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該想到的,他這樣的人怎麼會那麼輕易就被人算計了。
早就該想到的,他那樣城府深藏的人怎麼會甘心坐以待斃。
早就該想到的,病重之時他一再告訴自己死不了的。
這些明明早該想到的事,她卻到這一刻才知道,還白癡一樣地去找什麼解藥,當真是可笑至極妲。
她虛情假意地說着愛他,他口口聲聲地說着信她,其實他們誰都在試探探着對方,誰都在防備着對方。
他與她之間冥冥之中早已註定都是彼此的肉中之刺,縱然被溫柔的表象覆蓋,卻總有挑破的鮮血淋淋的那一天。
大殿之上,夏候徹看到轉身而去的人微微皺了皺眉,側頭望了望孫平。
孫平立即心領神會,悄然下了玉階叫上了沁芳追出了皇極殿,看到空曠的長廊獨行而去的背影,小跑着追了上去。
“鈺容華娘娘……”
“主子。”沁芳看到回來的人,眼眶不爭氣地紅了。
“娘娘,皇上眼下還不能出來,你到偏殿暖閣先休息着可好?”孫平含笑道。
皇上那心裡掛念的勁兒,只怕一下朝就想見到人的,還是將人留在皇極殿妥當些。
“不了,我有些累了,想回素雪園先休息。”鳳婧衣搖頭拒絕道。
孫平面色有些爲難,還是勸道,“娘娘在暖閣休息着也是一樣的,皇上病中一直掛念着娘娘,知道你回來也是想早些看到你的……”
“主子,你的手……”沁芳這纔看到她手上一直都滴着血,連忙拿出了身上的帕子,撩開她的袖子簡單包了起來。
“沒什麼,進宮的時候跟永壽宮的死士交了手,只是些小傷而已。”鳳婧衣淡淡道。
如今到了這一步,想來靳太后是難逃罪責了,她也不必再進殿出面了。
“娘娘還是先到偏殿歇着吧,奴才這就去請太醫過來瞧瞧。”孫平緊張地說道。
鳳婧衣疲憊地搖了搖頭,扶着沁芳的手道,“走吧。”
走了好一段了,沁芳方纔出聲道,“主子,你既去了北漢,爲何又要回來?”
“幸好,我是回來了。”鳳婧衣斂目長長地嘆道。
如果她沒有回來,他不會不起疑她的身份,那麼繼靳太后之後也會開始對付她了。
她在北漢可以有蕭昱護佑,可這些留在大夏的南唐舊臣,充入後宮的南唐宮人,還是潛伏着的隱月樓,只怕都會遭到血洗。
那樣的代價,太沉重了。
現在,她需要一個遠離夏候徹安靜之處,好好想一想她後面的路該怎麼走了。
這樣的蠢事,這輩子幹過一次,她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孫平站在原地望着遠去的主僕兩人,心想大約是因爲皇上隱瞞假裝中毒一事置着氣吧,千里迢迢去尋瞭解藥回來,結果卻是皇上根本不需要的,心裡難免是會氣忿難過的。
只是,這件事起先就只有皇上和原丞相容軍師三個人知道,便是他和方將軍也是後來才知曉的。
這會兒皇極殿還有一堆的事兒呢,他也不方便跟去素雪園,連忙折了回去吩咐了人帶着太醫先去素雪園給鈺容華治傷。
至於其它的,還得等皇上處理完這裡的事情自己過去再說了。
孫平再回到大殿之時,靳太后已是面色灰敗地扶着書繡的手站都站不穩,而朝中僅剩的靳氏一派官員,還有投靠到她陣營的方家和胡家都一一被黑衣衛給抓了起來,在大殿中央跪了一地。
胡昭儀和方婉儀哭得聲淚俱下,“皇上,皇上饒命,嬪妾等只是受了太后娘娘的威逼蠱惑,嬪妾……”
夏候徹煩燥皺了皺眉,冷聲道,“拖下去,杖斃。”
“皇上,皇上念在嬪妾也曾服侍過你的份上,饒了嬪妾吧,皇上……”胡昭儀掙脫黑衣衛,哭着往玉階處爬着乞求道。
黑衣衛哪裡還敢再耽擱,將兩人快步拖出了殿外去。
孫平走近龍椅,低聲回報道,“皇上,鈺容華娘娘已經回素雪園了,沁芳送回去的。”
夏候徹皺着眉掃了他一眼,似有怪罪之意。
“奴才也讓娘娘留在暖閣的,她說累了,執意要回去。”孫平連忙道。
夏候徹抿着薄脣微微點了點頭,也沒有再多加追問下去,想來她是聽到了那番話心中有氣不願留在這裡見他才走的。
參與其中的一干朝臣先後被問罪帶下去,夏候徹冷眼望向靳太后,“太后娘娘,現在你還有話說?”
