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院子裡習練書法的蘇非獨聽到大姐的笑聲,早就躥了出來,衝着她伸出手,蘇放一把將他扯到馬上。非獨說:“姐!院子裡跑不開,咱們出去吧!”蘇放大聲答應,後院的家人堪堪打開院門,蘇放就低頭策馬衝了出去。紫玉見到長長的官道,興奮地一聲長嘶,全力奔跑起來。
真是好馬!身上有兩個人也一點兒不覺沉重,跑得又快又穩,普通的牲畜早被它甩得遠遠的。蘇放興致高漲,一聲大呼夾緊馬腹,馬兒一個縱躍竟在這極速中又快了幾分。非獨覺得勁風撲面,直颳得臉上生疼,只看到兩旁樹木呼嘯而過,竟有些眼暈,路邊風景幾乎都看不清了。過了一會兒,恍惚間兩旁沒了樹木,馬兒已經跑到荒郊,只見極遠處一團矇矓的白色,非獨的眼睛才覺得好些。
就見那團白色迅速變大靠近,蘇非獨心裡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大叫起來:“快停下!快停下!前面是白脣崖!”蘇放聽了,疾轉馬頭停住。紫玉不滿地一聲長嘶,前蹄高高仰起,停下來還不耐煩地倒着碎步。
非獨跳下馬來喘着氣:“好傢伙!差點兒沒了小命!”見蘇放用詢問的目光看着他,忙又道:“平時快馬要跑半天,今天不過個把時辰就到了。所以我忘了提醒你,姐姐你看,前面可是個大斷崖!”
蘇放愣了愣,以往在山上,懸崖倒是見過不少,可在這樣的高原上怎麼也有懸崖?難道平地還能突然塌下一個坑去?她下馬走近去看,只見一直綠草如茵的平地還真的就突然凹下這樣一個山崖,就像一張大嘴,而山崖四周十幾丈的地上寸草不生,露出白石頭來,果然像極了白色的嘴脣!越近斷崖風越大,崖下雲霧封鎖,看不見底。蘇放常住江南,從來沒見過這類風景,只覺得奇異瑰麗,美得驚心動魄!
她走到斷崖邊上想看仔細些,非獨已經緊緊拉住她道:“小心啊,這下面全是尖石頭,掉下去準沒命!”蘇放奇道:“你下去過?”非獨搖頭:“我沒去過,不過附近人都說以前這裡有一條大河,不知經過了幾千幾百年,河干了山又擠在一起。白脣崖從我們這裡繞過去大概兩天馬程就和對面合上了,有小道可以下去。下面很暖和,常有動物出沒,要不是路實在難走,來這裡打獵的人一定很多呢。”
蘇放大爲動心,繞着白脣崖左右走了幾步,見實在下不去,只好搖頭作罷。可她仍然不願立刻離開,與弟弟在這裡玩了兩個時辰纔回去,心裡盤算着改日帶足乾糧繞下去看看。
這一耽擱回家已經是下午了,兩人都餓得厲害,蘇放帶着弟弟抄近路直奔廚房,卻在假山附近撞見一個人,正對着暗處低聲說話。這人她認識,是蘇府大管家,原名叫韓伏,馬賊出身,身手着實不弱。入了蘇家改了個很土的名字,叫蘇福。當日蘇放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誇:“全府上下,就你名字起得最好!蘇福——舒服!”
這管家平時架子很大,很少見他此刻這樣小心謹慎的樣子,蘇放走過去打招呼:“舒服,和誰說話呢?這位是……”蘇福嚇了一跳,剛支吾了一聲,他身邊的人就從暗處出來作了個揖:“張示吉見過大姑娘!”他長得普普通通,但穿着一身做工精細的軟緞長袍,看來家底不錯。
蘇放道:“張市集?你是做買賣的?”張示吉奇道:“我是做糧油生意的,蘇姑娘怎麼知道?”蘇放笑了:“你名字起得好,和舒服談什麼呢?”張示吉道:“和府上結一下賬。”蘇放正餓得慌,拱拱手道:“那張老闆發財,我不耽誤你們了。”說罷和非獨離去。
時光易過,轉眼蘇放在家已呆了兩個月,頭髮也漸漸長起,再用不着拿頭巾包了。起初蘇放覺得哪裡都透着新鮮,每天都要騎着紫玉到附近轉轉,可最近天氣漸熱,她也懶惰起來。
這天,她靠在涼亭,隨便吃些點心乾果。馬房馬老六跑了過來:“大姑娘,你在這裡啊,蘇福總管問你怎麼兩天沒騎馬呢?”蘇放道:“讓紫玉歇歇吧,這兩天我不想動。”馬老六有些猶豫:“可是總管說今天一定讓大小姐遛遛馬,說是夫人交代的,年輕人的身子骨也要時常活動,二少爺和三小姐還被她趕去更遠的地方打獵呢。”蘇放皺起眉頭道:“騎不騎馬也管,我又不是二少爺三小姐,不想去!讓她哪裡涼快哪裡呆着!”
