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兩根菸,林恩點着一根吸了一口,塞給受傷的炮兵中士黑爾維希,點着第二根吸了一口,遞給布魯爾並示意兄弟們輪着分享。
兩手空空,了無負擔。
經過這麼一陣,黑爾維希的狀況總算穩定下來,他很熟練地用鼻孔噴煙,彷彿尼古丁整個過一遍呼吸系統才能麻痹靈魂深處的孤獨和傷悲。
見廢墟中又開始有士兵走動,林恩不由地感慨道:“戰士們都是好樣的,只可惜我們沒能打贏這場戰爭!不過……我們不該就此放棄希望,未來還很長遠!”
“確實!”黑爾維希說話了,語氣口吻聽起來都很正常,只是情緒仍然低落。
坐在林恩的位置,看的是黑爾維希的側臉,繃帶、香菸、憂鬱,這些聚集於一張棱角分明的年輕臉龐,忽然讓人心底悸動——卻與違背自然法則的同性相吸截然不同,這是一種衍生於戰場的憐惜,是對美好事物的潛意識保護……
“你是想找部隊報到,還是暫時先跟着我們?”林恩很隱晦地試着挖國防軍的牆角。
武裝黨衛軍在歷史上的名氣很大但飽受爭議,平心而論,國防軍纔是第三帝國的真正軍事支柱。
黑爾維希最後吸了一口煙,將所剩的半截讓給近處的沃夫魯姆,未置可否地回答道:“只要給我一門炮,就能夠戰鬥!”
“那暫且先跟着我們吧!至少……”林恩話說到這裡,突然只聽見遠處傳來“嗖嗖嗖”的怪響。這聲音很是耳熟,他遲疑了一下,猛然間想了起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街壘那邊有人在大吼:“火箭炮!敵人的火箭炮攻擊!分散隱蔽!”
憑着廢墟的遮掩,林恩他們能夠有效避開從正面發動攻擊的蘇軍直射火力,可對於曲射而來的,尤其像是火箭炮這種流星火雨式的片狀攻擊利器,留在廢墟堆裡恐怕就近乎於坐地等死了。
“趕緊收拾東西撤!”林恩第一時間做出了抉擇,他順勢拎起自己的裝備,扭頭觀望周圍的黨衛軍士兵們。只見很多人都往側後方的西面街口跑去,在幾棟緊緊相連的破敗建築旁,一個側着看去不容易發現的地下入口就是這些士兵狂奔而去的目的地。
“快快快!”
一邊招呼手下迅速撤走,一邊伸手攙扶黑爾維希,炮兵中士一如言語氣質所展現的那樣倔強,他起身之後當即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前走,速度毫不遜於揹負了全套夜視裝備的林恩。從剛剛的暫時棲身之所到地下入口看起來也就三四十米,平日裡漫步還嫌短,這個時候卻成了直接決定生死的一段距離。瞬時間,“喀秋莎”那宛若天火的火箭彈呼嘯而至,駭人的狂焰一轉眼就吞噬了街壘周邊的一大片區域,地面在顫抖,房屋在搖晃,小塊的瓦礫碎片更是在暴虐的氣流衝擊下溜起了冰。
出於求生的本能,更是對敵人炮擊的深深恐懼,士兵們這時候無需林恩催促便一個個竭盡全力地往前奔跑。緊張亦是倉促,特奇梅爾居然笨拙地弄掉了自己的第三支槍,更讓林恩怒不可遏的是,這傢伙竟然還想停下來撿起武器。於是,順勢飛腿一腳,狠狠踹在了年輕列兵的屁股上,嘴裡咆哮着“快走”,然而這個時候,個人的聲音完全被連貫的巨大爆炸聲壓制……
沃夫魯姆、布呂克、布魯爾、坦澤、諾亞然後是特奇梅爾,熬過了前面一連串艱苦戰鬥的夜戰兵一個緊接着一個衝進了地下入口。林恩和黑爾維希並沒有拉下多少距離,進去之後,林恩瞥見這地下入口上方還殘留着一塊寫有“巴黎鞋城?歡迎光臨”字樣的牌子。
有些眼熟,有些啞然,原來那個時代的商業氣息並非獨創。看來,“生意欣榮”的禱告上帝一直都有收到。
臺階橫面很寬,縱向卻有些窄,踏着足有43碼的皮靴,林恩半途踩了個空,心裡已經做好了屁股遭殃的準備,卻被人伸手拉了一把。
這人不是黑爾維希又能是誰?