靳太后冷冷地笑了笑,拂開書繡的手,直面龍椅之上的九五之尊,道,“對,哀家是下毒害你了,你又能把哀家怎麼樣,哀家還是大夏的皇太后,永遠都是。”
“你不是!”一道蒼老有力的聲音自大殿門口傳來。
衆人尋聲望去,才發現定國候府靳老夫人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裡。
靳老夫人躬身遠遠朝着夏候徹行了一禮,道,“老身給聖上請安。”
“皇上,末將與鈺容華娘娘在城門口被人阻撓進城,幸得靳老夫人相助開了城門才能回到宮裡,還請皇上恩准老夫人進殿說話。”方潛一抱拳說道。
夏候徹聞言點了點頭,邊上的孫平連忙上前道,“宣定國候府靳老夫人入殿。”
靳老夫人拄着龍頭拐一步一步地走着,柺杖落在地磚上的聲音一聲一聲響徹大殿,也震得靳太后不由打了個寒顫。
事到如今,這個人來這裡要做什麼,她又豈會想不到。
靳老夫人走到殿前,側頭冷冷望着靳太后,而後一步一步逼近前去,問道,“你剛纔在說什麼,你是大夏皇太后,永遠都是大夏的皇太后?”
“哀家是先帝欽封……”靳太后心有不甘,咬牙切齒地道。
然而,話還未說完,靳老夫人已經狠狠一記耳光抽了過去,手中的龍頭拐重重地跺在地上發出震懾人心的響動。
“先帝欽封的是老身的女兒,靳氏婉清爲後,你算個什麼東西?”
一時間,殿內衆臣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震住了。
雖然一向知道靳老夫人與靳太后一向母女不合,且對她多有刁難,可是這樣當着滿朝文武掌摑太后,也確實是有失分寸的。
夏候徹眉眼微沉,出聲問道,“老夫人言下之意……”
靳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氣,眼底瘋狂涌動起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恨意,緩緩擡手指向了靳太后,字字沉沉地說道,“她……根本不是我的女兒靳婉清,也根本不是大夏的皇太后。”
“這是怎麼回事……”
“太后明明就是太后,怎麼可能不是太后?”
……
一時間,朝臣們議論紛紛。
靳太后是他們很多老臣看着先帝立爲皇后的,怎麼靳老夫人又指着她說不是。
孫平清了清嗓子,一時間殿內便鴉雀無聲。
“靳老夫人,有什麼話您直說。”夏候徹道。
靳老夫人憶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還未開口便已是滿眼淚光,拄着柺杖才勉強讓自己站得穩,“當年,先帝初登大位,立靳氏嫡女婉入宮爲後,而當年的南唐太子也求取了靳家庶女靳毓容爲妃,於是靳家兩個女兒都選在了同一天出嫁,一個入宮爲後,一個和親南唐爲妃。可是當年老身染了重病未能親自操持婚事,於是大小事情都是由府中二夫人主理,可是老身萬萬沒有想到,她們母女竟會暗中與南唐太子合謀在天下面前上演了一出偷天換日。”
這件往事壓在她心頭太沉太重,每一個字每一句話說出來都彷彿用要盡力氣,可她等着真相大白的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了。
“於是,本該和親南唐爲妃的靳家庶女靳毓容卻頂替了我的女兒婉清入宮,而本該入宮立爲皇后的婉清卻她們調換嫁去了南唐。”靳老夫人痛苦地斂目,一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女兒,淚水奪眶而出。
一時間滿殿人不可置信地望向靳太后,誰也不曾想到當年轟動天下的靳氏雙姝同嫁的背後,竟隱藏着這樣驚天的秘密。
靳老太后憤怒地有些發抖,緩緩睜開眼睛,繼續說道,“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爲了保住皇室和候府的顏面,我們都只能忍氣吞氣,將錯就錯地認了下來,老身只能將這可惡的女人在外人面前認作女兒。”
滿殿衆人沒有誰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靳老夫人,聽着她緩緩道出這樁驚天秘聞。
“靳毓容就冒着婉清的身份成了大夏的皇后,一步一步攬權享盡榮華富貴,而我可憐的女兒卻被嫁去了南唐,不到幾年那南唐太子喜新厭舊便將她遷出了唐宮,任其自生自滅。”靳老夫人緩緩擡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痕,目光如刀地望向靳太后道,“她若僅是如此也就罷了,直到數年前老身得知婉清在南唐的境況,求得先帝相助想把婉清暗中接回來,可是靳毓容這個歹毒的女人竟暗中派了人到南唐,將我的女兒活活燒死滅口……”
夏候徹薄脣緊抿,原來這就是大夏和南唐結怨的根源,竟源一個女人的貪慾。
“這二十多年來,爲了靳家的顏面,爲了先帝的顏面,老身一直死守着這個秘密到了今天。”
靳老夫人揚手一指,望了望滿殿的朝臣,顫抖着問道,“試問,這樣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何以母儀天下?”
