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蝦,本來是揚州城南老杜手下的一個小頭目。有一次,老杜和秦州地頭蛇肖大勇爭場子,眼見打不過了,蘇蝦發信號,把肖大勇開來的十三艘船全都鑿開底,再用明膠封住。等肖大勇領人得勝回去時,船開到江心進了水。蘇蝦早留了好幾艘小船等在當口,把他們都救了起來。他一力說老杜願意和肖大勇和好。那時候頭腦簡單的小混混還沒人用過這一手,蘇蝦裡外光鮮,兩頭做了好人。老杜和肖大勇結成朋友,老杜的勢力進一步壯大。
在酒席上,老杜拍着蘇蝦的肩膀:“你這小兄弟,就是我老杜的軍師啊!”以後“老杜的軍師”這名字就算叫開了。
本來提起揚州杜爺,就是說的老杜,也不分什麼老的小的。但是最近揚州城新來了個小杜,這小子生得一張黃焦焦的麪皮,所以老杜外號杜大嘴,小杜外號就叫杜黃皮。
小杜乾的是小買賣,他組織當地的乞丐小偷們挑腳趕車,掙個辛苦錢。蘇蝦勸老杜別把這些小錢放在眼裡,天底下的錢是掙不完的,只要沒碰了老杜的賭場妓院,也就由得他們順過去算了。先好好看緊自己的場子不惹過節,將來要吸要納不難,就算要平了他也佔理。但是老杜道:“怪只怪他生錯了姓,有我老杜的地方決不可以有第二個杜爺!”
於是老杜準備帶人去挑了小杜的場子,但蘇蝦勸老杜謹慎點,他一早就覺得這黃皮不簡單。因爲小杜混揚州這麼久,居然一件事也沒和老杜碰上,這幾乎不可能。憑肖大勇遠在秦州還能和老杜爭上場子呢,除非是他有意避開。老杜對小軍師的懷柔很忍耐,就瞞了蘇蝦去試探小杜。
第一次,老杜手底下裝醉故意找茬的兄弟幾個,竟然惹上了肖大勇。事先明明得報說在酒樓喝酒的是杜黃皮,可等老杜的手下一去,喝酒的卻變成了肖大勇。幾個兄弟上去沒事找事一攪和,肖大勇哪裡受得下這個,將幾個打了個稀巴爛,要不是看在蘇蝦的面子上,肖大勇就該找上門去,和老杜頂硬了。
然後又接連出了幾檔子怪事,可還沒正式撕破臉,也不能明面對付小杜。更何況這小子還能在每一次出事的時候都置身事外,等老杜的人和另一堆實力非常,又莫名其妙的人火拼之後,還可以裝作事不關己。
如此試了幾次,誰也摸不透這小杜的底細。漸漸老杜手下人都說,這黃皮小杜怕是竈王爺下界吧,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神靈庇佑呢!
老杜手下的小頭目一個月有一次聚會,這還是蘇蝦當了“軍師”之後新設立的“改革”措施。聚會上,大家會在一起喝喝酒,談談最近的生意和江湖消息。最近幾次集會時,老杜都在大家面前,正式將這個從來沒和自己正面衝突的小杜列爲了頭號敵人。
今天的聚會,蘇蝦直覺老杜一定會有個大舉措。果然,在各人彙報完事後,老杜開口了:“兄弟們,我老杜對你們怎麼樣?”底下人立刻鬧哄哄地說開了:“大哥對我們,一向沒說的!大哥有事儘管吩咐,縮一縮頭的,都是孬種……”
老杜滿意地笑道:“出來混呢,就是要爭個氣字。我老杜在揚州城近二十年,從來沒像現在這麼憋屈過!眼看那杜黃皮就快騎在我頭頂上拉屎了,小方,說一說昨天你聽到了什麼。”
快手小方是個精瘦的年輕人,手底下功夫十分硬朗,但此刻臉上卻包着塊紗布。他應聲道:“我昨天在鹽城賭寶,不過要記上二十兩銀子,那寶官卻說啥都不肯。我就說‘我是揚州杜爺的小弟,憑杜爺的金字招牌還會沒了你這二十兩?’可他說:‘杜爺?杜爺手下的兄弟我見得多,就從來沒有賴賬的。除非你說的是那個城南老杜,他現在還配叫爺啊?’。”聽到這裡,大家忍不住,一起拍桌子叫罵起來。
小方接着說:“我當然忍不下這口氣,就掀了他媽的臺子,罵:‘杜黃皮那癆病鬼算什麼東西,也配和我們杜爺相提並論。’結果就打了起來。我掛了點小彩,秦三川那邊躺下了十幾個,總算沒給大哥丟臉!”
蘇蝦道:“方兄弟,你雖然沒給大哥丟臉,但是卻給大哥闖禍了。你欠人銀子理虧在先,又砸了人家場子,秦三川怎麼會罷休?”
