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晚膳。
蕭昱給她夾了菜,說道,“阿婧,我明天要去榕城兵馬大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鳳婧衣抿了抿脣,道,“要去幾天?”
今天下午,北漢王已經差人定好了送她離開的日期妲。
“三天,快的話兩天。”蕭昱道。
榕城的兵營大多是今年招募的新兵,他要親自去看過新兵的訓練的狀況如何,才能估算將來在戰場上他們的戰鬥力能不能與大夏兵馬抗衡。
“到北漢一直有些水土不服,不太想出門。”鳳婧衣低用着膳,儘量平靜地說道。
蕭昱聞言皺眉,道,“那你怎麼都沒說過,也不叫御醫瞧瞧。”
“只是脾胃有些不適,不是什麼大毛病。”鳳婧衣淡笑道。
蕭昱沉吟了半晌,雖然想帶她一起去,還是不忍她再受舟車勞頓之苦,只得道,“那你在宮裡等我回來,若是不想待在宮裡,我明日把你送到宮外的別苑,省得你在宮裡拘束。”
那樣,也不必碰到些宮裡的麻煩人物。
他倒是不擔心她會受了欺負,但總歸是會惹人心煩的。
“不必了,只是兩三天而已,我就在未央宮住着就好。”鳳婧衣輕然笑語道。
蕭昱瞧着她有些勉強的笑意,總覺得有些不放心。
“阿婧,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難處了?”
鳳婧衣聞聲搖了搖頭,道,“沒有。”
蕭昱望了望她,沒有再追問下去。
晚膳過後,他去安排了明日離宮的事宜,她便在未央宮的玉階上坐着,月色下的玉蘭樹上已經開了不少花,夜風中花香幽幽。
蕭昱回來便看到抱膝坐在臺階上的人,走近道,“地上這麼涼,坐這裡幹什麼,快進去。”
“玉蘭花開了,我想看看。”鳳婧衣仰頭望着他說道。
大夏宮裡再沒有玉蘭花的影子,回去大約是再也看不到了的。
蕭昱望了望崔英,吩咐道,“把鬥蓬拿出來。”
“是。”崔英快步進了殿中,將厚的鬥蓬拿出來送了過去。
蕭昱接過披在她的身上,方纔坐在她邊上道,“天都黑了,能看見什麼,明天再看也是一樣的。”
“可明天你要出宮了。”她道。
“我回來了再陪你看。”蕭昱失笑,攬着她靠在自己肩上。
鳳婧衣抿脣,眼角的淚悄然滑落,滴在鬥蓬上。
等你回來了,我卻不會在這裡了。
坐了好一會兒,蕭昱道,“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還想再坐會兒。”她固執地說道。
“這裡冷,坐久了你會生病。”蕭昱勸道。
雖然已經快到春天了,但北漢還是很冷,尤其到了夜裡更是寒意刺骨。
“你明天一走,三天都不回來,就不願陪我多坐一會兒?”她道。
“好好好,說不過你。”他說着,伸手拉了拉鬥蓬,將她裹得嚴實。
鳳婧衣側頭靠着他的肩,望着月色下的玉蘭花樹,幽幽說道,“邑,南唐金陵城破的時候,我們都以爲你死了,素素穿我的嫁衣從金陵城跳了下去,我在想,我愛你沒有你愛我那麼多,甚至連素素都不如,我都沒有她那樣的勇氣爲你而死。”
蕭昱摟在他肩頭的手不由一緊,低頭吻着她的發,道,“誰要你死了,我只要你活,你當時若去了,我再也找不到你,你讓我怎麼辦?”
所以,縱然周折無數,縱然她曾成爲大夏妃嬪,他仍是慶幸她還活着。
“其實,我早就嫁給你了。”她說着,眼中淚意氾濫,“我去了玉霞關,卻只找到了一罈骨灰和你的盔甲,我以爲死的真的是你,便葬了母妃的墓旁,就在那裡我與你拜了堂,雖然……只有我一個人。”
蕭昱聞言激動地扶着她坐直了身子,卻是看到了她淚流滿面的臉,顫聲問道,“你說真的嗎?”