“皇上,大夏不需要這位一位太后,臣……懇請廢黜皇太后。”傅錦弘道。
御史大夫一動,御史臺的人也紛紛跪下道,“臣等,懇請廢黜皇太后。”
“廢除哀家?”靳太后仰頭一笑,冷哼道,“就算哀家不是真正的靳婉清,但當年封后的也是哀家,這些年在大夏主理大夏後宮的也是哀家,除了先帝,你們有何資格來廢哀家?”
皇帝雖是皇帝,可他說到底也是她的皇子之一,這世上哪裡有兒子廢母親的道理。
所以,便是她失勢了,她一向還會是大夏的皇太后。
一直沉默不言的楚王舉步出列,望了望高踞龍椅的夏候徹,又望了望靳太后,“如果這些事還不夠讓太后娘娘問罪廢黜的話,本王倒還想起來一件陳年舊事,也與太后娘娘息息相關。”
“夏候淵,你想幹什麼?”靳太后怒目而視。
楚王朝着夏候徹行了一禮,道,“皇上,可否傳一個人上殿來。”
夏候徹默然點了點頭。
夏候淵朝身邊的人僕人吩咐了幾句,便見那人離開了大殿,而不一會兒功夫便帶進來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婦人。
“這是先帝在世之時,皇極殿御前宮女,不知太后娘娘還認不認得?”
靳太后冷冷掃了一眼,莫說想不起來人了,這都是過了二十多年了,她又怎麼會記得一個當年小小的宮女。
那宮女望向靳太后目光便滿是恨意,然後張了張嘴卻又發不出聲音,只能衝着人一頓比劃。
夏候徹皺了皺眉,邊上的孫平說道,“她是被執行了啞刑說不了話的,她現在比劃的意思是,當年她在皇極殿當職,先皇病重之時要廢棄皇后,皇后在皇上的藥裡下了毒,灌着先帝喝下去了,然後……然後先帝龍殯歸天了。”
他說着,已經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休要胡說!”靳太后憤怒地喝道。
楚王將那宮女拉到了一旁,截然道,“先帝殯天之後,你便將皇極殿的宮人先後處死的處死,有的執了啞刑讓她們一輩子都說不出話,她原本也是要被你所害的,當年滿口是血說不了話撞上了本王,本王才暗中將她帶出了宮留在府中爲僕,她一直不敢再提宮裡的事,直到先前得知太后賜婚給本王之時,她才一再比劃着要本王小心你,最後才告知當年父皇殯天的真相。”
靳太后恨恨地咬着牙,環視着周圍的人,那一個個冰冷的目光都是恨不得將她踩下十八層地獄一般。
“也正是因此,本王知道你又要謀害皇兄之時,才假意答應了與你聯手,爲的就是今日將你謀害父皇的真相大白於天下。”楚王道。
“你拉個人進宮,就來指責哀家謀害先帝,這樣的鬼話誰會信?”靳太后冷笑哼道。
剛說完,這兩日一直未曾在宮中露面的卞貴人進了殿中,背後的宮人押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太監。
“如果她的話太后不信,那麼跟了你二十多年的首領太監海公公的話,你總是該信的。”卞玉兒說着將帶來的供詞交於孫平,說道,“慎刑司果真是個好地方,海公公兩天都沒捱過便已經招了所有的事,太后娘娘現在應該無話可說了?”
“你,你……”
“難不成太后娘娘以爲,嬪妾天天在你永壽宮裡請安走動,就是爲了看你頤指氣使的樣子,聽你訓斥?”卞玉兒淺笑問道。
靳太后咬牙忍着胸中翻涌的血氣,目光冰冷地一一望過周圍的人,皇帝,楚王,卞貴人,靳老太婆……
到底是誰,是誰在給她一步一步地下着圈套,讓她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夏候徹垂眸冷冷地掃了一眼供詞,擡眼之後說道,“靳氏毒害先帝,逼宮謀反,罪惡昭昭,今稟承先帝廢后之遺願,廢其太后之位,於永壽宮自裁謝罪,死後不得入葬皇陵。”
靳老夫人扶着柺杖艱難跪拜,叩首高呼道,“皇上……聖明!”
她終於,終於替她的女兒報了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