹黃包、茶幹、刀魚,走的時候老趙又去食堂要了幾個菜,說好七點半一起吃飯,這些時日都累壞了。”
“那你快去吧,別忘了給我留一份。”
出了禁閉室,向宿舍走去,大門口碰到了提着兩盒月餅的紀羣,劉澤之笑着迎了上去:“紀姐,還麻煩你跑一趟,給我吧。”
紀羣遞過月餅,問道:“劉先生,你受傷了?”
“不要緊,一點擦傷,不要讓徐老師知道,我怕她會擔心。過幾天傷好一點,我就過去看她。”
“那好,我先走了。”
“我送你。”二人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到了距離大門口七八十米的公交車站,劉澤之叫好了三輪,目送三輪走遠,纔拿着月餅回宿舍。
宿舍門口,劉澤之碰到了出門的張勝宇,問道:“出去啊?老孟在嗎?你打扮的衣冠楚楚的,幹什麼去啊?”
張勝宇有點忸怩不安,笑道:“他去食堂吃飯去了,門沒鎖,一會就回來,你找他?我去會個朋友。”
劉澤之心道剛來上海,會什麼朋友,這個朋友住在四馬路*吧?當下也不揭破,說道:“那你去忙吧,你見到老孟轉告他:倪處長說了,任命他擔任情報處二組組長,具體工作倪處長會親自交代他。”
孟霄傑和張勝宇同住的二人一間的宿舍就在一樓。
回到宿舍,趙敬東和平川新野、淺野一鍵已經坐在桌邊等待,張克清和毛駿在佈置碗筷,劉澤之脫下外套,匆匆洗了手,笑道:“來晚了,不好意思。老趙,我有傷,不能喝這麼多,倒給你半杯。”
趙敬東問道:“誰給你送的月餅?”
“你少管閒事!大盒是給你們的,小盒誰都不許動。”劉澤之一邊說着一邊把小盒月餅特意放進了裡間的臥室裡。幾個人心知肚明,相視一笑。
走出臥室,趙敬東又問道:“你真的去看倪新了?是李主任同意的,還是……他沒事吧劉澤之答道:“老倪沒事,關禁閉也不算大事,在座的除了平川君,誰沒被關過?工作失誤,關幾天,主任氣消了,也就出來了。我是悄悄去的,李主任不知道。”
趙敬東嘆道:“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隔幾天不惹出點事,你就難受,是吧?算了我也不說你了,等李主任知道了,哼,倪新是出來了,該輪着你進去了!”
劉澤之很不滿意,一瞪眼就要反脣相譏,平川新野趕緊轉移了話題:“去都去了,還說這些幹什麼?也不是什麼大事,對吧?淺野君,山木君怎麼沒來?下班的時候我看見他了。”
淺野一鍵答道:“龍三還那樣,下了班就一個人待着,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唉,平川君,你來得晚,有些事不知道,龍三他……算了,不說了。趙桑,那批黃金還是沒有下落?”
趙敬東很沮喪:“是啊,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好像平地蒸發了。淺野君,你那裡有什麼線索?”
淺野一鍵搖了搖頭:“也沒有。本來指望抓住陳勁鬆,能有所突破,唉,軍統上海站,一個比一個不好對付。”
趙敬東不以爲然:“也別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上海站怎麼了?前後三次全軍覆滅,前任站長郭烜死在76號,現任站長周成斌也曾落入我們手中,段文濤、楊君、李智勇、楊爽、阮波、龍瑞康、孫文凱、李立、翟巖民……死的死,降的降。澤之,你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
“哦,沒事,忙起來不覺得,一坐下來傷口突然痛起來了,我去吃兩片藥,老趙,再給我倒杯酒。對了,老趙,蟹黃包和茶幹給倪新留一份,用紙袋裝好放到窗戶外頭,天氣涼了,應該可以放兩天。”
前些日子都忙壞了,難得輕鬆,幾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喝的高興了,說好留給倪新的蕪湖特產也拿出來吃掉了,小盒月餅也被吃了三塊,只剩下一塊“壓盒子”。
很快,十點多鐘了,趙敬東簡單收拾了一下,說道:“咱們走吧,澤之剛回來,又受了傷,讓他早點休息。澤之,本來想留給倪新蟹黃包和茶幹也吃完了。”
劉澤之笑道:“吃完就吃完了唄,算他沒口福,你別管了,我慢慢收拾,我的傷沒那麼嚴重。”
一樓宿舍裡,孟霄傑半躺在牀上,一籌莫展,不知道該如何和陳勁鬆取得聯繫。看看天色已晚,他起身洗漱,準備睡覺,關上燈,拉上窗簾,突然隱約看見窗臺上有幾個字,他定了定心,微微側目,迎着月光看去,字跡明顯了許多:一箇中間套着三角形的同心圓,軍統的聯絡標誌!還有幾行數字,應該是電臺頻率。還有一個時間:12:15。曾有人來過這間房子,在窗臺上蘸水寫下了這些字,這個人是自己的戰友!而這裡是76號的宿舍!
孟霄傑的心猛跳了幾下,難道……不,這不是他該打聽的事,他現在要做的是:收聽晚上十二點一刻,寫在窗臺上的那個頻率的電臺廣播。他悄悄擦掉窗臺上的字,彷彿感覺到了那個不知名的戰友的體溫:這一刻,終於不再孤獨。
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孟霄傑猛地一下拉開抽屜,果不其然:一本當月的《良友》畫報赫然在目!他冷靜下來,很快否認了圈套的可能:臨行之前,除了陳勁鬆在海員俱樂部的那個聯絡地點,上峰還爲他準備了一個備用的聯絡方式:通過電臺,傳出密碼。密碼的母本就是當月上海出版的《良友》畫報。頻率臨時決定,等待通知,而通知時用於表明身份的標誌就是一箇中心有三角形的同心圓。備用的聯絡方式除了自己,只有周成斌知道,陳勁鬆都未必知情,而且陳勁鬆也並沒有落入76號手中。
很明顯,暗地裡來和自己取得聯繫的戰友也是知道這一切的,是周成斌設法通知他的嗎?更讓孟霄傑驚喜的是這個戰友能隨意出入76號的宿舍,他會是誰?
*四馬路:上海娼寮妓館的集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