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蘇放就來了,她拿了支竹簫在外面慢慢吹,聲音又柔又輕。雲帆在裡面聽,臉上的表情也是一片溫柔。他手指虛虛地做撥絃的樣子,輕輕和着簫聲念:“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薛雪氣得衝着門外喊:“書雲,看看半夜誰在那鬼叫!”簫聲一直沒斷,書雲一會兒回來了,臉上清清楚楚一個手印。
如此一連很多天,簫聲一直傳來。每聽到簫聲,雲帆就一臉愜意,他和着簫聲虛彈着琴,就像回到他們初戀的時候,眉梢眼角寫滿笑意。薛雪越看越怒,“啪”的一拍桌子。雲帆也不生氣,繼續聽簫。
蘇放還靠在石頭上吹簫。薛雪迎着黃昏的彩霞緩緩走過來,在這種情況下蘇放還是爲她的美麗讚歎。她臉上那層紗似乎變得透明瞭,薛雪懶懶開口:“你喜歡吹簫我倒沒所謂,可他說你太不知好歹,這麼多天天天沒完沒了鬼哭狼嚎,他實在煩透了,讓我問你一聲你怎麼才肯走?”蘇放道:“他下來和我一起走,我馬上就走。”薛雪道:“看你這個可憐樣我真想把他還給你算了,可他不肯走啊。”她走到一塊平石頭上坐下,指着身旁地下:“不如你過來給我捶幾下腿,讓我慢慢給你想個辦法。”她身邊沒有坐的石頭了,要給她捶腿怕要跪下才行。
蘇放冷笑:“不用幾下,一下就打斷你的腿!”薛雪聲音沒法保持嬌媚了:“趙雲帆爲了你命都不要,你爲他放棄小小尊嚴都不願嗎?”蘇放道:“那是兩回事,阿雪,願意聽我吹簫就坐,不願就請便!”她又把簫湊到嘴邊。薛雪惡聲道:“你這樣沒用的!只會讓他越來越煩你。”蘇放笑了:“沒用,你就不會來。”薛雪看着她:“你……你等着後悔吧!”
她氣沖沖地跑回樓上,到門口時平靜一下心神進去。趙雲帆微笑看着她:“我看別說十四天,十四個月也不見得有用。”薛雪恨得眼睛裡都是怒火:“你去趕走她!”趙雲帆攤開手:“沒辦法。”薛雪道:“我們約定這十四天你聽我的!”雲帆道:“那也得是我能力範圍之內的事啊,難道你讓我把山剷平我也做得到嗎?”薛雪看着他冷笑:“你自己看着辦,你真以爲我給蘇放吃的只有鐵化丹嗎?”趙雲帆臉色變了:“什麼意思?”薛雪道:“意思就是她不走就死。我姓薛,可不是嚇你!你到底去不去?”趙雲帆深深看着她,沉聲道:“阿雪,別讓我恨你!”
薛雪愣住,淚花直在眼睛裡打轉,然後咬牙道:“恨我?我一片真心只換來這個?趙雲帆,你好狠的心!”雲帆道:“你的心意我不能接受,但會永遠珍惜,我求你放手行嗎?”薛雪哭起來,她狂喊:“好,你恨我?我就要讓蘇放恨你!”
蘇放吹到夜晚,已經十分疲倦,她深吸一口氣對着小樓道:“雲帆,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然後轉身離去。走出幾步身後傳來聲音:“等一等。”蘇放驚喜異常,豁然轉頭叫:“雲帆!”她轉身跑回去,“雲帆!”哽咽一下還是沒說出別的話,“雲帆——”
趙雲帆眼神帶着悲哀:“我是來跟你說——明天……你不要來了!”蘇放只覺得有一桶冰水倒下來,她乾乾地道:“爲什麼……”雲帆的聲音不帶一點感情:“你看過薛雪的樣子嗎?”蘇放咬着下脣點頭,雲帆道:“那還用問爲什麼?”然後他轉身就往回走,一路上再也沒有回頭。蘇放自己站在那全身發抖,腦袋是一片空白。過了不多久,屋子裡傳出薛雪的嬌笑:“哎呀你壞死了,別胳肢,我怕癢……”
蘇放只覺頭腦一片混亂,她握緊拳頭伸進口裡咬。有人狠狠給她拉出來:“老大!你幹嗎?醒醒啊!”蘇放精神一振,霍然坐起,抓住面前的人:“你是說我在做夢?”那人道:“孟飛的兄弟發現你暈倒在樹林裡已經三天了!你跑到樹林裡幹什麼?”蘇放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牀上,頓感無比失望,定下神才發現自己抓的是一個又矮又幹的小老頭:“你是誰?”那人道:“我是崽兒啊!”他站起,拿下臉上的僞裝,同時骨頭一陣咯咯響,一下長高兩個頭。好俊的縮骨功!