小方道:“這點放心,秦三爺恰好就在場子不遠,他說:‘方兄弟別怪我手下人見識淺,我看揚州又出了個姓杜的英雄心裡高興,不過在家裡說了句———我秦三服了揚州杜小爺。其實大爺也不差,揚州雙杜還不一定誰是老大呢。反正只要是杜爺的面子,無論大小我一定都給!’”
蘇蝦吃了一驚,小杜的勢力還不夠大到秦三川都說個“服”字的程度。而且小方在他的場子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絕對沒有一個寶官不認識他。蘇蝦其實一直在慢慢挑撥秦州和鹽城地面上的黑道朋友起來對付小杜,自己好來個坐收漁人之利,但是現在看來,老謀深算的秦三川也想到了這招,反而先挑撥揚州城內的兩杜之爭。要知道老杜最受不了的就是塌面子,這招若是成了,簡直是兵不血刃!
耳聽得那些傻人還在叫:“小方幹得好!我們現在就去把杜黃皮做了,讓他媽的秦三川看看,誰纔是揚州的杜老大!”
蘇蝦忙道:“大哥,我們現在拼恐怕沒有勝算。小杜現在開始靠水運貨,最多兩個月一定會和排教衝突,到時候我們不用損兵折將,就可以剷除這小子。不是更好嗎?”老杜道:“半年前你也是這麼說。結果肖大勇和小杜沒打起來,倒叫小杜把生意做到秦州去了。簡直是讓我眼看着那黃猴子慢慢坐大!”
蘇蝦道:“小杜實在不是一般的人物。這樣的人最好和他交朋友,而不是樹敵人。肖大勇大大咧咧,但排教的水中雷雷一帆卻心胸狹窄,他肯定不能容忍有人和他在一個飯碗裡搶飯吃!”
這話一出口,蘇蝦就知道自己說錯了。果然一個新進的小頭目開口道:“蘇先生,你是在說大哥心胸狹窄麼?”再看一旁老杜的臉色,果然陰晴不定。
蘇蝦道:“大哥,我跟了你快十年,難道你還信不過兄弟我嗎?小杜是個厲害對手,決不能掉以輕心啊!”
先開口的小頭目楊泰,此時又開口道:“看來蘇先生很看重杜黃皮啊。大概還很佩服他吧?”蘇蝦道:“我的確欽佩小杜,但對大哥,卻更加忠心耿耿,你少在那裡冷嘲熱諷。我知道你有幾分小聰明,但是想取代我,還太嫩。”
楊泰臉上變色,隨即道:“不敢不敢,誰不知道蘇先生是大哥的小軍師,楊泰當然沒有你的才能,所以小杜也看不上我來做這個奸細了!”
蘇蝦勃然變色:“你說什麼?”楊泰冷道:“我們幾次攪小杜的場子,他都跟沒事人似的。他就算是條泥鰍,沒有我們自己人通風報信,我也不信他溜得了那麼快!小杜來揚州沒多久,就曾經當衆誇過,‘揚州道上的朋友,就你蘇蝦是個人物’!後來你又偷偷去會過他,別以爲大哥不知道。大家說,這奸細不是你還會是誰?”
蘇蝦怒道:“我會小杜是想探探他的底,也並沒有偷偷摸摸。你想誣陷我,可還沒那麼容易!”楊泰道:“我已安排好人手,今晚就去堵杜黃皮,保證做掉他。你要是心裡沒鬼,就帶人馬去。今天杜黃皮要是死了,我就承認是冤枉了你,馬上給蘇爺你磕頭認錯。”
蘇蝦轉頭對老杜道:“大哥,楊泰輕浮急躁,不可輕信,今晚萬萬不可出動!”老杜打着哈哈道:“蘇蝦啊,你在我身邊絕對是第一功臣,不過也應該提攜一下後輩啊。你也是個年輕人,他有闖勁,就讓他去闖。等他回來,我再讓他向你賠罪。”
蘇蝦心裡一涼,知道今晚楊泰敢和自己這樣說話,完全是老杜的授意。看來今晚偷襲,也是老杜自己的主意。他心中一陣難過:“憑楊泰的本事能放倒杜黃皮,那真叫出鬼了!這樣的仗蘇蝦可不打,我在家等你們。”楊泰道:“對,你不和我們走,然後偷偷跑去向小杜告密。記得提醒小杜,再給你記上一功!”