她低眉,道,“對不起,我現在……”
他心疼不已地將她擁入懷中,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十年我都等了,不怕再等些時日。”
她咬脣,無言淚落。
“阿婧,等我重新爲你打下南唐的江山,到時候我們還在金陵成婚,好不好?”蕭昱道。
“好。”她含淚點頭。
可是,誰也不曾料到,當所有的人和事又回到起點,有些東西卻在歲月的流轉中再也回不去了。
兩人在未央宮的玉階上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之時崔英過來提醒道,“太子殿下,該起程去榕城了。”
蕭昱低頭望了望靠在自己懷中睡着的女子,躬身將人抱起送回了偏殿暖閣,小心放到牀上掖上了被子,傾身吻了吻她額頭輕語道,“等我回來。”
然而,他出去剛剛關上了門,牀上的人卻已經睜開了眼睛。
鳳婧衣聽到外面侍衛的響動,聽到下令說走的時候一下從牀上起來奔到了門邊,手撫到了門邊卻強咬牙忍下了衝出去見他的衝動。
她這一去,他一定會察覺到什麼,只怕是再也走不了了。
她只能站在門後,透過門縫看着他帶着人一步一步離開了未央宮,再也看不到人影。
北漢王很謹慎並沒有當天送她走,果真到夜裡的時候隨蕭昱出宮的一名侍衛又折回了宮中,說是太子殿下有重要的公文落在宮裡了。
崔英去給他取了,他卻又問,“太子殿下問,昨晚姑娘在外面坐了一夜,有沒有着了風寒。”
正說着,鳳婧衣從偏殿過來了,崔英笑着道,“你看,人這不是好好的嗎?”
那侍衛望了望進門的人,這才帶着公文離開了。
回來取東西是假,是蕭昱心中放心不下,差人回來打探她是否還在宮中才是真的。
“姑娘,要用晚膳嗎?”鳳婧衣搖了搖頭,在院子裡站了許久又回到了偏殿暖閣,想要留書卻半晌也不知該落筆寫些什麼。
直到天快亮了,方纔提筆寫下了要說的話,裝進信封自己拿到了未央宮正殿的書案放着,心想他回來應該能看到了。
一個人用了早膳,北漢王的人過來,還是那個年邁的太監,“長公主,陛下的馬車在宮門口等着了。”
鳳婧衣望了望空蕩蕩的未央宮,深深吸了口氣跟着他離開,到了宮門上了北漢王的馬車。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她又一次來到敏惠孝昭皇貴妃的陵墓。
“跟朕進去吧。”北漢王拄着拐仗,先行進了墓室。
兩個人到了地宮的玉棺前,北漢王凝望着棺內的人默然站了許久,背影滿是蕭索。
“雲蘿,朕的苦心,你該明白的。”
鳳婧衣望着數丈之外,有些沒料到北漢皇室的靈物會是葬在了敏惠孝昭皇貴妃的墓中。
半晌,北漢王出聲道,“鳳婧衣,你跪下。”
鳳婧衣聞言沒有多問,提起衣襬跪在了冰冷的墓室裡。
“朕要你對着昱兒的母親發誓,將來無論發生什麼樣的變故,你也不得做出有害蕭昱之事,如違此誓,生不得善始善終,死不得魂魄安寧。”北漢王一字一頓地沉聲道。
有些人身在局中的人看不明白,他這個局外已經看出端倪。
“敏惠孝昭皇貴妃娘娘,鳳婧衣對您立誓,將來無論發生任何變故,也不得做出有害蕭昱之事,如違此誓,生不善終,死不安寧。”她一字一句決然道。
北漢王斂目,嘆道,“你過來吧。”
鳳婧衣聞聲起身走到了玉棺邊上,一語不發地站着。
北漢王彎腰握住棺內人的手,從交握的手心裡取出一塊晶瑩剔透的藍色寶石,而棺內原本栩栩如生的人失去了靈物冰魄,傾刻之間便化爲一具枯骨了。
北漢王痛苦地斂目,伸手將東西遞到她面前,顫抖着聲音道,“你出去吧,有人會送你從白玉關離開。”
鳳婧衣接過冰魄收起,望着他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快步沿着梯子出了陵墓。
陵外已有便裝的侍衛牽着馬等着,見她出來便道,“長公主,請。”
自北漢皇陵離開,沿着城外的河岸策馬而行,她彷彿聽到了河面上還回蕩着的聲音。
我!要!娶!阿!婧!爲!妻!
我!要!娶!阿!婧!爲!妻!
