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夜雨淅淅灑灑,寒風像冰冷的小鐵蛇,不斷往領口袖口,但凡身上有空隙的地方鑽,護腕和擋手背的皮甲滴滴答答落着水,緊握直刀的手都快來凍僵了。
吳克敵雖然僅有三十來歲,但早年間曾在餘階手底下擔任過步軍虞侯,在劍門關外與蒙古韃子廝殺過十幾場,也正是在這段時期,憑藉戰功一步步升遷,蒙古人不敢進攻川蜀之後,他才被餘階和林文忠調到了寧西軍來。
起初他也不願離開第一線,只是餘階和林文忠堅持認爲,蒙古人打不下川蜀,絕對會改變策略和進攻路線,黔貴地區將成爲蒙古人的突破口,這才說服了吳克敵。
吳克敵到任之後,並未因爲後方無戰事而變得清閒鬆散,反而約束士兵,勤懇訓練,積極備戰,寧西軍的戰鬥力也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不過蒙古人久久不來,寧西軍的軍士們便有些怨聲載道,實在搞不懂這副指揮使大人爲何拼了命地操練弟兄們,甚至一度以爲副指揮使吳克敵在戰場上受了刺激,得了癔症。
寧西軍指揮使也曾多次委婉地表示,希望吳克敵能夠體諒軍士們的難處,儘量減少訓練頻率,降低訓練的強度,然而吳克敵卻仍舊我行我素。
倒是林文忠好幾次視察,對吳克敵青睞有加,不斷讚揚吳克敵的練兵成果,又給了吳克敵繼續練兵的熱情,軍士們是苦不堪言。
到了後來,蒙古人連影兒都沒見着,連吳克敵自己都產生了質疑,開始懷疑餘階和林文忠的大戰略是不是失策了。
直到蒙古人攻打大理的消息傳來,吳克敵始知餘階和林文忠多麼的有先見之明,又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練兵運動。
若是以前的寧西軍,這大半夜窩縮在山坡上,滿身雨水,如同豬玀一般在泥地裡打滾,冷得牙齒打架,幾乎把牙齒都給抖下來了,誰又能受得了?
可經過了吳克敵沒日沒夜的操練之後,這些寧西軍的軍士卻全然無覺,人人自律,彷彿一塊塊生冷的石頭一般潛伏着,似乎要與這山坡融爲一體那般!
雖然吳克敵從未公開稱讚過寧西軍,但在他的心裡頭,有着一股自傲,這支隊伍,便是放到川蜀前線,戰力也不亞於那些經受過戰火洗禮的老卒!
扭頭看着身邊這些肅殺的軍士們,吳克敵稍稍仰頭,盯着黑壓壓的夜空許久,才低聲喃喃道:“林將軍…某…某終於沒有辜負您的信任啊…”
此時的楊璟彷彿在同一時間感受到這股情緒一般,從清涼驛這邊,朝後山方向看了一眼。
對於吳克敵和陳鑄,楊璟也談不上喜惡,他早已過了以貌取人的年紀,沒有深入接觸和了解之前,他也不會再給別人輕易下定論。
他與楊璟盤膝坐在驛館的迎賓堂上,正對着驛館的院子,也並沒有點亮燈火,任由寒冷的夜風從門縫裡不斷鑽進來,吹得他們的臉都溼潤潤的。
得益於宗雲的講解,楊璟也終於領悟到三式大摧碑的精髓所在,這功夫看似簡單,卻需要磅礴的內力作爲支撐,招式也並非表面上那麼輕描淡寫,虛虛實實,才能讓敵人無從接招,更重要的是積累一種氣勢,所以即便清楚了門徑,也需要很長時間的跋涉,才能真正登堂入室。
楊璟便也就暫時放下了對武學的追究,微微閉起眼睛來,運轉內功來禦寒蓄力。
▪ ttКan▪ c o
此時宗雲卻開口問道:“你又是如何知曉魏潛就是那個內應?他可是差點被苟涼生殺了啊…”
沒錯,宗雲已經知道,楊璟身邊的弟兄們也全都知道,魏潛就是那個內應,但除了楊璟,怕是沒人知道他爲什麼是內應。
楊璟微微睜開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彷彿要將體內淤積的邪氣鬱氣都吐出來,這口氣綿長得讓人吃驚,隱約有一氣三四里的內功造詣了。
聽得宗雲的提問,楊璟嘿嘿一笑道:“憋了很久了吧?早問出來不就完了,愣是憋着,練功都不上心了…”
宗雲一抖袖袍道:“要不再練練摧碑手?”
楊璟臉色頓時一變,想起適才與宗雲演練摧碑手,每次都被推出七八步,後背差點沒把門都給撞爛,便心有餘悸地告饒道:“別啊,大家都是斯文人,能叨叨就儘量別動手啊…”
見得宗雲收了手,楊璟才縮了縮脖子,湊近了朝宗雲問道:“如果你是魏潛,能不能捅自己幾刀,卻刀刀避過要害?”
宗雲想都沒想便答道:“不過小事爾…”
“這就是了,如果你右手持刀,刺自己左胸,傷口不該直起直落,而應該往左邊斜穿,對也不對?”
宗雲:“就這麼簡單?”
楊璟嘿嘿一笑道:“就是這麼簡單,許多人見得血淋淋地就會不自覺地驚慌失措,從而影響了判斷,試問一個是急於逃生的苟涼生,一個是文弱窩囊的文官,前者滿身是血地死了,後者身上被捅了幾十個窟窿,任誰見着了,腦子裡都會構造出當時的場面吧?更慢說還有魏潛親口供述的事發經過的…”
“早先我也沒想太多,但後來想了一想,魏潛爲人隱忍,不堪大用,陷害他並沒有什麼卵用,所以一切都是他的苦肉計,爲的只不過是得到咱們的信任罷了!”
