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寬大的貴賓包房裡頭,就坐着五六個人,爲首的王動與陳舉自然坐在了最尊崇的主位上,其他幾人則以左右之勢分佈在其他幾個位置。若是譚縱在這,自然能認出王動左手邊最遠的一個正是昨日兒個在府衙門口與他們發生過爭執的崔俊崔小官兒。
幾個人並未招呼陪酒的姑娘,一來是看不上,二來是沒這個心情,三來是有些話不適宜讓這些個只認銀鈔的姐兒妹兒的聽到——有些東西傳揚出去,可是會引來渲染大禍的。再不濟,也可能惹出一場風波來。
自從王動說出王仁要其與譚縱握手言和後,幾個紈絝就熄了報仇雪恨的心思。他們原本就是爲了替王動爭這口氣來的,想不到的是到了這會兒形勢竟然急轉直下,兩邊還未戰上,主角家裡頭的大人就讓人來傳話了,自然讓人氣餒的很。
這會兒大夥不走,一來是顧着義氣,二來是替王動留着情面,三來也是好奇心作祟想見識見識這譚縱究竟如何三頭六臂,竟然能讓王仁說出這種示弱的話來。換在往日,即便是蘇、杭二州知府家的少爺殺過來了,在動少、舉少兩位大少面前可不也得乖乖服帖認栽麼,又如何會有什麼握手言和的事情,當真是咄咄怪事!
“動少,那譚縱當真會過來?”崔俊昨兒個吃了點小虧,又自作主張使壞做了點錯事,到這會兒還有些提心吊膽、萎靡不振的。這會兒,這崔俊卻只是拿着巴掌大的小罈子望嘴裡頭灌,那架勢就好似倒進去的不是酒而是玫瑰花露一般。
在這翠雲閣的貴賓包廂裡頭,自然有玫瑰花露這等最適宜女子飲用的稀罕物事,但崔俊手裡頭的卻不是。
這酒罈是官窯燒製的上好釉裡紅瓷壇,每窯也不過是百來個。酒是百里家用秘法特製的百里醉,經三蒸三沸不說,更加了許多秘製原料,最是滋補身子。但爲了藥效,又要窖藏半年纔可取出來飲用。更關鍵是這百里醉度數不高,入口極好,便是女子喝了也難醉,至於那些擅於飲酒的男子,更是喜歡拿此酒牛飲。
這酒價格不便宜,僅這半斤重的一罈,怕不就要三四兩銀子。若是放在普通人家,只怕這一瓶下去就是一家數口人一個月的花銷。然而在這包房裡頭,這酒就跟不要錢的水似的,層層疊疊的壘了一堆,加起來怕不有近百壇之多。
細算下來,若是把這房裡頭的酒喝光,光這酒錢,怕是就要數百兩銀子,足抵得上普通人家近乎一年的用度了,還能吃的上葷腥,當真是駭人的緊。
而這還僅僅只是酒類一項。若再加上時鮮果蔬,酒桌上的四冷拼、四小炒、四熱菜,再要點上幾個當紅的姐兒妹兒,再叫上一隊專事撫蕭弄曲的樂妓,只怕這一晚上沒有個四五百兩銀子都下不來臺。
只是,若非如此,又如何能顯出這貴賓包廂的非同凡響來,又如何能讓客人覺得自個高人一等!而若是能在這包廂裡砸幾個酒瓶子,那就更是富貴了逼人。
自然,翠雲閣也聰明的緊,這包廂自然不會誰都讓進,自然是有挑有揀的,能進去的自然是非富即貴。
“他當然會來。”
說話的叫焦恩祿,乃是這南京府裡頭專事爲官府販賣官鹽的焦家的獨子。因爲焦老爺老來得子,故此一向對其寵愛有加。而因焦老爺的關係,又因爲年歲相近,這焦恩祿與陳舉這位南京府鹽稅衙門大公子自然也是相識的。即便焦恩祿年歲略大幾歲,可在陳舉面前卻從來不敢自居年長,只能一口一個陳哥叫着。
而因爲兩人的這層關係,這焦家與陳家的關係這幾年又親密了幾分,因此這焦老爺對於兒子在外頭與陳大公子花天酒地更是睜一眼閉一眼。即便花個幾百兩銀子又如何,只要這專營官鹽的權限在手,這銀子就是在水裡頭白撈的!況且和每年的孝敬銀子比起來,這幾百兩又算什麼,那就是個屁!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亞元,即便是日後能得個同進士出身又如何?還能與咱們南京府的兩位公子爺相提並論?真是笑話!就不說王世伯與陳世伯了,即便是崔大人一句話,怕他也落不到好去.”焦恩祿雙腿架在馬紮上,手裡頭拎着見底的酒罈子,說話時酒氣亂噴,可對譚縱的不屑之情卻是溢於言表。
焦公子還從未與譚縱見過,知道的那些東西也不過是道聽途說而來:譬如譚縱與王動爭蘇瑾得勝,譬如前幾日文廟開廟時在無數人面前譚縱拿着一件鎮紙拍碎了陳家下人的牙根,落了陳舉的顏面。只是這些東西,他焦恩祿不管信與不信,又如何會在這時候說出來,自然只能撿着好的來說。
焦恩祿這話剛停,邊上就有人接腔道:“焦大少這話說的是。”
接腔的這人一副粗獷打扮,頭上扎着的是一條大紅色的英雄巾,身上一件短襟對袖練功服,腿上一條牛皮縫製的五分褲,勒出胯下鼓鼓囊囊的一團。一雙虎皮短靴裹着一對大腳丫子,這時候正橫架在幾罈子疊起來的空酒罈上,也不怕腳氣把附近的一大堆百里醉給薰臭。
這人卻是與焦恩祿一般的人物,喚做華英。這華英家裡頭的老子是南京府漕運的一把手,捧的就是鹽稅司的飯碗,自然也是與陳舉這些個人混到一塊兒去了。只是這人生性好武,穿衣着裝從來不管時節,即便是冬天臘月了,也都是這麼一副武生打扮。
“要我說,那個什麼譚縱若是肯過來斟杯茶認個錯,咱們看在王知府和動少的面子上放他一碼也就是了。可若是他不識趣,說不得就把他綁了來,讓他知道個天高地厚!”
