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蘇放雙手各拿一刀在菜板上剁起來,鼓點一樣的響聲立刻“咚咚”傳出,她邊剁邊說:“看,手臂別動,手腕用力,刀到了底要帶回力,別切了菜板。”一塊肉眨眼就剁好了,蘇放放下刀,順手扯下圍裙來擦了擦,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轉身走了。
蘇非獨趕忙跟了出來,訝然道:“姐姐,你以前是廚師嗎?”蘇放道:“姐姐有個好朋友是廚師,我經常吃她做的東西,所以就順道學了一點兒。不過以我的手藝切肉還可以,要是做肉肯定不如那胖子。”蘇非獨羨慕地看着她:“大姐你有很多朋友嗎?”蘇放微笑道:“是啊,我還有一個做生意的朋友,他經常帶點兒稀罕東西回來給我玩。”
就如此一路走一路說,蘇放將之前的那些個奇聞軼事盡挑好玩的講給蘇非獨聽,還時不時穿插一點葷段子讓他臉色潮紅。蘇放只覺得,非獨嘴脣邊的一圈絨毛,配上臉上的紅暈,看上去可愛極了!
蘇放住得偏,蘇無咎原本經常來問她是否習慣,後來見蘇放一副嫌他煩人的樣子,也就來得不那樣勤了,只有非獨天天纏在她身邊不走。
那天,非獨和蘇放出門閒逛,回來的路上他問道:“姐,善姐究竟好不好?”蘇放眨眨眼,悠然道:“臉蛋嘛……還湊合,不過,身材一流!”善姐個子嬌小,體態豐滿,比起蘇放扮了十幾年男人也沒被發現的身子骨來講,當然一流!非獨臉紅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她對你好不好。昨天我聽她和馬師傅說,你睡覺打呼嚕呢!”蘇放微笑道:“是嗎?看來還是家裡舒服,以前我半夜常驚醒,根本沒打過呼嚕。”
非獨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就算真的打呼嚕,也不能對下人說啊!她就仗着娘對她好,平時就喜歡搬弄是非,姐姐可別太好脾氣了!”蘇放頓時大笑起來:“我太好脾氣?哈哈,你這誇獎可真是太貼切了。”
他倆一邊說,一邊往蘇放的住處走,非獨還待說些什麼,蘇放指着前面“噓”了一聲:“瞧,善姐在那兒呢,我們去聽聽她說什麼。”兩人貓着腰潛到樹叢下面,只聽二夫人屋裡的丫頭碧蕭清亮的聲音道:“善姐姐,新來的大姑娘難伺候嗎?”善姐的語氣裡滿是不屑:“呸,就她也配!也不知她從小到大,究竟看見過丫頭沒有?連個人都不會使喚,從來沒支使我幹過哪怕芝麻大點兒的事,閒得我渾身都癢癢。”碧蕭道:“那還不好嗎?善姐姐樂得清閒,我想這麼着還不能呢。”
善姐道:“可你看看她哪有個小姐的樣?滿身臭汗撩起衣服就擦,連個汗巾子都不帶。再看那坐相,一進屋往椅子裡一摔,左手抄起一瓣橙子就咬,那汁水都流到手背上了。你猜她怎麼着?伸了舌頭去舔,跟狗兒似的!”說着放聲大笑,那碧蕭也用扇子掩着口笑起來。善姐接着說:“我原先也是有頭有臉的主房丫頭,如今跟了這樣一個主子,以後面子往哪裡放喲。”
蘇非獨越聽身子越僵,一張嫩臉漲得通紅,他強壓着怒氣,低聲道:“簡直太不像話了!大姐,我非要教訓她一下!”可他身子一動,就被蘇放拉住了:“不用你,看我的!她不是嫌面子沒地方放嗎?我這就給她找個地方!”
那蘇放從藏身處起來,折遠幾步,又重新走了回來。看到她,那兩個當然住了口。蘇放一臉笑地和她倆打招呼:“碧蕭!你來玩兒了?”碧蕭低低叫了聲:“大姑娘!”有些心虛。蘇放卻毫不在意,突然走近打量善姐:“哎呀善姐,看你那皮膚白的,真好看啊!”善姐得了恭維,喜滋滋道:“謝謝姑娘誇獎!”蘇放又接口道:“可惜有點雀斑,你咋不治治呢?”這雀斑正是善姐的心病,只聽她黯然道:“這個……這是治不好的。”蘇放瞪起眼睛:“誰跟你說的?雀斑最好治了!你拿個溼麪糰貼在臉上睡一宿覺,第二天揭下來,保管就好了!”善姐遲疑道:“真的有用?”蘇放道:“這個叫窮人方,沒錢人也治得起。我以前住的那條街上,街口鐵匠鋪的女掌櫃外號‘滿天星’,臉上的雀斑大圈套小圈,可是隻貼了三次,就好得利利索索的!”
