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宇文娟陪着宇文家的老夫人和少夫人進門,太后很客氣地賜坐,先免不了一番寒暄。茶上三巡後,那位很會做戲的老夫人就放下茶盞發話了,又是未語淚先流:“宇文家承蒙太后和皇上大恩,小女得以託身鳳闕,隨侍帝側,實在是祖上積德,只是一時分離,從此南北相隔,年老之人,未免有難過。”
太后提議:“老夫人若不想離賢妃太遠,可以留在京城,既免去了長途奔波之苦,也可以時常進宮敘話。”
老夫人卻道:“臣婦本有此意,只是娟兒她哥哥不放心,一邊是兒,一邊是女,手背手心都是肉。”
太后只得溫言撫慰:“女兒大了總是要出嫁的,做孃的誰都捨不得,可誰又真把女兒留在身邊一輩子不嫁呢?”
宇文少夫人也開口附和:“是啊,想臣妾當初出嫁的時候,臣妾的孃親哭得眼睛都腫了,還不是親自把臣妾送出門?就是太后,這麼寵愛公主,也在宮外修了府邸,等公主大婚後,就得跟駙馬住到外邊去了。”
這麼明顯地試探,我倒好應付,裝害羞低頭不語就成了,太后還必須接腔:“可不是,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都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若按哀家的心願,巴不得再留她幾年。”
宇文少夫人忙說:“若太后捨不得,就不嫁出宮,讓公主婚後依然住在宮裡。”
太后微微笑道:“這就看她的了,想在宮裡住着也行,宮裡別的不多,就是房子多。”
宇文家老夫人似乎觸景生情,又抹起了老淚:“即便去住公主府,也離宮裡不遠,不像我的娟兒……”
我聽得都不耐煩了,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難爲太后還是照樣和顏悅色,不停地安慰:“老夫人可以住在京城,讓宇文將軍每年多往京城跑一兩趟就成了。”
老夫人又義正詞嚴地表示:“他是爲國守邊防地人。怎麼能擅離職守?太后和皇上憐恤。體貼老身思子之心。特許他來京探親。做臣子地。越要感念。要爲國盡忠。爲君效力。怎能因家務小事耽誤了國家大事。”
我扭過臉去看窗外。怕自己忍不住露出不耐煩地表情。明明是大字不識地農婦出身。非要一遍遍咬文嚼字說場面話。假得讓人想吐。這宇文一家子。真是越看越討人嫌。
最讓我詫異地還是宇文娟。平時話簍子一樣地咋呼大姐。居然裝起淑女來了。坐在一邊始終閉着嘴不吭聲。
連太后都注意到了。開口問她:“賢妃今日這是怎麼啦?沒哪裡不舒服吧。”
不問還罷了。太后地話剛一出口。她立刻做“西子捧心”狀:“是不舒服。昨日一天水米未進。”
宇文家老少夫人一起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緊張兮兮地問:“你怎麼啦?有病怎麼不早說!”
號稱懂點醫術的宇文少夫人更是當場拉起小姑子的手號起脈來,口裡唸唸有詞道:“會不會是害喜了,所以纔沒胃口?”
宇文娟劈手甩開,面紅耳赤地嘟囓着:“嫂子,你瞎說什麼,也不怕人笑掉大牙,都沒侍寢,怎麼會害喜。”
“什麼?”宇文老夫人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之事,驚呼着說:“你進宮這麼久了,還沒侍過寢?”
“哎呀娘你嚷什麼,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嗚嗚,我可憐的女兒啊,孃的心肝寶貝啊,你怎麼這麼命苦!”
哭了一通,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後,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太后面前道:“太后,您可要爲娟兒做主啊。”
不只太后和我,所有的人皆面面相覷,以爲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尤其是隨侍的太監宮女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全都聽呆了。想他們在春熙宮當差,這貴婦人也見得多了,就沒見過這麼不靠譜的,要是皇上不臨幸某位嬪妃,她孃家人就來哭鬧,喊着要太后“做主”,這宮裡不亂套了,太后接待得過來嗎?
