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長風抱着樓清的身影遠遠地滑出了幾步, 他的右手微微發麻,清楚的昭顯他曾接下可擊碎巨石的一掌。
“帶着個拖油瓶,你以爲你能逃得出去?”和季長風交掌的人倒像是應了那句話, 相由心生, 長的是面目可憎。
季長風不言, 樓清卻是擔憂的看着他。
樓清細點了下, 對方八人, 他不懂武功,可懂算法,以一敵八本就困難, 何況有自己拖季長風的後腿。
這一瞬,樓清生出了幾分悔恨的心思, 若不是自己不分時宜吃醋, 耽誤了時間, 季長風就不用面臨此境。
季長風忽然收緊了摟着樓清的手臂,用着不大不小的聲音道:“你可知雜碎的作用?”
樓清還未回答, 那人先罵道:“此時此刻還敢出言不遜,看來你也只剩耍嘴皮的本事了。”
季長風作恍然大悟狀道:“原來你知曉我在罵你。”眼神全是嘲諷。
“你...”對方被噎的一臉菜色。
季長風正色道:“要打便打,收拾你不過片刻功夫。”
這一兩句話間,樓清的心又提了起來,他拉了拉季長風的衣服, 眼神十分擔憂。
季長風笑道:“我會護着你。”
打架鬥毆並非是課堂上教學, 先來揖禮問候, 再省視雙方, 斷一句‘公平’, 可當對方拔出武器時,樓清的臉色還是變了。
如果以一敵八本是不公平, 那他們拔劍的行爲更是大大作弊。
對方採取圍攻,像是見到久違的獵物,他們期待已久,雙眼閃着嗜血的光芒。
刀來劍往,速度之快只在樓清眼裡留下殘影。
白色的光,唰鏘的聲音。
季長風的手臂像是鋼鐵編織的網,將樓清護的滴水不入。
可樓清知道,水能滴石穿,季長風編織的網終會有露出縫隙的時候。
那一刻到來時,樓清感覺到像冰一樣的寒冷衝他面門襲來。
季長風心頭一跳,快速卸下一人的劍,同時雙手運作,左臂收緊,將樓清往懷裡按去,腳下步伐輕移,右手揮出...
‘呲啦’...血柱成條迸出,一人應聲而倒。
“季長風...”一人怒吼。
季長風腳步飛快後退,像是御風而行一樣,樓清還陷在先前的那一幕,全然不知自己給季長風扔到了馬上。
季長風將包袱解下一把塞到樓清懷裡,狠狠地捏了下他的手,沉聲道:“你先走。”他說罷,用力一拍馬屁股,馬兒受痛,撒蹄狂奔,飛快的跑走了。
只留下一句痛呼的‘長風’。
季長風攔下想要追樓清而去的男子,冷冷笑道:“雖然知道你們一向缺德,可爲難一個毫無武功的人,也着實不要臉了些。”
七人當即不再多說,紅着眼一哄而上。
季長風手中的長劍發出冰冷的白光,照了他們一臉...
“季寨主...”一道陌生的男聲將季長風的思緒稍微拉回。
他神色冰冷的看着一地屍體,詢問道:“城中如何?”
“你們走後不久就被朱重的人發現了,不過寨主不用擔心,朱重並不敢爲難老闆娘,也並未知道我們的身份。”
這就是夥計讓季長風放心的原因,一是夥計有任何麻煩,老闆娘都會幫他解決,二是東城有季長風與沃仕匪安插的人,能護送他們平安出城。
雖然來得晚了些,只能看見一地屍體。
季長風知道,他們是給城裡拖住了腳步。
“這幾個人...”季長風喘了口氣,接着道:“都放在馬上,讓其朝南跑。”
蒙面的黑衣人略微的蹙了蹙眉,似乎知道了季長風的不對勁:“寨主可是受傷了?”
“無礙。”季長風擺擺手:“朱重會發現這是騙局,但能托住他的腳步。”
黑衣人道:“是否需要我們護送?”
