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洛特魯夫.威爾.埃裡克第二次淪爲戰俘了,之前一次是1945年5月,在德軍的後方醫院裡躺着被盟軍捕獲,而這一次是在盟軍的野戰醫院裡站着被蘇聯軍隊逮住。
時空流轉,戰局變了,心態變了,唯獨戰俘的身份讓他發自內心的尷尬。
與埃裡克一同被俘的,還有許多在艱苦卓絕的防禦戰中表現出了頑強意志、直到負傷才撤下陣地的德國志願兵以及美、英、法、波這四個西方盟國的軍人。在埃裡克能夠叫出名字的人裡,軍銜最高的是美軍少校布魯克,這傢伙手下士兵在連續的防禦戰中折損七成以上,一改人們以往認爲美軍部隊傷亡達到30-40%就無法堅持戰鬥的主觀印象;最頑強的莫過於波蘭少尉諾瓦克,他被蘇軍炮彈炸斷了一條腿,當醫護兵將這個渾身是血的傢伙擡下來時,人們都以爲他掛定了,沒想到在缺醫少藥的情況下他不但熬過了手術,恢復情況還頗爲樂觀;最具喜感的當屬英軍中士亨利,這個一臉雀斑、腦袋形狀頗似蒜頭的年輕人很喜歡卓別林,手臂上的傷勢並不能阻止他惟妙惟肖地模仿那位享譽全球的英國喜劇明星,此外還有能說多國語言的法國少尉文森、喜歡朗誦詩歌的美國一等兵韋爾等等,這些人把條件簡陋的野戰醫院變成了一鍋氣氛熱烈的大雜燴,使得傷員們許多時候都將糟糕的局勢拋之腦後,直到亞歷山大指揮的盟軍南線主力部隊成功撤走,擔當“拖後中衛”的多國部隊在遭到重重圍困、孤軍奮戰的情況下最終向蘇軍投降,他們也集體淪爲戰俘。
與想象中的暴虐場景所不同,以勝利者姿態俘獲這些盟軍傷號的蘇軍官兵算不上溫文爾雅但也沒有粗魯動作,他們讓盟軍醫護人員繼續爲這些在戰場上表現出色的傷兵們治療,並就近建立起了一座臨時的戰俘營,那裡的條件看起來甚至好於二戰結束後的盟軍戰俘營。又一場風雪過後,蘇軍開始分批將這些戰俘運走,埃裡克腿部的新傷大體癒合,也即重新歸入被俘的德國志願兵隊列。他很快發現美國、英國和法國的戰俘們陸續被送往北方,唯有德國人和波蘭人留了下來。疑問沒有持續太久,一名穿着舊國防軍制服的德國上校出現在這些爲盟軍陣營效力的德國志願者面前,大大方方的向昔日袍澤們講述了自己在蘇聯陣營的經歷,並告知他們蘇聯正組織德國戰俘們建立起一支百萬人規模的“德意志解放軍”,這支部隊將隨同蘇聯軍隊與盟軍作戰,最終將盟國軍隊從德國的土地上驅逐出去,蘇聯政府將保證戰爭結束後德國的主權獨立完整,並允許“德意志解放軍”保留作爲德國唯一合法的武裝力量。
彆扭的名稱顯然來自於二戰時期那支反戈攻擊蘇聯的“俄羅斯解放軍”,如今由蘇聯人賜予投靠己方的德國戰俘很有諷刺意味,然而半個小時之內,戰俘營裡的六千多名德國志願兵絕大部分都作出了相同的選擇:脫離西方盟國陣營加入這支“德意志解放軍”。對於蘇聯人書畫的美好遠景,埃裡克並不實心相信,而是覺得爲盟軍效力是爲了擺脫戰俘營的慘淡生活,爲蘇聯人作戰亦是如此,何況眼下蘇聯人提供的現實條件要比西方盟國更爲理想——能夠在德國將領的指揮下與過去的戰友們並肩作戰,總比被盟軍驅使充當偵察和工程這些輔助角色來的痛快。