連宇文娟都覺得不妥了,她是大大咧咧沒錯,但好歹是官家千金,識字斷文的,也見過世面——按說她娘當誥命夫人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也照樣見過世面——當下過去攙起她娘說:“娘,您這是幹什麼,快起來啦。”
宇文老夫人彷彿跟太后賴上了,只管伏在地上不動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娘心疼你,想求太后爲你做主,我可憐的女兒啊,嗚嗚……”
此時太監宮女們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了過來,紛紛過來解勸,太后坐在上面哭笑不得,爲女兒要寵幸都要到撒潑打滾了,也算是本朝奇聞一件。
最後,虧了一干老嬤嬤,勸的勸,哄的哄,拉的拉,在蹭夠了眼淚鼻涕後,總算是把宇文老夫人攙到椅子上坐了下來。兩個機靈的小宮女一前一後貼身侍候着,一個給她捏背一個給她捶腿,兼看牢抓緊,免得她再滾到地下去了。
我算是明白了她們的來意,除了辭行之外,竟是爲宇文娟爭寵來了。
這一家子,從老到少,無論男女,都一樣的跋扈驕橫,也一樣地愚蠢,後宮的女
寵沒錯,但有這樣爭的麼?人家比的是手腕,不是嗓+|撒潑打滾,這樣別說爭寵了,真把太后惹煩了,一句“不識體統”,全部攆出去了事。
不過宇文泰暫時還是戍守使,太后也不會跟她們公開撕破臉,還是好聲好氣地勸着,那婆媳倆一個哭鬧,一個變着法子探消息,主要是關於我的婚事,我和皇上、和祁雲海的關係,以及宇文娟未來的前途,等等。
自從宇文家老太太開始撒潑之後,我便沒怎麼說話了,純粹是不想搭理。冷眼旁觀,倒看出了許多端倪,然後發現,這婆媳倆並不蠢,犯渾也只是一種手段,她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太后都快被纏暈了。
人在被纏得沒法、煩得抓狂的時候,即使不是主觀上做出讓步,言辭之間也容易露出破綻,也不好賴帳。君無戲言,太后亦如此。
足足纏夠了兩個時辰,婆媳倆總算得到了太后的口頭承諾:會勸皇上去宇文賢妃那兒坐坐。
至於是否侍寢,即使是母后,也不可能下命令的。
宇文家婆媳帶着滿臉的不甘心告辭後,我搖頭嘆道:“幸虧宇文泰只是個戍守使,離權傾朝野還差得遠得,不然,只怕連皇上的牀地之事都歸他管了。”
“這不已經開始管了?”太后無奈地聳肩。
“現在還只是撒潑哭求。”
太后冷着臉說:“就憑她們今天的表現,宇文泰都必須撤換掉,有這樣的誥命夫人,要是被外國使臣看到了,丟的是我們天朝的臉。
”
這話皇上老早就說過了,我有點想不通的是,“宇文泰以前不是不肯離京,就想待在朝中,指望以國舅身份攬權的呢?”怎麼現在又肯走了?
太后道:“那有個前提,他妹妹得寵甚至封后,他的‘國舅’稱號含金量才高,也纔可能攬權,現在明擺着他妹妹只有坐冷宮的份兒,封個賢妃還是他死活爭來的,皇上有多不情願他自己心裡未必沒數。再者,親王成了廢人,他不再需要留在京城當牆頭草了,審時度勢的結果,自然是回去守着南方做他的土皇帝最划算了。他在朝裡鬧騰了這麼久,親王剛倒臺時,他指望能頂替上去,誰知成都王一幫人比他手腳更快,如今他在朝裡的影響力反而不如權灰了心,南部就越發不能丟,那可是他的大本營啊。”
原來如此。說到成都王,我順便問了一下現在朝裡的局勢,我主要想知道,成都王有沒有變成另一個“
我本來以爲時間還短,應該不至如此,誰知太后點了點頭說:“差不多了吧,他比親王更
“那怎麼辦?”我急了,“明明有前車之鑑,皇上怎麼會讓他這麼快就坐大?”
太后搖着頭說:“這一點我也有些看不明白,皇上不該是這麼糊塗的人,成都王對先帝的怨恨,對帝位的覬覦之心比及,而且他本人也確實有些才能,就因爲這樣,先帝纔會放逐他們兄弟,完全不讓他們在朝爲官,封地也都是邊遠之地。想不到,皇上不僅把他們弄回了朝中,還委以重任。”
我突然想到了一點:“您說,會不會上,故意從風口浪尖上激流勇退,把戰場讓給皇上和成都王兄弟,他好坐山觀虎鬥,最後坐收漁翁之利?”
“也有可能。”太后沉吟着。
“他們說不定暗地裡有勾結,一個在明,一個在暗,通力合作,一起顛覆皇上的江山。”我越想越覺得可怕。
太后反問:“然後呢,他們再坐地分贓?他們也是一山不容二虎的。”
我說:“王?”
“有道理”,太后端着茶慢慢吹了一會兒,又擡頭問我:“但你有沒有想過
這我倒真沒想過,因爲沒有動機,“皇上和對成都王分明是好事啊,他現在羽翼未豐,就捲進漩渦中心去,不嫌太急躁冒進了?”
“政局詭橘,翻雲覆雨,不是我們在這裡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我只說沒有足夠的證據,但並非完全沒有,你什麼時候見你母后捕風捉影過。”
我不由得推理起來:“弄殘了王兄弟可以趁機總攬朝政,然後仿旁落,到一定的時候,甚至可以兵不血刃地篡位?”
太后嗤笑道:“成都王既以‘賢王’自居,走的是收買民心的路線,搞不好,人家打的正是‘禪讓’的主意。”
母女倆分析着,琢磨着,直到夜晚降臨,一盞盞宮燈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