善姐一聽,着實有些心動,就聽蘇放道:“你自個兒看着辦吧,反正你這雀斑也不太顯。你和碧蕭玩着,一會兒去廚房告訴劉胖子一聲,我今晚要吃‘金絲窩’。”說罷轉身走了。
蘇非獨在暗處看得糊塗,等善姐不注意時連忙追上蘇放,奇道:“大姐,你這是幹什麼?”蘇放微笑道:“你明天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善姐就折騰着請大夫,原來她按着蘇放的方子,一早臉上竟完整地脫下一張皮來,嚇得哇哇大哭。大夫說,她有一個月不能出門了。
蘇放等到了晚上,方纔來到善姐牀前,抱着手笑嘻嘻看着她。善姐臉上包着白布,嗓子都哭啞了,見蘇放不懷好意地看着自己,知道是她搗鬼,不由怒道:“大姑娘,這是怎麼回事?”蘇放卻不理,只是道:“昨晚廚房送來的‘金絲窩’,你吃了沒?”善姐道:“吃了,酥酥的很好吃,難道用這個方兒不能吃這個?”蘇放道:“那倒不是,金絲窩是南方點心,和麪時要揉進大量面鹼,然後用醋蒸,這樣才能一絲絲酥到心裡去,面裡全是鹼,你在臉上貼一宿,那還能不扒了一層皮?”
善姐又驚又怒:“大姑娘你、你是故意的!爲什麼?我又沒得罪你!”蘇放盯着她慢慢道:“再好好想想,你究竟有沒有得罪我?”
善姐一時語塞,頭慢慢低下來,繼而覺得全身發冷,直縮進被子裡。蘇放這才上前拍拍她道:“別怕別怕!過去就算了,不過千萬記得,不要再有下次了。我知道你是夫人放在我這兒的眼線,我不怕,但我不喜歡!明天你去和夫人說,蘇放只想過幾天省心日子,不想算計她,可她也別算計我。至於以後,你想跟着夫人就不必回來了,想跟着我,就不必過去,聽明白了沒?”善姐立刻連連點頭。蘇放又道:“你不是嫌自己閒得癢癢嗎?這就給我準備洗澡水吧。”善姐哪敢推遲,連忙爬起替她打水,然後伺候她換衣。待看到蘇放背後文的大龍時,着實嚇了一跳,心中越發覺得這大姑娘不簡單。
蘇放閉目坐在浴桶裡泡了一會兒,問道:“善姐,我來這兒這麼多天了,怎麼沒見二夫人呢?”善姐道:“回姑娘的話,二夫人很少出門,奴婢一年也見不到她幾次。而且聽碧蕭說,您回來的當天二夫人哭了一夜,然後就病了。碧蕭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蘇放轉過頭看她:“你也不用前倨後恭,以後說話不用加‘回姑娘的話’,囉不囉唆啊!哭了一夜?善姐!這就替我找件黑色衣服,我這就去拜會一下二叔二嬸!”