現實的選擇很快得到了現實的報償,加入“德意志解放軍”後,埃裡克和身邊這些之前給盟軍主力擔當後衛的德國志願兵們向南跋涉了四十多公里抵達一座名爲安諾切的烏克蘭小鎮,而那些同樣選擇爲蘇聯陣營效力的波蘭軍人則另外編隊開赴他處。在安諾切鎮外的南布格河畔,德國士兵們旋即動手興建了一處兵營,而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時間裡,又有幾支由德國戰俘組成的部隊抵達這裡,兵營規模不斷擴大,這座平凡而寧靜的小鎮儼然成了“德意志解放軍”的大兵營。這些受過嚴格訓練的德國軍人自是不必重複基礎的軍事訓練,在蘇聯軍官的直接監督下,他們很快進行了分隊和整編,埃裡克被編入“第244步兵團”,這支新部隊基本延續了國防軍編制,只是在團部和營部都增加了政治委員和軍紀督查這種具有典型蘇式風格的崗位——這兩種職務皆由蘇聯軍官擔任,團長則由一位四十多歲的德國陸軍上校擔當。出於謹慎的考慮,埃裡克在上報個人資料時略去了自己曾擔任“吸血鬼”夜戰突擊隊小隊指揮官的事實,然後被分配到了普通步兵連擔任副排長,頂頭上司是一名年紀比自己略小、從正規軍事學院畢業的德國陸軍少尉。儘管蘇聯方面提供的物資補給非常有限,配給食物只能勉強填飽肚子,可在這樣一支由德國軍人組成的戰鬥部隊裡,埃裡克心中的孤獨感減輕了許多,而當熟悉的德制武器發放到手中時,他自從帝國戰敗以來頭一次獲得了久違的踏實感。
第244步兵團和另外幾支團級規模的德國部隊在安諾切逗留的時間有三個星期,這是暫別戰火與殺戮的三週,經歷了一場場血腥殘酷的搏殺之後,埃裡克相信身邊有許多戰友和自己一樣寧願一直這樣清苦地過下去,然而奔赴戰場的時刻終究還是到來了。在行軍途中,各種各樣的消息在部隊中傳播:蘇聯將攜冬季戰事的勝利向西方盟國發動全面攻勢,此番強大的蘇聯裝甲部隊會在前面開路,總兵力超過百萬的“德意志解放軍”只需要跟蘇軍步兵一樣緊跟着進攻——這屬於樂觀的消息;連續失敗的西方盟國已經決定動用原子彈,在蘇軍越過波蘭邊境之前,他們就會向蘇軍重兵集結的地域空投原子彈,一枚就足以幹掉幾十萬軍隊——這屬於悲觀的消息;盟軍那邊也驅使了幾十萬德國軍人在波蘭邊境守衛防線,接下來戰場上很可能發生手足相殘的慘劇——這屬於讓人極爲矛盾的消息。
龐大的行軍部隊一路向東,不計其數的履帶、車輪還有軍靴把積雪初融的道路變成了泥潭,埃裡克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跟隨部隊踏上蘇聯土地的情景,那是個涼爽卻讓人苦惱的秋天,連番大雨把蘇聯的道路變成了沼澤,最糟糕的地段就連裝甲車輛也難以通行,然而不論是國防軍還是黨衛軍,官兵們臉上都洋溢着疲倦的笑容,人人憧憬着贏得一場勢在必得的勝利,許多人甚至已經開始討論打敗蘇聯後回過頭來跨過英吉利海峽的事情,回想起來,那一年的光景是多麼的美妙,如今卻要邁着機械的步伐茫然等候未知的命運。
“不許說話!保持行軍速度!不許說話!”