“渾人!”聽了華英這番話,焦恩祿忍不住就翻了個白眼。
什麼叫看人家王知府與動少的面子?你又當你是什麼人物了,竟然還有資格這麼說話!你當你是陳舉的老子麼?當真是個渾人!
好在幾個紈絝都習慣這華英說話的不着調了,因此也懶得說他。
正在這時候,包廂的門卻是被推開了,進來的卻是韓世坤。
“韓押司,那譚夢花如何說?”華英徑直開口問道。
華英這一問,不管是一直冷麪不語的王動,還是一臉玩味的陳舉,亦或者是借酒麻醉的崔俊、興趣缺缺的焦恩祿,都是拿眼看去。
韓世坤年歲比幾人都大了許多,因此平日裡雖有交際,但卻不如這幾個紈絝子弟常混在一起那般深厚,因此才被稱做韓押司。實則也是這羣紈絝子弟不願意接納這韓世坤進圈子的一個表現,說白了還是王動平日裡頭就提過看不起韓家的話頭,否則堂堂稽稅司押司在這南京城裡頭那也是一個權勢人物了。
只是這會韓世坤卻是帶了個不好的消息回來,因此即便見着幾人隱隱中都帶了幾分熱切就不由地苦笑:“那譚縱說,若是動少想見他,就去三樓找他,他要陪徐家那胖小子呢。”
“徐家的胖小子?”焦恩祿一愣,隨即醒悟過來,這南京城裡頭的徐家自然只有一家。而徐家的胖小子自然只有一個,那就是剛剛得了今年南京府鄉試的解元徐駿徐文長。
“砰!”氣到極點的王動擡起一腳就將身邊的幾壇百里醉踢飛。
王動一臉怒氣地坐回位置,身邊沉吟不語的陳舉仍是一如先前的玩味,好似根本未聽見一般。
碎裂的酒罈瓷片在牆角灑了一地,濃烈的酒香讓韓世坤忍不住深吸了幾口,只覺得飄飄欲仙。
“那譚縱當真如此說?”王動只覺得自己這會兒都要被氣炸肺了,沒想到自己忍着心裡頭的一口惡氣,想先和平幾天,到頭來卻換來這等言語,當真是氣煞死人。
“動少,我可不敢在中間亂傳話。”韓世坤一臉老道地沉着道。他久於人事,自然知道這會兒該做什麼表情,該說什麼話。
在此之前,韓世坤便已然料想到了這等局面,故此是早有準備。似王動這等性子的人,能忍一時的惡氣遷就人就已經是難得了,又如何會低聲下氣地找上門去賠罪,即便是王動的老子王仁恐怕也沒這個能耐!
只是,這事情既然牽扯到了王仁這位南京府的一把手,他韓世坤也不敢起什麼心眼,更是否了老父初始時的小心思,特意跑來告訴這幾位紈絝王仁的吩咐。他卻是比韓一紳要清醒的多:這會兒正是敏感的時候,若是因爲這事兒引發了什麼變數,怕是要惹火燒身。
“少爺我今兒個倒想看看他究竟憑什麼敢叫我過去。”王動一錘桌子,直震得那些個沒人下過筷子的冷熱佳餚散了一桌:“世坤兄,你手底下的那些個人不是都到了麼。正好,你下去叫齊了,都隨我上去看看這譚縱究竟有個什麼儀仗。”
“且慢。”陳舉卻是叫住正起身要往外走的王動,沉吟道:“別情,若按你說的,那譚縱當真是那般狡猾的人物,敢這般做必然有他的底氣,我們這般徒然衝上去怕是反而不美。不如你先在這裡稍帶,只讓韓世兄稽稅司的手下去看看再說,莫忘了世伯可是叮囑過的。”
說罷,陳舉又是轉過頭去對崔俊道:“小官正好在這,若是待會譚縱鬧事的話,可不就正好落了口舌了麼,到時候讓小官直接押他回去怕也沒人敢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