……
一遍又一遍,每一聲都是揪心的痛。
北漢王在皇陵待了一整天,出來的時候人已經禁不住的陣陣咳嗽,出了敏惠孝昭皇貴妃陵墓,通知人落下了厚重的隔世石。
一石隔世,這座皇陵便真的永遠關閉,再也沒有人能進去了。
這是他一生最珍愛的女人,縱然他有負於她,縱然她娶了一個又一個的妃子,縱然他最後也爲了坐穩皇位冤死了她的家族,讓她不得不自盡百亡,卻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在他的心中能重過她去。
可是,他是一個男人,更是一國之君。
他盡了他最大的努力給了她能給的寵和愛,卻不是她想要的幸福,可是他真的盡力了。
“陛下,天色不早了,該回宮了。”近侍太監上前扶着有些踉蹌不穩的人道。
北漢王疲憊地點了點頭,扶着他的手上了馬車,回到宮裡已經是天黑了,棲梧宮已經掌了燈,亮得燈火通明。
崔英獨自一人過來,在殿外道,“陛下,奴才崔英求見。”
北漢王坐在榻上,以拳抵着脣咳嗽道,“進……進來。”
崔英聞聲進了殿內,跪下道,“陛下,長公主臨走前在未央宮給太子殿下留了一封信。”
說着,雙手呈着信送了過去。
北漢接過去,展開信瞧了一眼,然後白了起來丟進了炭火盆裡。
“陛下!”崔英喚道。
這畢竟是留給太子殿下的信,若是讓他知道了……
可是,炭火盆裡火已經點燃了紙,一寸一寸地化爲了灰燼。
“你不我,朕不說,他就不會知道。”北漢王沉聲道。
“可是太子殿下將來總會知道。”崔英小心翼翼地說道。
“那就等他知道了再說。”北漢王道。
崔英立在一旁,不敢再多有言語,也不知道自己將這封信送到這裡來到底是對是錯。
北漢王垂着眼簾望着火盆中的灰燼,一字一句道,“情愛只會讓羈絆難行,只有仇恨才能激勵人前進。”
北漢的天子不能一個女人而磨折了男兒的傲氣,帝王的雄心。
蕭昱是在第二天夜裡回宮的,未央宮已經人去樓空,沒有一絲她的痕跡,彷彿她從未來過一樣。
“人呢?”他目眥欲裂瞪着跪了一地的宮人質問道。
崔英伏跪在地,小心翼翼地回道,“已經走了。”
“走了?”蕭昱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望着殿外的臺階。
阿婧,坐在那裡的時候,你就已經準備要離開我了嗎?
他就是越想越不對勁,才匆匆趕了回來,結果還是回來晚了。
就像當年回南唐一樣,他又晚了一步。
當年讓他與她錯失數年,這一次,他不知道她又將會失去什麼。
一想到這裡,他拂袖而去,直奔棲梧宮。
她若是自己走的,不可能他一點消息都沒有,放眼這宮裡能讓他走得這麼悄無聲息,了無痕跡的人。
除了他的父皇,不會再有第二個。
“蕭承業,你把阿婧怎麼了?”蕭昱衝進門怒聲質問道。
北漢王喝完藥望着他,這是他第一次對他直呼其名,可見真是氣得不輕呢。
“大夏當朝的大將軍將她送到北寧城外,你當她真的是來找你的嗎,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北漢王直言道。
“我只問你,她現在在哪裡?”蕭昱額際青筋跳動,雙拳的骨節都咯咯在響。
“她是大夏的妃嬪,自然回大夏皇帝身邊去了。”北漢王道。
“你明知道我和她有多不容易才見面,爲什麼還要讓她走。”蕭昱憤怒地道。
“她自己要走的,你怨不得朕。”那個人若真想留,他也送不走。
蕭昱呼吸都顫抖,咬牙切齒道,“若不是你,她連豐都城都出不去,怎麼能走?”
“你留得住她的人,你留得住她的心嗎?”北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沉聲喝道。
“蕭承業,我從來沒想過恨你,可是現在我真的恨你。”蕭昱血絲遍佈的眼睛直視着她,字字利若刀鋒,“在你讓我失去了我最愛的母親,又讓我錯失我最愛的女人,我恨你。”
恨?
爲了一個女人,他對他這個父親生出了恨。
北漢王聞言冷然失笑,扶着桌子顫微微地站起來,“就因爲一個女人,你都忘了自己是誰了嗎?你有你該娶的太子妃,有你該承繼的江山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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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你,我想當這個皇帝,可我更想要她。”蕭昱直視着已經蒼老的北漢王,一字一句地道,“如果我的所求所得,只會讓我所愛之人痛苦傷心,我寧願不要。”
他說罷,風一般地轉身離去,出宮直奔北寧城而已。
然而,他快馬加鞭趕到了南寧城,卻得到了她出了白玉關的消息。
她沒有從北寧離開去和方潛到南寧會合,反而繞道走了白玉關。
朝陽初升,他獨立在北寧城上,遙望着遠方的大夏疆土。
總有一天,總有辦法,他的北漢鐵騎會踏破大夏關河,迎回他的妻,他的阿婧。
——
兩萬更完了,我都感覺自己已經成仙了,淚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