季長風道:“你們各司其職,走了反而讓人起疑,放心吧,朱重想要我死,想的太美了些。”
黑衣人當即不再多說,招呼夥伴按照季長風所說的做了。
季長風見他們乾淨利索,甚至連道上的血跡都用黃土掩埋了,可見細心之處。
季長風上了馬,牽扯到後背的傷口,但只是僵硬了一瞬,他就扯動馬繮,朝着樓清走的方向追去。
樓清並不敢跑遠,可等他回過神來,馬兒已經跑出數十里。
那片竹林像是沒有盡頭,一直綿延,只在風來時有動靜。
樓清堪堪扯住馬繮,險些從馬上一頭栽下,下馬時更是趔趄了身子。
他抱着包袱,往來路跑了幾步又停下,一門心思都在想季長風。
他知自己是個累贅,回去只會造成季長風的負擔,可他想見他,這種急切的心思比任何一刻都要濃烈。
樓清知道自己慘了,徹底陷入其中,想着那人的好,愛着那人的一切,他和季長風沒有萬劫不復的境地,只有一生不棄和生死相隨。
蒼白的脣被皓齒咬破,舌尖嚐到鐵鏽味,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清醒些。
不能回去,他微彎着腰,連哭都不敢,他強迫自己冷靜,強迫到腦海裡只有這幾個字,不能回去。
他忽然狠狠地喘了幾口氣,跑了回來,使勁地在馬屁股上拍了下。
這些經驗都是在他逃家時攢下的,馬兒走了,若是那些人追上來,能將對方忽悠一時,稍即,他抹了把臉,彎身跑進一旁的竹林,所幸兩道旁雜草叢生,能勉強遮住身影,他扒開一角,盯着來路,像是一頭蟄伏在夜裡的狼。
樓清數着心跳度過,每跳一下,他的心就沉一些,腦子裡只有他還沒來這句話。
小半個時辰給樓清熬成了一世,他幾乎以爲自己是與那些草長在一塊的,血液筋脈都融於大地。
跟那些草不一樣,它們纔剛甦醒,他卻老了。
他在等一個生機,在等一個叫做季長風的人。
從未有哪時刻像現在這樣,季長風那張鬍子密佈的臉會這樣好看,樓清嘴巴發不出聲,人卻先跑了出來。
隨後,他像是用盡了一身的力氣,綻放了,大喊道:“長風。”
季長風扯住馬繮,蹄揚身仰,又重重踩回地上。
季長風滑下馬,朝離馬兒只有三步遠的樓清跑去。
樓清亦張開手,一把抱住他,額頭頂着他的肩窩。
他的身子在哆嗦,兩腿發顫。
季長風猛地吸了口氣,卻吸到一鼻子的青草味。
“不是讓你先走?”季長風託着他的後腦勺。
“我走了。”樓清顫着聲道:“可腿不聽話。”
季長風氣得心窩疼,他笑了聲,在樓清的發頂上親了下:“沒事了,我在。”
“嗯。”樓清將脣抿成一條線,不敢哭,淚水藏在眼睛裡。
季長風摸了摸他的臉,將人扔上馬,自己也跨了上去:“我們往西走。”
“往西?”他們從東邊出來,要去南邊,往西走只會加長路途。
馬兒跑動起來,季長風道:“朱重定會往南追,我用了些障眼法,能唬住他一些時間。”
“可...”
“夫人...”季長風截斷他的話,一本正經:“本家一定會派人來接,往西的那條路我經常走,他們知曉,若是不出意外,應當能在路上遇見。”
樓清還未理清楚後面那句的意思,馬兒已在季長風的指示下轉入一條小道。
那條路並不好走,小道一條,彎彎曲曲,越往裡走越是險峻,像是走入山險,一側石壁的怪石凹凸不平,樹大草深,一側崖高數十尺,還能聽見水流叮咚的聲音。
“那些人...”樓清舔了舔因緊張而乾澀的脣,問道。
季長風的聲音顯得有些輕,中氣不足似的,若是樓清回頭,會發現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夫人,他們不會活着。”
言下之意樓清已明白,他是個教書先生,看不得草菅人命,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當時那些人以八對一的時候,也沒想過要放他們兩活命。
樓清握住季長風扯着馬繮的手,輕聲道:“你沒事已是大幸。”
樓清並非冷血無情,也非自私自利,他明白一個規則,就知這規則裡面是什麼,要說難受,樓清是有,可若當時他在,他也不會求季長風放了他們,這樣顯得太矯情,季長風是這個規則裡的人,一切交由他處置最好。
季長風像是爲了節省力氣,之後一直未曾開口說話,他們一直快快慢慢走了幾個時辰,纔在日落前找到一間堪堪能委身的草屋。
也不知是誰搭起的,在這荒山野嶺裡,說不上避世論不了隱居,但無論誰都好,總算讓晚上的去處有了着落。
季長風找了一些乾柴,用火摺子點亮,架起了火堆,才接過樓清的水囊猛灌了一口水。
從客棧出來時走的匆忙,水還是早就備好的,吃食更是沒有,季長風忍着一身不適,拾柴的時候順帶採了些野果,擦乾淨以後才交給樓清。
現下的野果並不甜,外表也不可觀,樓清咬了口,酸澀的厲害,這一口就讓他苦了一張臉。
這種苦很久未曾受過了,記憶早停頓在六年前,這一口將過去全引了上來。
季長風在閉眼前見他眉頭微蹙,不由愧疚道:“讓你受苦了。”
樓清搖了搖頭,季長風沒事,他什麼苦都能受。
“山裡指不定有什麼東西,你把這些藥粉灑在周圍。”季長風從包袱裡拿了一瓶藥出來,樓清依言接過,在他們周圍灑了一圈。
稍後,他回過頭,發現季長風的脣色不對,那是一片蒼白。
這一看,才知季長風整個人都不對,似是很難受和虛弱,季長風側躺在一堆由樓清鋪下的茅草裡,閉着眼,胸膛的起伏也不明顯。
樓清的心咯噔一下,思緒逐漸清晰,感知也慢慢回籠。
血腥味,一路上縈在鼻尖的味道。
“你受傷了。”
季長風猛地睜開眼,見了樓清的臉色,也知瞞不下去了:“別擔心。”
他怎麼能不擔心?樓清顫顫巍巍的走了過來,跪在季長風面前,舉止失措:“傷在哪?”
