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從嶽州軍迴歸巴陵縣之時,因爲走的是官道,所以才能在半途撞見前往嶽州軍求援的王鬥,可鹿頭垌苗寨通往巴陵的都是山路,這一次楊璟便沒能好運地碰到楊知縣派遣出來的捕快。
徑直回到巴陵縣衙之時已經是第二日的午後,楊知縣早已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聽說楊璟回來了,便匆匆趕了過來。
“賢侄你可回來了,出大事了!”楊璟見得楊知縣焦急的模樣,心裡也有些感慨。
曾幾何時,楊知縣也是朝廷上的清流言官,所接觸的都是王公大臣,遇事沉着冷靜,才思敏捷,在朝堂上脣槍舌劍,口誅筆伐,是何等的風流寫意。
可因爲彈劾閻貴妃而被放逐之後,當了個混吃等死的知縣,壯志未酬而雄心不再,端得是人生失意屋漏又逢雨。
然而楊璟的出現又燃起了他的鬥志,他渴望東山再起,他開始迫切地希望重回朝堂的核心戰場,可他也開始患得患失,變得不再沉穩。
若是以前那個楊知縣,便是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又何至於如此失態於人前?
想到這裡,楊璟便朝楊知縣道:“世叔稍安勿躁,且跟小侄詳細說一說情況吧。”
楊璟如此一說,楊知縣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可是堂堂知縣,楊璟只不過是推吏,雖然他隱約感覺到楊璟已經開始接觸朝堂的一些秘密,甚至於與王念恩和齊懸濟等人有着不可告人的一些經歷,但明面上來講,楊璟終究是自己的下屬,依賴歸依賴,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的,私底下無所謂,可人前總歸是要講究的。
楊知縣也就冷靜了下來,朝楊璟說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楊璟離開之後,楊知縣與其他各縣的知縣以及知州們,匯聚於江陵府,集體恭迎新知府的赴任蒞臨。
新知府牟子才本是太常博士,專門負責官家的日常禮儀等事務,乃是經常能夠跟官家說得上話的近臣,然而聽說因爲閻立春的事情,閻貴妃漸漸有些失寵,有人又趁機向官家進獻了一名美人。
牟子才見得官家再度沉迷女色,便不停在官家耳邊叨叨絮絮地勸諫,希望官家能夠勵精圖治,甚至還建議官家將那名美人打入冷宮,嚴懲進獻美人的官員等等。
牟子才本就是朝中的清流文官,與楊知縣是同科進士,有着文人清貴的高傲臭脾氣,耿直而死忠,言語不當便衝撞了官家,不過官家念他一片赤誠,也不忍責難,只是將他趕出了京城。
太常博士雖然能夠伺奉於官家左右,然則並無太大實權,知府雖然遠離朝堂,但卻是一方牧守,官家做出這樣的決定,對牟子才而言也是一種愛護,希望他能夠遠離朝堂,到地方上鍛鍊一番,等他真正瞭解了官場的諸多規則,再將他召回臨安。
楊知縣本來與牟子才一樣,都是清貴文官,脾性也相近,又有同科之誼,眼下牟子才調到地方,又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對於野心勃勃想要東山再起的楊知縣而言,牟子才絕對是值得“重溫舊情”的大人物。
牟子才也沒有忘記與楊知縣一同戰鬥過的日子,兩人推杯換盞揮斥方遒,一場接風洗塵宴一直吃到了深夜。
楊知縣也不好在知府衙門逗留,在江陵府留了一晚,翌日便到牟子才的衙署去道別,可卻被門房攔住,說是牟子才宿醉未醒,讓楊知縣先回了巴陵。
楊知縣總覺得不告而別多有不妥,可他也知道牟子纔剛到地方,還有許多事務要交割處理,最後也就先回到了巴陵來。
誰想剛回到縣衙,屁股還沒坐熱,知府衙門的人便趕了過來,說是新任知府牟子才竟然失蹤了!
最後見過牟子才的人,便是楊知縣,這些人就是要來“邀請”楊知縣回知府衙門協助調查的!
楊知縣也是慌了,一面穩住這些知府衙門的胥吏,一面讓捕快趕緊將楊璟給找回來。
只是他也沒想到楊璟正有回來的打算,那捕快沒能遇到楊璟,楊璟卻是自己先回到了。
楊璟聽完楊知縣的敘述,心裡頓時便浮現出諸多疑團來。
按說知府已經是一方大員,那些個草莽亂賊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知府動手,更何況還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白牛教剛剛打算對趙高義動手,而且還想操控嶽州軍來發動反叛,在黃政敏下臺之際,新任知府又是天子近臣,難保白牛教不會動歪心眼,所以白牛教的嫌疑應該是最大的!
起碼根據楊璟目前掌握的情況,應該是這麼個推斷。
但楊璟給孫二孃使了個眼色,孫二孃卻悄悄搖了搖頭,示意並非白牛教所爲。
孫二孃一直負責傳遞白牛教內部情報,她說不是白牛教,那麼應該能夠排除白牛教的嫌疑。
可如果不是白牛教,又會是誰對新知府動手?
難道說是先前牟子纔在臨安京城得罪過的朝堂高官,爲了讓牟子才永無翻身之日,纔派了高手來作案?亦或者是地方官員搞的鬼?