極爲短暫的間隔,外面又一輪猛烈的爆炸聲如海嘯般侵襲而至,林恩無暇言語,與黑爾維希一道邁着急促步伐繼續向前。由於這地下商場的入口比一般防空洞大得多,爲了防止外部彈片碎屑的侵襲,人們在下了臺階約一米處堆砌了沙袋和木製方桌,只留了可供單人攜帶裝備穿過的口子——穿過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這裡面沒有電,沒有光,根本看不出來它的空間到底有多大,只感覺到前方有許多雙眼睛。
“戈登!洛夫!”唯恐不慎撞上同伴,林恩連忙呼喚兩名下屬的名字。
“我在這!”聲音幾乎就從面前傳來,近得讓林恩小吃一驚。很快的,眼睛稍稍適應了周圍的環境,畢竟入口處還是有些光線射入的。他看到沃夫魯姆側身站在跟前,伸出手曳着自己的胳膊,輕聲說道:“這邊有位置!”
將槍帶挎在肩上,林恩騰出另一隻手拉着黑爾維希,三個人就像幼兒園裡的小朋友,和善親密地走成一排。往裡面走了幾步,林恩聽到了更多呼吸聲。儘管之前已經看到手下士兵全部進入了這地下商場,他仍不遺餘力地展現兄弟般的關懷。
“洛夫!”
“我在這!”
“嗯!布魯爾!”
“在這!”
“好,馬科斯和卡爾?”
“我們在這!”
“好,諾亞?”
“在這,長官!”
這些聲音無一例外地從近處傳來,也就是說,大夥兒都聚在了同一個角落裡。
沃夫魯姆鬆開了手,緊接着,林恩也鬆開了拽着黑爾維希的手,貼着坦澤往裡面挪了挪,以打趣的口吻說道:“嘿,卡爾,屁股還疼嗎?”
回答的聲音很輕,幾乎完全被外面傳來的爆炸聲所淹沒:“嗯……不疼,長官!”
“就在兩個月前,我還經常挨長官的靴子,知道爲什麼?”林恩說道。
“因爲不夠機靈麼?”特奇梅爾怯怯地問。
“嗯,是不夠機靈,也是不夠重視自己的生命!”林恩開導說,“在戰場上,哪怕一秒鐘的猶豫都可能是致命的!我想我的長官之所以踢我屁股,就是不希望我因爲一些看似無所謂的失誤丟了性命。時至今日,我仍然非常感激他!”
淺顯的道理,特奇梅爾一聽就能懂。沉默了片刻,他說:“我會感激你的,長官!就像是你感激你的長官一樣!”
聽了這話,林恩不由得笑了。黑暗中,只有他知道自己在笑,苦中作樂的笑。
“那您的長官現在怎麼樣了?”特奇梅爾又問。
這個問題戳到林恩心底去了,他收起笑容,隨之嘆了口氣:“我也很想找到他,但……全無音訊!”
“我的兩個兄弟,親兄弟,也在戰爭中失去了聯絡!”黑爾維希插話道,“就在最近這兩個月!”
“可憐的人,但願這糟糕的局面早點結束!”布魯爾這話聽起來並無不妥,卻是在潛移默化地改變普通士兵“戰火起,當兵;戰爭止,卸甲”的傳統觀念。
林恩在心裡權衡了一下,感覺是時候敲敲邊鼓了,於是以中等音量說:“兄弟們,不論未來的道路有多麼艱難,我們都要像親人一樣相互扶持,並肩克難!”