季長風微不可聞的嘆口氣:“後背。”
後背...樓清倏地咬緊了脣,他知道季長風爲何會受傷了,他努力壓制自己的聲音和情緒:“我看看。”
季長風起身,背對着樓清,將上衣小心翼翼的脫了下來。
衣衫褪至腰間,那道爲了保護他而落下的傷疤露了出來。
從左肩蔓延到右肩下,一刀而落,將肩與肩透過背脊連了起來。
樓清再忍不住,捂着嘴哭了出來。
“哭什麼?”季長風回過身,光着膀子將人摟進了懷裡。
“疼。”他聲音嘶啞,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哭的泣不成聲。
季長風頓時啞口無言,心中情緒萬分,又是苦又是甜,像是被糖漿包裹了的山楂。
從未有人指着心口對他說過這種話。
季正林教他,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護住最愛的人。
在遇見樓清前,季長風將這份心思放在家仇上,要護住許多人,他避免讓自己受傷,即便是受傷了,傷口處理好就行了。
可就在今日,在他們兩者間,季長風選擇了樓清,護他周全。
城牆在這個字前潰不成軍,瞬間分崩離析。
樓清的嘴裡還有野果的酸澀味,季長風脆弱的只能用親吻來逃避,他有城牆,也有盔甲,可更有了弱點。
樓清想抱他,又怕弄到他的傷口,只好撐着他的胸膛承受着。
這個不同以往的吻,輕柔的讓人苦澀。
季長風以額頭抵着他的額頭,輕聲道:“其實我好了很多,你的話是藥,將我的痛都緩解了。”
樓清一眨眼,又是一滴淚落下:“我給你上藥。”
季長風乖乖地將後背轉回對着樓清。
樓清吸了吸鼻子,挖了一小塊透明的藥膏,輕輕擦在傷口上,深怕自己大力一些,季長風就會痛的死去活來。
“爲了夫人受傷,這是光榮。”
氣氛詭異的靜了,只有火燒過木柴發出的噼啪聲,季長風默了默,他只是想轉移注意力,沒想到樓清會有這麼深的自責。
樓清一聲不吭的上完藥,裹了紗布,這一刻,樓清不知該不該怨庸醫的‘先見之明’。
“睡。”樓清雙眼微紅,言簡意賅的命令道。
季長風乖乖躺下,在樓清想要起身的那一瞬握住他的手,一把將他扯倒。
“一起睡。”季長風阻止他想要起身的意圖:“不抱着你我睡不着。”
樓清的身子保持了一段時間的僵硬,纔在季長風的懷裡軟了下來。
他將臉埋在季長風的胸膛,聽到他的心跳,才感覺安穩。
可這一覺睡的並不安穩,樓清心中記掛,總是半夢半醒,又怕季長風再出意外,醒來之後要盯着季長風看許久纔敢再次睡下。
他第一次如此清醒的擔驚受怕,不是後知後覺,而是直面而對。
在意識到季長風受傷的那一刻,他的感知全面開放,所有的情緒一涌而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夜風穿着縫隙吹進,將樓清吹清醒了,他往火堆裡添了些柴,這點光照亮了一間屋子,也在他們二人臉上斑駁着。
火勢漸大,樓清將季長風抱緊了些,以自己爲這個捨命的人取暖。
東方微露魚肚白,兩個風餐露宿了一夜的人還得受早上的涼氣侵襲。
火堆還是滅了,樓清無意識睡着後就再沒添過柴,後半夜怎麼過的,樓清是記不清楚了。
兩人整理了一下行頭,重新上路。
休息了一夜,馬兒有了精神,腳程也快了。
天光從亮到暗,又是日落,兩人終於到了西南交界處的一座村子。
這是個無名村,因在山裡,不便行路,村裡只有祖祖輩輩的人。
端的是民風淳樸,熱情好客。
季長風在村長家入住,只因村長家是唯一一家有閒房的。
季長風交了些碎銀,村長推託幾次後見實在推託不掉,很乾脆的收下了。
看着他們二人打太極的樓清:“...”