粗鄙的喊聲從前方傳來,埃裡克擡頭便看到了本營的政治委員和軍紀督查,用生硬德語要求士兵們噤聲前行的就是長得跟棕熊一樣壯碩的軍紀督查,而那個德語說得很流利的政治委員個頭要比他小整整兩號,皮膚白皙、舉止安靜,只有當站在臺上講話時纔會搖身變成“催眠的留聲機”——德國士兵們私下送他的外號,他善於講那些貌似動人的大道理,讓人們乍聽了覺得自己確實是在爲正義的事業而戰,甚至有那麼幾個愣頭青落入了“布爾什維克的圈套”——他們向政治委員報告思想甚至打同伴們的小報告,捱了同伴一頓猛敲才停止了這種傻瓜行徑。
迫於強權威懾,德國士兵們只好老老實實閉上嘴巴,經過連續四天的徒步行軍,他們距離波蘭邊境越來越近,盟軍飛機也開始頻繁出現。不多會兒,從隊伍前方傳來了尖銳急促的哨聲以及“空襲”的驚叫,軍官們在第一時間下達了疏散隱蔽命令。和那些經驗不怎麼充足的蘇軍新兵相比,德國士兵早就無奈地習慣了敵人的空襲,埃裡克和他的戰友們壓根不會一路狂奔躲到五六十米外的樹林裡去,而是飛快地離開道路在側旁的田野中趴倒。一轉眼的功夫,天空中傳來了強勁的發動機轟鳴聲——這在有些人耳中是美妙的音符,在另一些人耳中就是嘈雜的噪音甚至死亡的嗚咽了。隨隊行進或提前部署在道路附近的防空槍炮開火了,砰砰乓乓聽起來像是很熱鬧,可比起埃裡克當年蹲在防空掩體裡聽城市防空戰之浩蕩差得遠。明媚的陽光下,來襲的盟軍戰機懷着對地面防空火力不屑一顧的態度俯衝而下,火箭彈華麗麗地射向公路上那些來不及避退的輜重車輛、火炮以及菜鳥呆瓜,人們身下的地面開始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顫動搖晃,炒豆子般的清脆爆響亦當空傳來。除非躲進擁有良好條件的掩體裡,臨時躲避空襲的人們只能通過祈求好運來避開死神的點名。緊接着,幾架行跡狡猾的盟軍戰機低空掠過附近的樹林,它們從機腹下拋下圓滾滾的炸彈便若無其事地飛走了,片刻之後,兇猛烈焰以驚人的氣勢從樹林中爆起,熾烈的光芒甚至比太陽光還要刺眼,而燃燒區域的面積更是超乎想象的大。目睹此情此景,趴在雪地裡暫避空襲的德國士兵們只能在自感慶幸的同時爲那些懵懂的蘇聯新兵默哀。在蘇軍的雅克戰鬥機趕來之前,鬧騰一通的數十架盟軍戰就已經機揚長而去了,留下地面一片狼藉。
對於這種跟死神保持有至少十幾米的“擦肩”,埃裡克早已經見慣不驚了,他很是從容地爬了起來,出手拽起身旁的同伴。放眼望去,公路及周邊也有不少士兵在空襲中喪生,但相比於那些進入樹林受到燃燒彈侵襲的人就要好得多,而那些被火箭彈毀傷的輜重汽車和拖曳式火炮便只能暫時弄到路旁讓後面的維修部隊看看是否有辦法將它們修復或者廢物利用了。
“都去樹林救人!去樹林裡救人!”
“棕熊”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鼓譟,可笑的是一句話還夾雜了一兩個俄語單詞,雖然能夠聽懂,可德國士兵們大都表情茫然地站在原地,樹林中的火勢越燒越旺,邊緣除了看到幾個將死不死的聲音踉蹌走來,盡是火神的國度。
見德國士兵此般冷漠反應,蘇聯籍的軍紀督查軍官盛怒之下居然揚起鞭子抽打,一下、兩下、三下,馬鞭子抽在那兩名德國士兵身上啪啪作響,風吹火嘯、哀嚎呻吟的聲音彷彿突然間消了音,人們只聽到鞭子抽打身體的聲響。儘管打的不是要害,可週圍一大羣手持武器的德國軍人不約而同地轉身瞪眼,瞬間爆發的氣場是極其駭人的。“棕熊”頓時愣住了,他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無心之舉會引起如期強烈的反應,這時也纔想起任職之前上級一再重申的特殊紀律,繼續責罰是不可能了,但要向德國人道歉心理上又過不去,鞭子捏在手裡拿也不是丟也不是,臉色更是紅一陣白一陣。
關鍵時刻,在躲避空襲中受了點磕碰傷的政治委員趕來了,他略帶厲色的呼喊道:“都愣着是幹什麼?我們這裡沒有德國人和蘇聯人的區分,有的只是共同追求正義、同樣嚮往勝利的戰友和同志,大夥兒能幫上手的都去幫忙吧!情況實在很糟糕!”