雖然閻立春案拔起蘿蔔帶出泥,將閻貴妃在地方上的勢力都連根拔起,但也難保有些忠於黃政敏的殘餘勢力,將仇恨的怒火轉移到新知府牟子才的身上。
這些雖然都能算是動機,但這些動機到底是弱了些,還不足以讓人鋌而走險,對一個欽命大臣犯下罪案。
楊璟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頭緒來,索性打算先陪同楊知縣到江陵府去看看情況再說。
不過在此之前,他也沒有忘記自己與鹿白魚的約定,將想要批准周南楚贖買流刑的請求說了出來。
楊知縣如今是火燒眉毛,心裡全是牟子才失蹤的事情,哪裡還管得這種小事,有些不耐煩就答應了下來。
楊璟趕忙取出鹿白魚的親手信,讓王鬥前往大牢,親自交給周南楚和鹿月娘,自己則帶領着宗雲等人,跟隨楊知縣來到了江陵府。
抵達江陵府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中午,知府衙門的人也是着急得抓耳撓腮,畢竟通判還沒有任命下來,江陵府又沒設有同知,因爲涉及到罪案,所以眼下所有事務都由江陵府推官陳棋泰全權負責。
陳棋泰一向將宋慈視爲典範,據說年輕時候也曾經得到過宋慈的提點,對仵作行當非常熟稔,本身也是從刑名做起,一步步爬到了推官的位置。
宋慈曾經評價過陳棋泰,說他雖無天賦,然卻勤勉,雖不能一鳴驚人,但踐踏實地,終有厚積薄發之日。
陳棋泰如今才三十五的年歲,卻已經是六品的推官,前途可謂無可限量,也正應了宋慈對他的評價。
陳棋泰此時正在新知府牟子才的房間之中勘查,聽說楊知縣帶着推吏過來,便吩咐門房讓楊知縣的人進去。
他也早聽說過楊璟的名字,畢竟他對宋慈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宋慈雖然對他多有提點,卻一直不願意將陳棋泰收入門中,一來是顧忌官場規矩,避免結黨營私之嫌,二來也是怕耽誤了陳棋泰的仕途。
然而在陳棋泰看來,宋慈之所以不肯收他,就是看不上他的天分,認爲他不適合幹刑名斷獄這一行。
而楊璟只是個苗寨裡走出來的土鱉,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推吏,卻能夠得到宋慈的青睞和培養,陳棋泰的心裡終究是有些不平衡的。
當他看到楊璟之時,心裡更是不舒服,因爲楊璟實在太年輕了!
非但如此,楊知縣竟然與楊璟並肩而行!堂堂知縣老爺竟然與手下的推吏並肩而行,實在有些不分尊卑!
更讓人吃驚的是,楊知縣的身邊只帶了長隨和師爺,可楊璟的身邊卻帶着宋風雅徐鳳武孫二孃宗雲王不留唐衝等等一干班底,陣仗排場竟然比他這個推官還要威風!
楊璟其實並非故意擺架子,而是因爲楊知縣催促得緊,他沒有時間安頓這些人在巴陵縣城住下,連回家一趟的時間都沒有,就直接趕了過來。
而且他不放心孫二孃和神荼獨自行動,又有心培養宋風雅和宗雲等人,一同進行罪案偵破,這就是最好的培養方式,自然要帶他們過來實習一番的。
再者,從進入江陵府衙門的那一刻起,楊璟已經感受到一股異乎尋常的氛圍,對新知府牟子才的失蹤,又有了新的想法,也正是這個新的想法,讓楊璟淡定了下來。
楊知縣畢竟是個官場老人了,當即領着楊璟等人,給江陵府推官陳棋泰行禮。
“推官大人辛苦了,不知可有眉目?”楊知縣雖然品秩與陳棋泰有差別,但陳棋泰只是知府衙門的分管屬官,而楊知縣則是縣牧,在加上楊知縣曾經的官場經歷,對陳棋泰也就沒那麼卑躬屈膝了。
陳棋泰稍稍昂起頭來,朝楊璟瞥了一眼,這才朝楊知縣冷冷地答道。
“我又不是江陵神探,能有什麼眉目,牟大人已經失蹤近乎三日,本官毫無頭緒,只能反覆勘查現場尋找線索了。”
陳棋泰把自己說得極其不堪,本來就是以退爲進,想給楊知縣一個機會,讓楊知縣好好捧他一番。
可惜楊知縣也是人精,早就看出陳棋泰的心思,牟子纔是他的同年,也就是說連知府大人都跟他平輩論教,楊知縣又怎麼可能捧陳棋泰的臭腳,當即順勢道。
“陳大人也是盡心盡力了,本官不才,對推敲斷案並不在行,只好將本縣推吏帶了過來,楊賢侄對於刑事偵緝頗有心得,希望多少能夠助陳大人一臂之力。”
楊知縣雖然說得輕巧,姿態也擺得很低,但漫說陳棋泰,便是在場的其他人也都聽得出楊知縣言語之中的驕傲!
堂堂知縣卻以楊璟這麼一個推吏爲榮,甚至將楊璟擡出來揶揄江陵府推官陳棋泰,楊知縣果然不再是唯唯諾諾混吃等死,他的銳氣和鋒芒都露了出來,可見已經鐵了心要大展拳腳了!
陳棋泰又如何聽不出楊知縣的弦外之音!臉色當即就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