蘇蝦氣往上衝,擡手就是一拳。楊泰猝不及防,被打得一個趔趄。
其實他的功夫比蘇蝦好得多,可是畢竟不敢還手,只是眼望老杜。老杜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強笑道:“該打!蘇蝦是我多年的兄弟,我絕對信得過他。以後誰再敢胡說八道,我老杜第一個饒不了他。不過蘇蝦啊,爲了避一下嫌,你先別回家,就在大哥這兒,讓你嫂子給你做兩樣小菜,等我們回來,大哥再好好和你喝兩杯。”
蘇蝦此時心中悲憤莫名。他想起自己和老杜在一起的十年,從一個不名一文的小弟到老杜手下說一不二的人物,老杜對自己實有知遇之恩。所以他一直盡心盡力,讓老杜從一個小頭目,變成揚州內跺跺腳城牆震的豪霸,沒想到此刻,他居然要將自己軟禁起來。
老杜的心狠手辣蘇蝦知道得比誰都清楚,今天既然已經撕破了臉,如果他能贏了小杜,自己以後也不會再受重用,如果失敗,他絕對沒有面目看到自己,一定先下殺手。
想到這裡,蘇蝦軟軟道:“不管怎樣,蘇蝦都希望大哥能平安。”楊泰立刻接道:“他媽的,你這是在咒大哥麼……”老杜止住他,說:“一定一定。”
蘇蝦見老杜臉有愧色,不禁又叫了聲:“大哥!”老杜怕他再說,揮揮手,急急地帶人走了。末了楊泰路過時,還對蘇蝦呸了一口唾沫。
蘇蝦一個人呆在大廳裡,淚眼模糊,嫂子並沒出來給他做口飯吃。等了兩三個時辰,還不見一個人回來,他心中焦急,擡身欲出,待到門口,見家丁也沒阻攔。蘇蝦奇怪地一看,原來守門的家丁已被全都點了穴道。
就聽一個聲音道:“蘇爺面前沒有障礙,要走就走吧。”蘇蝦道:“是杜爺嗎?”杜風寄從外面應聲走來:“蘇爺好,正是小杜。”
蘇蝦道:“杜爺,我現在沒什麼好說的,只問您一句,您在外頭說看得起我蘇蝦,是不是使了離間計?”杜風寄輕笑道:“我承認有點離間的意思,但是這條計已經用了幾千年,但凡氣量大點的就根本不會上當。不單是這個,其實秦三川賭場那事,也是我用的離間計。我知道杜大嘴氣量狹小,只要經常隔着靴子搔搔他,他就癢癢了。他見我只退不進,一定以爲我沒什麼本事,到時候你們兩個的意見肯定有分歧,一件件事這麼疊起來,他自然就不會信任你。要是單單爲了混個地盤,我還不用受那麼多氣,讓他老杜那麼多局,我給他那麼多甜頭,其實都只是爲了你。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確實很欣賞蘇爺的才能,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幹!”
蘇蝦道:“你害得我這樣,難道還要我認了你做大哥?杜爺,你真說得出口啊,你不怕我想辦法整你?”杜風寄道:“蘇爺,講話憑良心。我從沒害過你,只不過真心誇了你兩句。至於故意示弱,你明知道老杜的脾氣,但是卻頂硬勸他,那可是你自己找的。換了別人,決不會出這樣的事,當然也就不值得小杜費這麼大的勁了。”
蘇蝦指着家丁道:“你現在點了他們的穴道,一會兒大哥回來,更認定了我和你串通一氣,那時,我不是百口莫辯了?”杜風寄微笑道:“如果你大哥還能回來,我決不會做這種落了口實的事情,讓蘇爺有理由埋怨我。我要讓你說不出我一點不好來,死心塌地地認我做大哥。”
蘇蝦驚道:“我大哥已經死了嗎?”杜風寄道:“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讓人傳信殺了你。我截住他六個傳信的手下才攔住了。安心吧,你沒什麼對不住他的地方。”
蘇蝦黯然半晌,才道:“大哥對我有知遇之恩。說心裡話,我是十分敬佩杜爺,如果大哥還在,我倒是可以投奔杜爺,可是現在,我只有辜負杜爺的一番美意了。杜爺要是覺得不爽,就殺了不識擡舉的蘇蝦!”
杜風寄搖頭道:“我真服了你,比我當過兵的二哥還愚忠。我就怕你會這樣,所以還沒敢立刻弄死老杜。不過我也不願意留他一條命,斬草不除根,想了心裡就堵得慌。難道你真要我買你的面子?”
蘇蝦眼睛一亮:“蘇蝦知道該怎麼做!”他立刻跪下,“杜爺如果放了我大哥一條生路,蘇蝦這輩子當結草銜環,相報大恩!”
杜風寄笑罵:“你怎麼不乾脆以身相許?對老杜那麼忠心值得麼?你往後跟着我,我定讓你看看,什麼叫值得你爲之拼命的大哥!”
以後,“這是我值得拼命的大哥”這句話,變成蘇蝦最愛說的。他的年紀僅小杜風寄半個月,所以在九個結義兄弟裡排行第五。
這就是十兄弟中的老五——改名蘇俠的智多星。可兄弟們都喜歡叫他另外的一個名字——“管家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