“那你又如何推測他就是白牛教的聖教主?要知道此人聖教主神秘至極,我在白牛教好歹也是大客卿,但連我都沒有見過聖教主,而孫二孃是藥師聖女,咱們還有個天香聖女,孫二孃看不出來也就罷了,爲何連天香聖女都看不出來?”
這也正是在三堂之時,當楊璟說出自己推斷之後,所有人都爲之譁然的原因了,誰能想到,堂堂矩州知州魏潛,竟然會是神秘的聖教主?
這樣的推斷實在太過驚世駭俗,若非楊璟說明自己的推斷過程,又將天香聖女押過來對質,還真無法確定這一點!
更讓人無語的是,當時楊璟說過,當天香聖女在仙雲山腳下見到魏潛之時,這位聖女的神色變化並沒能逃過楊璟的眼睛。
而王不留和宗雲都是善於察言觀色之人,連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楊璟卻看到了,這說明什麼?
說明這色胚一直在盯着天香聖女啊!
當鹿白魚和宋風雅同時朝楊璟投來鄙夷和氣憤的目光之時,當時楊璟的尷尬也着實讓人難以忘懷的。
不過宗雲仍舊無法相信這一點:“按說聖教主的武功應該超凡入聖纔對,能夠將自己捅這麼多刀,卻一點事兒沒有,可見他的武功造詣之高,爲何我與師叔都察覺不到任何一點點的氣機外露?”
攀登武道巔峰,需要經歷重重磨難,幾乎每一個武道宗師,都必須經歷大同小異的磨練,所以高人之間總會有共鳴,這種共鳴並不需要眼睛來觀察,只需要靠近,便能夠感受到這股氣質。
可無論是宗雲,還是董尚志,竟然都沒有從魏潛身上感受到一絲絲高人氣息,這就更讓人無法置信了。
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即便到了現在,宗雲仍舊無法接受楊璟的推斷。
而楊璟早知道宗雲會不服氣一般,此時也笑着解釋道:“你們看不出來,並不代表沒人看不出來啊,這不還有我這個高手中的高手在掌眼麼!”
宗雲聽得楊璟的自我吹噓,忍不住又揚起手來,楊璟趕忙縮回去,神色卻變得嚴肅起來。
“這魏潛看起來文弱,但身子骨卻異常硬朗,初時二孃和白魚姐姐給他治療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着,此人看起來瘦弱,實則鐵打一般的精幹身子,全身脂肪含量估摸着低到百分之二以下了!”
“脂肪含量?”宗雲雖然時常能夠聽到楊璟說些古古怪怪的生僻名詞,但對於脂肪含量這樣的詞彙,還是一頭霧水。
楊璟也不打算給這位小真人掃盲,只是接着解釋道:“你和師叔都是修煉內功的宗師,會着重關注他的內功修爲,當發現他沒有絲毫內家功夫之後,纔會審視和分析他是否修煉外家功夫,所以你們根本無法看出他的深淺…”
“此人確實沒有內功底子,但同樣沒有外家功夫,根本就是不堪一擊的凡夫俗子罷了,可你卻說他是聖教主,這是什麼道理…”宗雲漸漸被楊璟的分析所吸引,對魏潛越發好奇起來。
楊璟也不賣關子,朝宗雲道:“是不是不堪一擊,打過才知道,他並沒有修煉內功,更沒有打磨肉身來橫練外家功夫,但他卻精通體術!”
“體術?”
“正是!”
“這又是什麼功夫,爲何我沒有聽說過,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宗雲越發好奇,下意識往楊璟這邊挪了挪,楊璟便得意起來。
“因爲絕世高手都修煉體術…”
“說人話!”宗雲見得楊璟又要自吹,連楊璟平日裡說的怪話都被逼出口了。
楊璟訕訕笑道:“這體術只是一種籠統的說法,我簡單些跟你說吧,就是這魏潛,也就是咱們的聖教主,他不練內功,也不打熬筋骨,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但他卻修煉招式,只修煉招式,而且已經將招式修煉到登峰造極的境界了!”
“只修煉招式?這不太可能吧,你怎麼看得出來?要知道,沒有內力或者身子骨做支撐,妄談招式只能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又豈能有所建樹…豈不聞一力降十慧,便有再高深精妙的招式,沒有力氣施展,又如何能擊敵以制勝?”
楊璟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早先我已說過,給他療傷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着呢,他的肘關節,膝關節、腳踝、肩頭等處,都磨出了不少繭皮,手掌沒有繭子,手背卻又皮實,指節粗大,可見經常打木人樁,練習抱摔和扭打相撲之術!”
宗雲雖然聽得詫異難當,沒想到竟真有這樣的奇人,可嘴上卻毫不留情地譏諷道:“你盯着天香聖女這等絕世美人看看也就罷了,連魏潛這樣的男人你也看得這般仔細…果真是葷素不忌啊…”
楊璟只是嘿嘿一笑,而宗雲看着楊璟的側臉,心裡想的卻是,早先他與楊璟交手之時,楊璟就跟這魏潛一樣,沒有內功,也沒有修煉外家功夫,身子骨更是精瘦修長,但卻精通相撲和關節扭打技擊之術!
楊璟之所以能夠看得出來,並不僅僅只是通過魏潛身上的痕跡,而是因爲他與魏潛一樣,都單純地修煉過體術,這就是他所說的,高人與高人之間終歸會有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