崽兒長大了許多,但臉上還有稚氣,他得意說:“我現在長高了,而且你看我的手……”他的兩隻手都變成黑色,但本來緊握的那個竟然可以活動自如了,“老爹幫我打通手上逆脈,我又用了大量的‘碧上堆雪’蛇的膽浸泡。可惜這顏色就去不掉了。”他發現蘇放眼睛直直的,似乎沒聽他講話,小心地問:“你……餓不餓?”他從一旁端過一碗胭脂米粥來,另一個小碟子裡翠綠翠綠的小菜丁,浸了一半在紅油裡,那都是鮮筍最上頭指甲大的一點,有個名字叫“尖上尖”。他道:“這是包在雪花火腿裡蒸的,你要嫌油膩還有一碟豆筋拌的我給你拿來。”
蘇放突然坐起,抓起那碟菜倒在自己身上,衣服立刻污了一片,崽兒嚇了一跳:“老大你幹什麼?”蘇放又把粥也倒在身上站起來往外走,鞋子也沒穿。崽兒從後面抱住她:“你要去哪?”蘇放道:“我要去做乞丐,我要試試放棄尊嚴是什麼滋味!”老五蘇俠在門口攔住:“不許去!”蘇放一把推開他,繼續往外走,在房門口被柳青伸臂攔住:“老大!我們都知道了,你值得這樣嗎?”蘇放激動叫:“你讓開,不關你的事!”柳青道:“不讓!”蘇放一拳打在他胸口,他手一沉叼住她的腕子:“老大,你現在打不過我,過不了我這一關!”蘇放大叫起來,使勁推他:“讓開!讓開!”柳青就像門板一樣一動不動。蘇放臉色鐵青:“你不讓我去討,是不是準備賞我點什麼?我謝六爺了。”說着對柳青跪下去,柳青慌忙也跪下去,呆了呆無計可施,直委屈地大哭起來。
蘇放站起來,大步從他身邊擠出去,她此刻激動得幾乎就要發瘋,不發泄一定會崩潰的!這時臉上突然重重地捱了一巴掌,她趔趄一下才看清是孟飛。孟飛道:“你難過折磨自己就好了,幹什麼欺負柳隨風!你不要尊嚴就去!要你的飯去!”蘇放大吼一聲一拳打在他下巴上,孟飛初愈未久,被她打得後退幾步摔在地上。他爬起來吼:“我打你一巴掌你也要立刻還回來,還放棄尊嚴呢,別自己騙自己了!”蘇放叫:“怎麼辦?”她頹然在地,“怎麼辦?”孟飛嘆道:“這我可真不知怎麼辦了……”
崽兒道:“老大,你哭出來吧!”蘇放牙齒咬得咯咯響,突然道:“我……我不是死不放手!不是不能面對現實,我是不信啊,他的眼睛、他的心……我就是不信啊!”她衝出去:“我要問他!”蘇俠喊:“換件衣服!”但她早已去遠。
一會柳青和崽兒各騎一匹馬追上了蘇放。柳青說:“孟大哥讓我們跟着你,這裡離山西至少有一天的路程,還是騎馬吧!”崽兒道:“這是雲飛揚特意從你家帶來的,你看像不像你以前的紫玉?聽說你二叔找了很久……”柳青拿過一身衣服道:“這是孟飛的衣服,他說你喜歡穿他的衣服,老大,你……你別不要我們了!”蘇放撫着那匹黑馬,果然和紫玉很像,只是脾氣好得多,站在那裡乖乖讓她摸。蘇放不再發瘋,默默換下又是油又是粥的外衣。
她們到薛家已是深夜。書雲一看到她就道:“真不要臉,又來了!”她話音未落,眼前一黑就倒下了,崽兒道:“讓你三個月說不出話!”
蘇放沒理,只對着燈火道:“雲帆。”她頓了很久,還是說:“我們——回家吧!”今夜恰是第十四天,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把趙雲帆打敗了,他咬着牙流淚。薛雪在一旁說:“最後一天,你想功虧一簣嗎?你不想讓她死吧?明天我就去救她。”蘇放又道:“雲帆,你只說一個字就行。你和我回去好嗎?”屋子裡沉寂很久,雲帆道:“不!”蘇放緊緊握着拳頭,已經分不清自己的感覺。
施施然地,薛雪踏着月色而來,臉上的輕紗掩蓋得了驚世的容貌,可怎麼能掩蓋那醉人的風姿?她淡淡地道:“他有東西讓我帶給你。”她拿出的是那支白玉簫,月色下那玉簫和當初雲帆紅着臉遞給她時一樣美麗。蘇放顫抖着伸手去接,薛雪卻突然鬆開手。玉簫“叮”的一聲掉在地上,摔成兩段。蘇放勃然大怒:“你……”薛雪道:“啊,對不住,我沒拿穩,不過你大概也沒用了吧?”說罷轉身離去。
柳青和崽兒已經氣得要死,只等蘇放放話。可蘇放就那樣站着,過了好久突然道:“給我找張琴來!快去!”柳青應了一聲,慌張去了,過沒多久就拿了一張琴過來。
蘇放坐下來,撥了幾下弦才道:“我琴彈得不好,雲帆你就姑且聽聽吧……”隨着琴聲她輕輕唱起來,唱的卻是卓文君還司馬相如的琴曲: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琴聲有點生澀,在這裡劃顫了一個音,又接着:
“君以琴聲和,今以琴聲絕。白頭不相離,誓言何鑿鑿?”
然後琴音順暢了許多,可她卻彈了許久才接下:
“君既有兩意,萬語又如何,醉解蘭舟去,一任輕帆過!”
琴聲到此戛然而斷,蘇放站起來,驕傲地走向孤獨,她悲涼的歌聲從遠處傳過來:
“風裡雨裡尋你尋你千百度,佛前月下爲你爲你燒掉香千炷。
佛說是,還要等你等你五百年,看世間,癡心最是最是無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