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過午,小雨初歇,空氣中滿是清涼的水汽,樹下滿地殘花,雨水沖刷過的街道,散發着古老斑駁的氣息。
小橋流水,橋上一把油紙傘,寬大的傘面之下,嬌小的夏至丫頭就像那柄傘的竿子。
楊璟並沒有撐傘,毛毛細雨撲面而來,使得他整個人都變得精神起來。
他對巴陵縣城已經很熟悉,但還是需要夏至在前頭引路,走了兩刻,終於來到了曹家。
曹家原本也是巴陵縣的大商戶,做的是布緞莊和各種雜碎百貨,曹恩直本該接管家族的生意,但他參加了科舉,身份也就不可同日而語,行商這種低賤事情,他也就萬萬不會染指。
曹老爺子本想將生意交給次子曹恩榮,但曹恩榮也想讀書,對生意並沒有太過掛心,生意也就漸漸變得清淡了許多。
曹恩直與彭連城的不尋常關係遭曝光之後,曹家頓時門庭冷落車馬稀,生意也是一落千丈。
楊璟來到曹家的時候,大門緊閉,敲了許久纔有個卻門牙的老頭兒過來開門,聽說是縣衙的刑案推吏大人,趕忙回內宅去通稟。
若非有楊璟,李婉娘早就死了,曹恩直也不會從地窖被救出來,曹恩榮更不可能減刑贖買,說楊璟是他曹氏一家子的救命恩公,那是絲毫不過分的。
進得門來,在客廳坐下,早有僕人端上香茗,楊璟一看,那些清麗的小丫鬟都不見了,奉茶的只是三四十的老廚娘,偌大的宅院裡靜悄悄死氣沉沉,看得心裡慼慼然。
夏至低着頭站在楊璟的身後,顯得有些拘束,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坐得一會兒,喝了兩口茶,曹老夫人才攙扶着曹老爺子走了出來,當即就要給楊璟行禮。
楊璟定睛一看,老爺子頭上纏着毛巾,一臉的病容,時不時還劇烈咳嗽兩聲,老夫人也是滿臉愁容,一時間也是感慨萬千,連忙讓兩位老人坐下說話。
“大人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老頭子招呼不周,還望大人見諒了…”曹老爺子連連致歉,姿態放得極低。
楊璟不由想起當初在巴陵縣衙,老爺子滿臉威嚴,頤指氣使,再看看現在的落魄,心裡也是輕嘆了一聲。
“老爺子切莫多禮,楊某冒昧而來,也是唐突得緊,只是有些公事需要少奶奶幫一下忙,實非得已,倒是失禮了…”時間緊迫,楊璟也就開門見山了。
聽說楊璟是找李婉娘幫忙的,曹家二老也有些訝異,曹老爺子嘆息了一聲,也不說話,倒是曹老夫人率先開了口。
“大人可來得不巧了,哎…也是家門不幸啊,我那癡兒現如今也不知得了什麼瘋症,整日裡醉生夢死,也不管事了,早些時候犯了渾,竟把婉娘休了,眼下卻是回了孃家…”
“把李婉娘休了?”楊璟聞言也是微微一驚,不過想了想也就釋然了。
李婉娘對曹恩直也算是仁至義盡,但曹恩直的心思卻從來不在李婉孃的身上,出了這樣的醜聞,若真能把李婉娘放回家裡去,對於李婉娘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今人對古時的婚娶一直有着誤解,認爲古時之人大多封建保守,但事實上改嫁一事在古時並不少見,許多人對改嫁之婦也沒有想象中那麼的排斥。
古時休妻也是一件大事,婦人犯了“七出”,丈夫便有權休妻,這七出無非就是“不育”,“不貞”之類的罪名。
李婉娘是個合格的妻子,至今未育,怕也是曹恩直對女人沒有興趣的原因,所以曹恩直用什麼藉口休掉李婉娘,楊璟不得而知,也不想去探究。
與曹家二老交談了幾句,楊璟便帶着夏至離開了曹家,轉而來到了李家,還真就找到了李婉娘。
楊璟說到底也是李婉孃的救命恩人,李家人見得楊璟光臨,趕忙就迎了進去。
李婉娘雖然仍舊做婦人裝扮,但獨居在小院裡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顯是沒有再嫁的意思。
當初爲了搶救,楊璟與李婉娘也有過肌膚之親,兩人見面到底還是有些彆扭,畢竟李婉娘雖然成親多年,卻也只有二十七八的年歲。
這個年紀在古代已經是老女人了,但對於楊璟而言,卻只能算輕熟女。
此時的李婉娘清瘦了一些,眼眸之中滿是憂鬱,見得楊璟來訪,眼中才多出了一些光彩來。
爲了避免別人說閒話,李家夫妻倆本該留在客廳裡頭,但聽說楊璟是爲了公事纔來的,又有夏至丫頭在場,他們與楊璟寒暄了一番,也就找個藉口退了出去。
楊璟將那口箱子放在桌子上,朝李婉娘說道:“夫人…”
這稱呼剛說出口,楊璟纔想起李婉娘已經被曹恩直給休了,尷尬地笑着抱歉道:“哦,是楊某口誤了…李家大姐切莫見怪…”
李婉娘聽得夫人二字,眸光也是黯淡,可聽見楊璟改口叫她大姐,頓時又露出了笑容來。
“叫什麼大姐,怪難聽的,大人若不嫌棄,就叫妾身一聲婉娘便可…”
李婉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是讀過書的才女,叫人家大姐確實有些俗氣,雖然直呼閨名有些曖昧,但楊璟好歹跟她有過不小的交集,也就不想在這種小事上計較了。
“是,倒是楊某小氣了,我這次來,其實是有件公事要請婉娘你幫幫忙的…”
雖然極力將話題轉移到正事上,但說到晚娘二字之時,楊璟心裡也難免起了些漣漪。
