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皇上才走到太后進膳的紫薇閣外,鈞彥已經去而復返。明明健步如飛,卻臉不紅氣不喘,一派輕鬆地把一個長條型盒子呈給皇上。
“諾,給你。”皇上一轉手又把盒子遞給了我。
我還沒來得及推辭,身後的小蓮已經跪地接住,我只好道謝。
“怎麼站在門口不進來啊,娘娘在裡面等着你們用膳呢。”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婦人笑着走了過來。
“周嬤嬤,我們這就進去。”
見皇上對她的態度迥異常人,語氣也額外親切,我回頭看了劉嬤嬤一眼。她會意地湊到我耳邊告訴我:“這位是皇上的奶孃。”
看來我的眼力還是不錯的,只是宮裡的人未免太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認全。
太后見我們一起出現,很是高興,大聲說:“我正打算給你們引薦呢,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混熟了。”
皇上卻不高興地嗔着:“母后,姐姐昨晚就到了,你怎麼不派人叫兒臣過來呢?母后和姐姐十七年後再相逢,場面肯定非常感人,兒臣居然錯過了。”
我昨天是晚上進宮的,崔總管他們故意捱到那個時候,無非是怕太后見我氣色不好,會怪罪他們。其實太后見了我,哭都哭不過來了,哪顧得上看氣色。
太后聽皇上這麼說,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我們都快哭死了,你還盡惦着看熱鬧。”
皇上馬上嬉笑着討饒:“母后息怒,兒臣哪敢看熱鬧,兒臣若在場,可以勸解勸解,免得你們哭起來沒節制。”
太后簡單地解釋了一句:“你姐姐昨日剛進宮,一下子見太多人我怕嚇到她。”
皇上再次鼓起嘴:“我又不是外人,我是她弟弟!”
太后安撫道:“你這不是已經見到了嗎?怎麼樣,對你這個姐姐還滿意吧。”
“當然,和母后一樣美,本來母后是天佑皇朝第一美人,現在,嘿嘿……”
“現在你姐姐第一了,是吧,哎,母后老了,連兒子也嫌老醜了。”
“不是啦,兒臣的話還沒說完呢,過去母后是天佑皇朝第一美人,現在跟姐姐一起並列第一美人。”
太后笑着搖了遙頭,然後看着說:“你這個弟弟對你還真不錯呢,怎麼樣都不肯說我是第一美人,你是第二美人。雖然在我眼裡,我女兒比我美多了,不過他那麼想巴結我,都不肯把你說成第二。”
我尷尬地笑着,說實話,這對天家母子給我的感覺並不好。不是他們人不好,單獨相處,兩個我都喜歡,讓我覺得彆扭的是他們之間的互動。雖說兒子趨奉娘是應該的,可是這對母子之間表面上很和諧的笑鬧,仔細品味都有造作的痕跡,連他們的笑容都不夠真誠。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了,還是,民間女子不懂得上流社會的那一套。
但,這是私家宴啊,只有母子姐弟三人,有必要虛僞地承應嗎?還記得以前,尤其是我出嫁前的最後一段日子,我的後母當着父親的面總是對我客客氣氣的,說話滿臉堆笑,聲音溫柔。倒是對她自己的兩個兒子,有時候還吼着罵着。不是我喜歡她吼我罵我,而是喜歡那一刻表現出來的真實情感。
真正進了宮,才發現一百多道菜的陣勢只是家常便飯,太后的用膳標準就是一百多道主菜,分四大桌,周圍幾小桌則放着各種主食、點心、水果等等,甚至還有一桌專門擺放各種鹹菜。
最讓人歎爲觀止的是,在我們進膳的時候,所有今天參與烹飪的主廚副廚甚至打雜的,必須全部守在紫薇閣外待命。若哪道菜太后吃了開金口稱讚,那沒說的,主管太監立即出去大把銀子打賞;若太后吃了皺眉頭,主廚會先得到一頓板子,然後被人七手八腳攆出去;若太后吃了之後居然吐了,或更嚴重,肚子痛起來了,可憐的大廚就等着人頭落地吧。
所以,我們進膳的時候,四周鴉雀無聲,太監宮女們個個神情緊張,站在外面的廚師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我本來以爲在行館吃飯的時候被幾十個人盯着就夠誇張了,沒想到跟宮裡比起來,只是小巫見大巫。
下人們緊張,太后和皇上倒是相談甚歡,他們談得最多的是我的事:關於冊封事宜,關於寢宮的佈置,甚至關於我的婚姻。
太后和皇上商量事情,旁人本不該插嘴的,可既然是我的事,我就不得不開口了:“娘,呃……”
是不是應該像皇上那樣喊她“母后”呢?可我現在的身份只是民女一個,哪有資格喊母后?若喊“太后”或“娘娘”,又覺得生分了一點。
他們立刻停止交談,一起望向我,我舔了舔嘴脣說;“冊封我爲公主,合適嗎?別人會不會說些不好聽的話?”
“誰敢?”太后臉上威嚴乍現。
“當面不敢,背地裡議論啊,一傳十,十傳百,弄到天下百姓都知道了就不好了,女兒可不敢損了太后的清譽。”
太后瞥了我一眼,大概對我那聲“太后”不滿吧。果然,她下一句就是:“以後你也跟皇上一樣叫我母后吧。”
“是,母后,兒臣能被冊封公主,自然求之不得,但若因此而致母后聲譽有損,兒臣情願不要這個虛名。其實,兒臣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母后,還能在母后身邊承歡膝下,已經感激不盡,再無別的奢求。”
太后爽朗一笑道:“我的聲譽早被那些小人損得差不多了,什麼‘母雞伺晨,國之不幸’;‘母雞坐堂,國家必亡’,我的耳朵早就聽起繭子來了,還怕多聽幾句?比起其他罪名,認回自己的親生女兒只是小事一樁,根本不值一提。我進宮本就是他們搶來的,之前嫁過人有過女兒,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又不是我有意欺瞞先皇,有什麼好怕的。”
“還是儘量不要落人話柄的好,不然,兒臣心裡會不安的。”敢做敢爲是她的風格,不因我而連累她是我的堅持。
這時皇上開口道:“母后,我看不如這樣吧,公主照樣冊封,只是冊封詔書重擬一份,就說公主是母后收的義女。並不是只有親生女兒才能受封公主的,以前連親王家的女兒,討得了太后奶奶的歡心,照樣冊封。前朝不是還有五品小官的女兒也封公主的?”
“那是爲了和親,隨便封個虛頭銜給人家。”
“兒臣的意思是,母后昭告天下的時候,說姐姐是義女,並不妨礙姐姐受封。”
“不行!我不能這麼委屈你姐姐。”太后的語氣很堅決。
我只好再次重申:“母后,不委屈的。兒臣不過一介民女,能被冊封爲公主已經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還計較什麼親女義女啊。再說這本來就是做給外人看的,私底下,兒臣還是母后的親生女兒,母后也還是兒臣的親孃。”
皇上也在一旁幫腔:“就是啊,母后,你看姐姐想得多透徹。所謂義女,不過是糊弄外人的幌子,在皇宮裡,還有那些大臣們心目中,誰不知道姐姐是母后的寶貝親閨女?誰敢有絲毫怠慢?”
兩個人又遊說了半天,太后才總算答應了下來。
至於我的封號,太后本來取的也是極眩目的名字,被我婉拒了。一個下堂婦,還是低調點比較好,免得惹人笑話。
我爲自己取名梵音。莊嚴肅穆的梵唱,也許能讓我心境澄明,忘了那些恩怨嗔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