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獨談”的結果,落花公主承認落葉公主是她所殺,但她並非存心,而是出於自衛。在她的敘述裡,是落葉拿着一根長長的頭釵要殺她,兩個人爭執的過程中,她才起了殺意,將妹妹手裡的武器奪過來,釘入她的腦中。因爲落葉頭髮濃密,釵又完全沒入,驗傷的人也沒發現。
當時太后提出了兩個疑點:第一,怎麼會有這種殺人武器一樣的頭釵?我們也有頭釵,但不至於像針一樣,可以釘入人的腦中而不被發現。從落花吱唔的神態中可以看出,這種頭飾本來就是特別設計給她們當武器的,卻沒想到只是用來殺了自己人。
第二,落葉爲什麼要殺她?落花的解釋是,自成親後,琰親王一直在她房中歇宿,沒去過落葉那兒,落葉由妒生恨,認爲是姐姐從中作梗,王爺纔不搭理她的。
太后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追問她:“不過才新婚三天,就算有嫉妒,吵幾句發泄一下就完了,怎麼會殺人?也許王爺陪了姐姐三天,接下來就陪妹妹三天呢。”
落花告訴太后,妹妹心裡對她的怨恨由來已久,可以說,自從得知自己不幸身世的那天起,她就恨上姐姐了。她認爲就是因爲有姐姐的存在,才害她失去了一切。如果沒有這個雙胞胎姐姐,她會是最尊貴的公主,會住在王宮中得到父王的寵愛。落葉甚至認爲,姐妹倆會那麼矮小也是因爲她們本該是一個人,一個分成了兩個,就只能是矮子了,因爲都只有半人高。
太后把這些話轉述給我聽的時候,我反駁道:“就算要恨,也該是姐姐恨妹妹纔對吧。姐姐更有理由認爲自己纔是正主兒,妹妹是仿冒寄生的那個。”
太后一攤手:“我也這麼想,但人都死了,死無對證,査也沒法査,當時屋裡就她們姐妹倆。”
“她們的貼身僕人呢?”
“據落花說,她妹妹蓄意殺她,所以事先把下人都支走了。”
“如果兩個人真有激烈的爭吵和推搡,肯定有聲音傳到外面去的,難道就沒人聽到一字半語嗎?”
太后搖着頭說:“就算有,那些本就是她們的下人,如今兩個主子已經死了一個,剩下的一個是無論如何也要保住的,所以,即使有人親眼看見了姐姐殺妹妹,也不敢說實話。死的已經死了,如果再要活着的抵命,她們就徹底失去了依傍。不管落花和落葉在本國的待遇如何,既然以公主的名頭出國和親了,就是她們應該效忠的主子。主子之間的鬥爭,她們本也管不了,只求至少有一個活着,讓留下的人有個依靠,回去的人也好交代。”
道理是這樣沒錯,可“如果真像落花說的那樣,回去了也沒什麼不好交代的,她們的父王又不在乎她們的死活。”
太后道:“扶桑王在不在乎是他的事,作爲公主的陪同人員,他們負有保護公主的責任,這是兩碼事。”
我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平生最不願與聞的就是這種倫理悲劇,會讓人對世間生出絕望。如果骨肉都能相殘,我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沉默了半晌後,我才問:“太后準備怎麼處理呢?”
太后沒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我:“你認爲怎麼處理比較好?”