“妾身只是個粗淺女人,卻不知能幫上甚麼忙…”李婉娘被趕回孃家之後,整日裡也沒甚麼事可做,內心積鬱無法排遣,也是苦悶寂寞,若能幫着楊璟做些事,倒也不錯,只是楊璟乃是刑案推吏,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幫些甚麼。
楊璟也不囉嗦,將那箱子打開,而後朝李婉娘說道:“這是一樁案子的證物,楊某聽夏至丫頭說,婉娘你對女人的物件很是瞭解,所以想請婉娘幫着看一看。”
“如果能夠通過這些物件,確定一下這些物件的歸屬,找到些許線索,那可就是幫了楊某大忙了…”
李婉娘一聽,頓時來了興趣,但又不敢碰那箱子,只是微微探過頭來,掃了箱子裡的東西一眼。
曹恩直很少回家,李婉娘獨守空房,若說女紅繡織之類的活計,李婉娘確實是把好手,對鞋拔子和一些女子飾品以及各種衣物配飾的樣式,她也是十分了解的。
古時的女人非常的手巧,手工藝基本上就是女人的必修技能,沒個女人制作出來的東西,自然是千差萬別,但也並非無跡可尋。
比如李婉娘所描的繡花底子,在巴陵就非常的受歡迎,但凡做女紅的,沒有幾個不知道李婉娘,很多婦人都喜歡向李婉娘借底子和樣式。
再加上李婉娘又經常操持家裡的布緞莊生意,這一來二往,對巴陵城內那些婦人所用之物,也就漸漸成了行家。
見得李婉娘有些拘束,楊璟便取出一雙手套來,讓李婉娘戴上,這才放心地檢查箱子裡頭的物件。
因爲橡膠手套太過新奇,楊璟也不想太過張揚,所以早就讓夏至準備了幾雙絲綢手套,倒也不至於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李婉娘戴上手套之後,便一樣樣從箱子裡檢視那些物件,眼中的憂鬱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子精幹和專注。
“這些物件大多是…大多是彩瑞居的東西,據妾身所知,彩瑞居的幕後主子以前是樓裡的紅牌,後來從良嫁給了巴陵黃家少主子,這彩瑞居的東西還是不錯的,但一般只賣給…只賣給那種女人…”
楊璟也檢查過這些女人的東西,初時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同,但聽得李婉娘這麼一說,又仔細看了一下,才發現果然有些不同。
比如裡頭的一些褻衣,樣式就與尋常女人所穿的不同,頗有古代情趣內衣的意思,照着李婉娘這麼說,這彩瑞居的老闆娘還頗有些生意頭腦。
她是做過這一行的,深諳樓裡姑娘們的喜好,更知道如何利用這些女人的東西來增加男人們的好奇和興趣,而青樓裡的姑娘或者坊間的暗娼,通常都不太出門上街採買。
青樓裡的姑娘一般會讓丫頭或者龜公小廝出來,而那些坊間的暗娼名聲並不好,自然不敢拋頭露面。
然而彩瑞居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根據李婉孃的解釋,這彩瑞居的活計都是女子,這些女子會拿着樣式樣板,到各個樓裡和暗娼的家裡去推銷,這樣的商業模式也算是非常先進的了。
李婉娘雖然看出了這些東西的來歷,但再多的東西可就無能爲力了。
因爲彩瑞居是小手工作坊,又沒經過李婉娘這邊的布緞莊進行銷售,李婉娘自然沒辦法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誰的,想要了解,也只能到彩瑞居去查賬本記錄。
其他一些東西倒也看出了些許端倪,但李婉娘經手買賣的東西實在太多,這些物件又沒有太多特徵,李婉娘也不好確定主人是誰。
楊璟雖然有些失望,但也表示很理解,畢竟巴陵城那麼大,李婉娘也不可能記住每一個客人。
正當楊璟打算到彩瑞居去碰碰運氣之時,李婉娘卻又有些遲疑地說道。
“大人…有件事妾身也不知該不該說…”
楊璟擺了擺手,微笑道:“但說無妨的,楊某今日前來,可不正是要求助於你的嘛。”
李婉娘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而後指着那個箱子道:“大人,妾身雖然無法確認裡頭的物件,但卻知道這個箱子的來歷…”
“這個箱子?”
“正是。這箱子是黃梨所制,樣式普通,但鎏金包角,內裡襯着金絲布,可不是一般人敢用的東西…即便是大富大貴之家,有些顏色和圖案也是不能用的,金絲更是不能用…”
聽着李婉娘說到這裡,楊璟已經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了!
是啊,古代等級制度及其森嚴,比如唐朝就以黑色爲尊,宋代以紅色爲尊,高官和皇帝通常用硃紅色,而明黃色和金色向來是帝王之色,龍鳳圖案也不是誰都能用,官員的補服圖案也有着嚴格的限定製度,金銀器更是不能在民間流通使用!
楊璟一直將重點放在了箱子裡頭的物件上,但這些物件想要查證卻很難,而箱子只有一個,通過箱子來查找線索,豈不是更加的方便快捷麼!
這也真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再者,楊璟也從李婉孃的話中,得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