季長風笑了笑道:“勞煩村長爲我們準備些熱水和吃食。”
村長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一笑一口黃牙,純善的很:“好哩。”
“...”這一口流裡流氣是爲何?
村長走後,季長風坐到了牀上,牀板硬,只鋪了一層棉,窮鄉僻壤,他要求不多,連被子有些潮味他都忽略了。
樓清走了過來:“先換藥。”
季長風沒拒絕,主動脫了衣服,一回生二回稍熟,樓清此次的動作不像昨夜那樣生疏了。
剛把藥換好,村長也進來喊人了。
村長是喊他們去洗澡,樓清暗想,敢情是村長正好燒了熱水,又正好被季長風一提,再正好剛好。
不管如何,這一夜算是有了着落,不僅吃了熱食,還洗了熱水澡,當然,季長風有傷在身,只是簡單清洗了下。
房裡只有一盞燭火,堪堪的照亮,火舌在蠟燭上跳躍,似乎下一瞬就熄了。
沐浴之後帶來的輕鬆不用言語,一身的疲勞都有所減輕,可樓清的心頭還沉甸甸的。
季長風正捏着他的手指把玩,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出聲問道:“不習慣?”
不習慣是當然...“本家的人...”經那一事後,樓清有些不敢面對‘意外’一詞。
“應是有所耽擱。”季長風的語氣十分肯定。
因這原因,樓清也漸漸放鬆了:“睡吧。”
季長風把人往懷裡帶了帶,這一動作習慣成自然,不做反而彆扭。
樓清以往都喜歡搭着他的腰睡,今時他受傷了,手一規矩人也規矩了,整個人睡成一條線,筆直筆直的。
季長風知他心意,沒說什麼,摟着人睡了。
夜半的村莊忽然迎來意外之客,馬蹄聲將靜夜踏破,火把照亮一片天,也照亮了那羣人。
這羣人一身勁裝,眉宇卻透着股文雅,彷彿風塵僕僕都沒將其抖落。
卻見爲首那人道:“去找戶人家,弄些熱食,暫避一晚。”
這一找就找到了村長家。
村長開門接待時覺得自己的門聯該換了,左邊換成‘三更半夜’右邊換成‘不準敲門’,頂上是‘並非客棧’。
他正想厲色言辭的呵斥一番,卻見對方是個江湖人,當即眼睛一眯,嘴巴一彎,笑道:“幾位大哥來的妙,我先前正夢見有貴客來訪。”
幾位二十出頭的男子看着三十多歲的村長:“...”
爲首的人也愣了,他是該曲解成村長是在說他擾人清夢嗎?
但畢竟見過風浪,爲首的男子揖禮道:“打擾大哥了,我與兄弟路經此地,想討口熱食,不知方便否?”
“方便,方便。”三更半夜討吃的見鬼的方便。
村長把人帶進院子裡,正好又是在季長風的房門前。
在馬蹄進入村子的那一刻他就醒了,今時聽見聲音,正覺得有些熟悉,還以爲是朱重的人追了上來,可見對方彬彬有禮,一時捉摸不定,便打算按兵不動。
十多人的隊伍圍着院子的一張石桌坐着,一人道:“不知大少爺人在何處了?”
爲首的那人道:“大管家說大少爺路上有所部署,應當會晚些抵達,我們從江南出來也有三日,應當快要遇上了。”
季長風一愣,忽然掀開被子起身,倒真是運氣好,居然在這遇上本家的人。
季長風輕輕穿了鞋,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門打開的那一剎,數十道目光在空中對視着,季長風愣過之後,輪到對方愣了。
爲首的人忽然欣喜道:“大少爺。”
季長風微微一笑:“丁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