善姐算是把今天的教訓記得牢實了,就算是姑娘要在晚上穿黑衣拜會二叔這種古怪事,也沒敢插一句話,乖乖地拿了衣服出來。
蘇放那個離家出走十五年纔回家的二叔蘇無畏,此刻正一個人在馬房裡呆着。他自小就喜歡馬兒,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只有馬兒才聽得懂他說的話。他正摸着一匹黑色駿馬自言自語:“她終於來了,沒想到我們害她吃了那麼多苦!真想瞞一輩子啊!”就聽一個聲音接口:“瞞一輩子你不累?”蘇無畏嚇了一跳,粗聲問:“誰!”蘇放從暗處走出來:“是我!我在屋裡找不到二叔,就猜你會來馬房。”
蘇無畏吃驚道:“蘇放!”蘇放道:“怎麼這麼見外,你該叫我放兒!”蘇無畏定了定神,輕咳一聲道:“放兒,怎麼這麼晚還不睡覺?”蘇放輕笑:“二叔,別緊張,我只是想着全家都見了,怎麼獨獨不見你夫人,聽說她可是蘇家最美的美人呢。”蘇無畏支支吾吾道:“啊,她、她病了,等好些了就給你們引見。”蘇放點頭:“二嬸病了有些日子了,不如我開個方子給她治治?”蘇無畏神色不定地看着她問:“什麼方子?”“只有一句話。”蘇放湊到他耳邊輕輕道,“我不怪她,我娘也不怪她。”蘇無畏整個跳起來,顫聲問:“你、你知道什麼了?”蘇放笑了:“噓!小點兒聲!我什麼都知道,你就是當年和楊家五小姐私奔的馬伕,你夫人當然就是那個江南第一美女楊劍如了。”蘇無畏滿臉蒼白,道:“你!你怎麼知……不!你怎麼胡說八道,我決不是馬伕小魏!”
蘇放笑着搖頭:“二叔,你看你連撒謊都不會。我可沒說那馬伕叫小魏。別怕,我沒惡意,本也不想拆穿這件事,但你們夫妻倆自個兒疑神疑鬼,覺都不好好睡,跑來和馬說話,我只是想讓你們放心而已。”
蘇無畏疑惑道:“你是怎麼知道的?”蘇放道:“楊老太爺死的時候,你們夫妻倆在城外破廟裡拜祭,二嬸哭得昏了過去,是不是?”蘇無畏低下頭:“是!內人到現在仍然難過,是我累了她不能盡孝。”
蘇放走到他身邊倚着欄杆,悠悠閒閒道:“當時我也在揚州,有人來告訴我說一個畫也似的美人在城外痛哭爹爹,以後我就注意上你們了。可以說,這幾年你們夫妻幹了些什麼,我可是清清楚楚全知道。”蘇無畏大驚之下,退後一步死死盯着她,神色猶疑不定。蘇放誇張地大叫:“喂!二叔,你那是什麼表情,不是想殺我滅口吧?我可是幫了你們大忙的,那天二嬸不是還說了這話嗎?‘多虧當家的是大哥,要是三哥當家,我娘和大哥就沒活路了!’”蘇無畏指着她:“你、難道這也是你做的?我就說三少爺怎麼會連連把事情辦砸了,大少爺才能遠不如三少爺,居然事事都能辦好……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蘇放誠懇道:“我是什麼人又有什麼要緊?二叔,你們內疚是覺得讓我和我娘替你們受了很多苦,可是你看看我,不像你們想得那麼可憐。回去好好和二嬸說說,讓她別難過,免得傷了身子!”蘇無畏定了一下神,低頭道:“畢竟若是我們沒有爲了私心棄家不顧,你娘怎麼會被迫做那樣的事?你一個姑娘家,一定能平平安安長大,又怎會流落市井?”
蘇放皺起眉頭喝道:“聽着!從今以後,再不許說對不起我。真對不起我的人現在都死光了。沒有你們,恐怕我娘根本就不會遇到我爹,那可就真沒我什麼事了。我是不是要謝謝你們給我機會投這一次胎啊?再說,不流落市井就能平安長大了嗎?你管我怎麼活過來的?反正我現在過得挺好、挺滋潤!”
蘇無畏被她一頓喝罵嚇得僵住了,話也回不了一句,半晌才道:“可是……其實當年我本可以告訴大哥的,大哥也許會原諒我,便不會連累那麼多人,你娘不會死,大哥也不會失去最愛的人!你真的一點兒也不恨我們?”蘇放堅定地搖頭,一字一字道:“不恨!其實我覺得整件事情中,你們是最善良的人,兩情相悅怎麼會錯?連我娘起初都是有目的的,至於你大哥……”她輕輕一笑:“憑他爹給他定的親事就去娶老婆,這樣的人不配得到真愛,二叔,其實他賺了!”