此時加入救援行列的不僅有穿着蘇聯軍服的,一些穿着原野灰色軍服的身影也在往燃燒的樹林那邊去,從火海深處救人是不可能了,那些勉強逃出樹林的傷員屁股上還冒着煙,有的如果不能及時送往後方救治則小命休矣。等到政治委員走近了,一名德國上尉嘟囔着說了聲“走吧”,周圍這一圈眼裡透着憤怒的德國士兵這才放棄剛剛的對峙轉身離開。他們沒有急匆匆趕到樹林那邊去救人,而只是磨磨蹭蹭地往樹林走去,好些士兵都走到那兩名遭到鞭打的同伴旁邊用摸頭撫背的動作表示安慰與支持,埃裡克在這整個過程中都沒有吱聲,聽到有同伴在小聲說着“那混蛋遲早會找機會報復我們,等上了戰場我們得找機會先幹掉他”,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到“棕熊”正憤憤不平地對政治委員說着什麼。
昔日兩軍對陣,戰場上的拼殺你死我活,短短一年的時光就能夠撫平雙方的敵視與憎恨轉變成同壕戰友?埃裡克忽然發現踏實的日子壓根沒有真正到來過。
1946年2月18日,沉寂三週的東歐戰場再度上演重量級對決,匈牙利國內燃起內戰烽煙,布爾什維克份子在東南部靠近羅馬尼亞的地區發動武裝起義,進駐羅馬尼亞的蘇聯部隊隨即越過邊界支援起義者,匈牙利政府軍和駐紮在匈牙利的盟國軍隊連戰連敗,蘇軍兵鋒直指布達佩斯,捷克斯洛伐克南部也隨之發生了布爾什維克份子主導的武裝起義,起義者迅速奪取喀爾巴阡山脈的重要隘口和橋樑,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及盟國駐軍試圖搶在蘇軍抵達前奪回隘口橋樑的控制權,2000多名美英傘兵亦配合發動了空降作戰,而穿過匈牙利東部北上斯洛伐克的蘇聯軍隊受到盟軍阻擊而慢了一步,起義者寡不敵衆而慘遭鎮壓,少部分利用山勢轉入游擊戰。意識到蘇軍試圖利用斯洛伐克繞過波蘭防線南端,盟軍迅速調集部隊增強在捷克斯洛伐克的防禦,從波蘭起飛的盟國遠程轟炸機亦飛越上千公里連續對列寧格勒和莫斯科發動了超大規模的夜間轟炸,2月24日當晚,莫斯科主要城區爲熊熊大火所籠罩,克里姆林宮也幾成廢墟。兩天之後,蘇軍雄兵終於從立陶宛、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對盟軍防線發動三路強攻,而戰役伊始,華西列夫斯基元帥指揮的北方面軍就出人意料的攻克了盟軍在加里寧格勒的要塞體系——它也是這位蘇聯名將第二次攻取該地。在這場持續不到72小時的激烈戰鬥中,蘇軍秘密部署的遠程重炮和海軍轟炸機部隊對實施近海支援盟軍作戰的美英艦隊給予迎頭痛擊,毀傷多艘盟國艦艇並迫使炮擊艦隊後撤,逆轉戰場火力對比後,四十餘萬蘇軍官兵憑藉壓倒一切的炮火威力和大規模的煙幕掩護髮動強攻,當天就突破盟軍在加里寧格勒東南部的方向,依循1945年柯尼斯堡戰役的成功經驗,蘇軍主力迅速穿過盟軍戰線從南部進攻加里寧格勒市區,由近衛紅旗頓河坦克第1軍和近衛紅旗烏曼坦克第9軍組成的裝甲尖兵則在機械化步兵的掩護下連夜向加里寧格勒西南的布拉沃涅發動突擊,盟軍艦隊的炮火阻截非但沒有擊退蘇軍進攻,反而誤擊了一些交雜在戰線上的盟軍部隊。在對加里寧格勒完成合圍後,蘇軍繼續從城南強攻市區,激戰一天一夜終將紅旗插回到了加里寧格勒市政大樓頂部,未能撤離的六萬多名盟軍官兵隨即向蘇軍投降,其中約有1.4萬名德國志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