“長官說得好!”布魯爾連忙第一個應和。
布呂克隨之說道:“沒錯,不論前方有多少困難,我們都會不離不棄!”
“放心吧,長官,您到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坦澤這話未必有更深的含義,卻是最讓林恩感到高興的。
經過林恩剛纔的一番開導,特奇梅爾難得地開了個玩笑:“只要長官不說滾蛋,我是不會逃走的!”
接下來,諾亞也表態堅決支持,但考慮到這位反坦克步兵加入隊伍時間不長,林恩確切將這當成是他應和氣氛的話語,而不是真正表達忠心的宣言。
衆人之中,唯獨黑爾維希沒有說話——國防軍和黨衛軍,終究隔了一條河的距離。
接下來,大家未再講話,而是豎起耳朵默默聽着外面的“暴風驟雨”,這地下商場內固然黑暗憋悶,至少有個相對安全的容身之所,外面的同伴們可就難熬了。
稍有閒暇,林恩的第一念頭就是找一條妥善的、能夠有實現機會的撤退道路,最好是趕在德國宣佈投降之前遠離前線,畢竟那時候不僅德軍部隊會成批地向盟軍和蘇軍投降,英美軍隊和蘇軍官兵也會在控制區四處展開搜索,抓捕那些試圖逃脫戰爭懲罰的德國官員——毫無疑問,黨衛軍官兵在他們眼中也屬於必須逮捕的人員。正想着這些,突然聽到入口處傳來一聲震耳巨響,空氣中旋即充斥着一股嗆鼻的煙塵味道,跟先前在廢樓裡幾乎窒息的很是相似。林恩連忙從口袋裡掏手帕,卻毫無防備地聽到有人在喊“入口坍塌了!我們被堵在這裡了!”
這可是一個超級晴天大霹靂!
林恩愣了一下,當即聽到周圍的士兵們以充滿驚恐甚至絕望的聲音向同伴瞭解情況,有人喊着有“有沒有其他出口”,有人喊着“扒開石塊試試”,緊接着便是一陣悉索聲響。不多時,又有人喊說“弄不開”、“沒有別的出口了”,這地下商場裡的聲音頓時吵雜起來,聽着像是有好幾百號人受困於此。
“大家不要驚慌!”有人試着維持秩序,但在看不到面容和軍階的情況下,士兵們並不買賬。有人隨之劃燃了火柴、點着了打火機,卻在一陣“燃燒耗氧”的憤怒吼叫中熄滅。
對於耗氧之說,林恩頓感滑稽:相比於如此數量之人的呼吸,幾根火柴、幾個打火機又算什麼,真是隻知所以不知所以然。在這種狀況下,說道理是無濟於事的,他喚着手下士兵們一起打開手電筒照向自己,黑暗中的光亮果然吸引了士兵們的注意。
“士兵們,我是柏林第11夜戰特遣隊的林恩.加爾戈,大家請聽我說幾句!”
按照救命稻草的理論,這些突然被困在地下空間內的德軍士兵們頓時全部安靜下來,耳邊只有格外沉悶的轟響聲。
林恩中氣十足地說道:“我隸屬於精銳的‘吸血鬼’夜戰突擊隊,想必你們中有一些人聽過這個名字。我們在位於北部的訓練營接受了長時間的特殊訓練,獲得了應對各種惡劣狀況的專業技能,並多次在戰場上付諸實踐。大家不必慌張,只要按照我所說的去做,保證都能夠活着離開,但現在……除了我,任何人都不得說話,不得提問,照我說的去做!”
電筒的光照下,林恩看到這地下商場裡確實聚集了上百名士兵,瞬間有個殘念:若是這些人都能夠像坦澤、特奇梅爾這樣忠心耿耿,那該是多麼牛叉的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