蘇無畏愣愣站着,心中百味雜陳,蘇放看了他一會兒,不懷好意地道:“二叔,你忍心這輩子讓二嬸過這種藏頭露尾的日子嗎?要我說,你們與其這樣躲在家裡嘰嘰歪歪、傷春悲秋,還不如徹底揭開這件事,要麼就乾脆當沒有這件事,大家都輕鬆。”蘇無畏沉思許久,終於擡頭道:“放兒,你說得對!我這就去告訴大哥。”蘇放點點頭道:“好啊,可是你說了之後呢?我爹這關你或許能過去,可楊家還有那麼多人在,會不會出來個想不開的找你們麻煩?或者想巴結你?唉,我看你武功也不怎麼樣,可我那苦命的爹爹啊,可就有得煩了!”蘇無畏猶豫道:“這……這……那豈不是隻有當這件事沒發生?”蘇放拍手笑道:“唉,可真累死我了,你終於說出這句話!早這樣不就行了?”
蘇無畏看着蘇放興高采烈的樣子,由張口結舌到哭笑不得,再到深深沉思,突如醍醐灌頂,多年心結豁然解開,他激動道:“放兒,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我該怎麼謝你纔好?”蘇放笑了:“過年時候給我的壓歲錢要加倍!”
蘇無畏大笑起來,眼角卻有一絲淚痕,突然看見自己的黑馬,忙道:“放兒,我把這匹寶馬‘紫玉’送給你!”就見那紫玉豹頭雁頸、竹耳鶴腿,一身黑色長鬃迎着晚風飄拂不定。蘇放喝彩道:“好一匹神駒!我見過的好馬也不少了,可沒一匹趕得上它!”蘇無畏把手放在馬的長鬃上輕輕撫摸道:“我一生相馬,紫玉這樣的馬,這輩子也沒見過第二匹!”蘇放笑道:“二叔,君子不奪人所好,既如此,這馬你自己留着吧。”蘇無畏道:“你可是看不起我?二叔說給你就給你,直說!想不想要?”蘇放笑了:“想要!”
第二天蘇放睡了個懶覺,天大亮了纔起來。她心中無比輕鬆,遙望母親埋骨的地方輕輕吹起簫來,任一身薄薄的黑衫隨着清風飛舞……
牡丹花事早,傾城仍自傷。韶華空流落,當春鬢染霜。
彩箋並尺素,何處寄芬芳?悲歡坎坷路,榮辱九曲腸。
飄飄清明雪,攜雨落心鄉。空濛憂實在,還否意彷徨?
皆隨煙雨去,兩地珍安康……
母親,我算完成你的遺願了嗎?原來你的願望那麼簡單,如果能親眼看到女兒幫你完成了,該有多好啊!蘇放一時神色飄忽,母親去世已久,她此刻想起,亦不覺得十分悲傷,只是有些淡淡的惆悵。
便在這時,蘇無畏在下面喊起來:“放兒丫頭!出來騎馬!你二嬸我帶來了!”善姐從房裡探出頭來,嚇了一跳,她可從來沒見二老爺這麼開心過,而且還帶着常年不露面的二夫人,竟是來看自家小姐的?
蘇放放下竹簫,悠悠嘆了口氣,下樓來看二叔二嬸。楊劍如現在已化名水柔青,果然美麗非凡,此刻看蘇放時依然有些羞怯的樣子。就聽蘇放大聲對二叔道:“你的眼光,硬是要得!”蘇無畏回望夫人臉色微紅,而蘇放已經上前接過馬繮繩,上下撫摸起紫玉來。那紫玉輕輕刨着蹄子,似乎還不願跟她這麼親熱。蘇無畏輕輕撫摸紫玉的腦袋道:“這馬兒性子雖烈,不過若是不見紅色,就不會輕易發狂傷人,而且尤喜花生米,放兒,不妨試試。”
蘇放依言接過二叔遞給她的花生,就見那紫玉果然垂頭在她掌心舔食起來,一改之前的桀驁不馴,她心中喜歡,一聲長笑躥上馬去。這不羈的笑聲感染了蘇府的每一個人,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計看着她。
蘇無咎也擡頭看着蘇放,想起初見時她還是杜黃皮,第一句話是對楊虹說:“相好的,朋友別隻交一個,咱倆拉個手如何?”後來她又對玉寧寧說:“你個小娘皮!我也黃黃皺皺的,還比它長得齊整些,你怎麼就嫌我難看呢?”……這樣不羈的孩子,現在畢竟已不罵髒話了。蘇無咎暗暗對天說:“慧君!我們的女兒現在在我身邊,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決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你就放心吧!”
可是,可是委屈找上你的女兒,蘇無咎你推得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