這可難住我了,我想了又想,最後還是說:“不如交給琰親王吧,讓他和扶桑使節商議着辦,找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案。”
太后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這事往大里說,涉及到兩國關係,應該雙方協調;往小裡說,是琰親王的家務事,也要他自己拿主意,於公於私,都由他出面最好。”
我嘆息道:“要是這樣的話,只怕落花還是難逃被休棄的命運。換了我,也不敢把一個連自己的親妹妹都殺的女人留在身邊。”
太后卻說:“她可是爲了愛琰親王才這麼做的呢,我估計,她殺妹妹,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擔心那個詛咒會傷害到琰親王。她喜歡這個男人,又正值晏爾新婚,當然希望幸福能長久,不願活在被惡靈詛咒的陰影裡。正好她妹妹找她吵,就動了殺機。”
“可是,皇上告訴我,如果詛咒真的存在,並不會因爲姐妹分嫁就消失,可能本來只會禍害一個人的,變成了禍害兩個人。”
“分嫁還是都活着呀,要是死了一個呢?根本就不存在雙胞胎了,關於雙胞胎的一切詛咒自然會隨之消散。”
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翻過的一本書,說一個古代的皇后,生了雙胞胎,當即借乳兒之機悶死了其中一個,把剩下的那個抱給皇上看,謊稱只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孩子後來被冊封爲太子,若雙胞胎都留着,就失去這個資格了。因爲,國君是何等尊貴的人物,若世上還有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首先就破壞了“獨尊”的絕對權威,不配爲太子,更不配爲帝。
看來,雙胞胎之忌諱,在帝王之家的確存在。
我把這個載於野史的傳聞講給太后聽,太后沉吟道:“如果落花真是爲了琰親王的安危着想,倒也其情可憫。在我們看來是荒誕的傳說,她們可能信得真,爲保全丈夫,只好殺掉妹妹了。”
“爲了丈夫的安全就殺掉親妹妹,太后認爲這也‘其情可憫’?”我難以置信地頂了她一句。十幾年的骨肉親情在一個才做了三天夫妻的男人面前如此不堪一擊,這樣的女人,真懂得情嗎?不過是自私心和獨佔欲作祟罷了。
“不管怎樣,殺是不能殺的,休掉也不好,和親公主怎麼能休掉?若依我的主意,可以命她搬出主屋,住到後園僻靜處閉門思過,等過了一年半載,事情冷下去了,再重修夫妻之好。”
我笑道:“這就是後宮處理犯事嬪妃的法子嘛,俗稱‘打入冷宮’,母后在宮裡這麼多年,有見過打入冷宮的妃子過了一年半載還能跟皇上‘重修夫妻之好’的麼?”
“有!”這個字太后說得極爲自豪,“那就是你的母后我。”
我驚訝不已,“母后曾被先皇打入冷宮過?”
“是啊,三進三出呢。”
“外面的人不是說母后極爲得寵的嗎?”
“極爲得寵就不打入冷宮了?有時候,越是寵妃越容易得罪皇上,因爲兩個人經常在一起,比較容易起齷齪。我又從不肯趨奉先帝,他是行伍出身,性子暴烈,一言不合就可能降罪。但脾氣來得快也去得急,一會兒功夫就後悔了。我在冷宮待得最短的一次,還沒把冷宮的椅子坐熱,就有人去傳旨說,皇上命你速到宸佑宮侍候進膳。”
看着太后臉上瞬間綻放的光彩,我輕輕地問:“母后,其實你是喜歡先帝的,對嗎?”
太后有點窘,但還是老實回答:“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要說完全沒感情是不可能的。人必須適應環境,該忘記的就要忘記,你也一樣!母后知道你心裡還惦着那個人,但這於你,於他,都完全有害無益。母后當年何嘗不想念你父親,可既然進了宮,要在宮裡生存,就只能依附於先帝。我的‘不趨奉’,其實正是趨奉,因爲先帝就喜歡烈性女子,唯唯諾諾的他見多了,就稀罕來一兩個敢跟他頂嘴的。每次他把我打入冷宮,很快就後悔了,因爲沒人跟他擡槓,他覺得太寂寞,太無趣。”
我吶吶地應着,不明白太后何以又把話題扯到我頭上了,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就該是關於我的婚姻問題的若干提議。
果然,“琰親王娶了扶桑公主,祁雲海和嚴橫你也不喜歡,看來,母后要再給你物色幾個人選了。”
我不得不出言提醒:“母后,我們是在討論落花公主的事。”
“有什麼好討論的,說到底,這是琰親王的家務事,隨他怎麼處理好了,只要不殺不休便可。”
我捂嘴而笑:“不殺不休,還是‘隨他’?分明就是您拿的主意嘛。”
太后忽然生起氣來:“我也就是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拿拿主意而已,真正的軍國大事,他們還不是瞞得跟鐵桶似的,拿我當死人?長福,你去給我把皇上找來,說我有話問他。”
我就知道,那件事還沒完,落花公主的出現只是個小插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