馬老六十分爲難,想來總管應該只是想活動馬,於是道:“姑娘,好馬要每天跑動才硬朗,大姑娘要是不想動,小人就替你遛一圈如何?”蘇放無所謂:“行啊,你不怕它踢你,就試一試吧。”馬老六興高采烈地牽了紫玉來,這匹好馬他可從來沒有騎過。此刻他用手摸着紫玉的鬃毛,滿臉都是興奮,蘇放隨手拋了一顆花生給紫玉,馬兒只管低頭吃了起來。
那馬老六正準備上馬,一手按着馬鞍子將跳不跳,突然聽到一人大吼:“下來!”馬老六嚇了一跳,看是蘇福,趕緊低頭道:“總管!”蘇放皺起眉頭道:“舒服,你那麼大聲幹什麼?嚇我一跳!”蘇福先叫了聲“大姑娘”,然後纔對馬老六喝罵道:“下賤東西,這紫玉也是你能騎的嗎?也不看看自己身份!”蘇放頓時沉下臉來:“馬是我讓他騎的,他是養馬的,還能把馬騎壞了不成?”
蘇福忙道:“大姑娘,這馬就只有二老爺和大姑娘騎過,連大老爺都沒碰過。做下人的要守本分,這是蘇家的規矩!既然大姑娘不想騎,馬老六!你把紫玉牽回去吧。”
蘇放拿眼睛看馬老六,見他畏縮道:“我、我不騎了,這就牽回去!”蘇放心裡十分不痛快,但蘇福畢竟是管家,不能讓他太丟面子,這樣他以後才能管得住下面的人,這是蘇俠教給蘇放處事的道理。所以她只是制止馬老六說:“算了,我現在又想騎馬了,你把它給我就行了!”說完,蘇放就翻身上了馬,半點兒沒留意到蘇福喜憂參半的古怪表情。
紫玉今天大概真是憋得慌了,蘇放一騎上去它就撒歡猛跑,直在道上來回五六次才慢下來。蘇放笑着拍它:“行了,紫玉,歇會兒吧,你不累我可累了。”紫玉像是聽懂了她的話,輕嘶一聲停了下來。
蘇放預備下馬,奇怪的是右腳能順利下來,可左腳卻卡在馬鐙子裡出不來,倒是閃了她一下。她單腳跳前正要細看,樹林裡卻突然躥出四匹馬來,馬上四人都是大紅衣服、大紅斗篷。他們徑直從紫玉身邊奔過,紅斗篷被風帶得烈烈作響。那紫玉頓時受驚,長嘶一聲,前腿猛地擡起,蘇放措手不及一個倒翻,後腦重重磕在地上。紫玉又連續奔跳幾次,拖着蘇放飛快奔跑起來。
蘇放一腿別在鐙裡下不來,又被重重撞了腦袋,紫玉衝起來就和飛一樣,她一時怎麼都爬不起來,被馬拖了片刻就已是遍體鱗傷。蘇放心裡大急,暗道這馬今天難道瘋了不成。喝罵過幾句,突然想到剛纔那四個紅衣人。二叔曾經說過,紫玉小時遭過走水,遇到紅色可能會受驚,這幾月日子過得舒適,這茬兒都快給忘了。剛纔這四個紅衣人一身皆紅,又離紫玉這麼近,馬兒定是以爲又着火了。想到這點,蘇放忙將喝罵改爲安撫,一邊大叫“紫玉,別怕”,一邊盡力穩住身子,又騎回馬上。
兩旁樹木飛快向後倒退,看得蘇放頭都昏了,一會兒就跑出了偌大的樹林。蘇放用腿使勁夾馬腹,同時大喝:“紫玉!別怕,是我!紫玉,是我!”紫玉這才慢慢安靜下來,她噓了口氣剛準備放鬆,突然又有四個紅衣人猛地閃過。紫玉一聲長嘶,用比剛纔更快的速度飛奔出去。
就這樣,每逢路口都有紅衣人閃出,蘇放知道這決不是偶然了。而紫玉的雙眼此刻已盡是血紅,任蘇放把繮繩扯得繃直,使它的腦袋都已偏向一側,可還是拼命地向前跑。這下蘇放真的急了,前面那一點兒白色已經越來越近,沒多遠就是白脣崖。前些日子自己下去過,下面盡是銳利的尖石頭,一條小溪連腳脖子都沒不過,掉下去準會沒命!
她一手摟住馬頸,一手去解靴子上的搭扣。那搭扣別在裡面,手都伸不進去,如何能解得開?蘇放頓時手下用力,“哧”的一聲,小牛皮的靴子已經被她用手指撕開一條縫。但這時已經來不及了,白脣崖那一圈寸草不生的白石頭就在眼前。蘇放再顧不得這匹寶馬,摟着它脖子的手改摟成折,紫玉的頸骨頓時被她“咔嚓”擰斷,馬兒轟然倒下,此時離懸崖只有六七步的距離。
馬兒是向左倒下的,馬身重量一下壓到蘇放左腿上,蘇放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就見那紫玉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還在看着自己,蘇放心裡一痛,顧不得自己的腿,先伸手拂上它的眼睛。
也是蘇放命裡該有這一劫,她手背上早先被擦傷,帶着一片鮮紅的血跡,紫玉尚有一絲生氣,眼見這火一樣的血色向自己的眼睛罩來,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身子猛地一縱,直直向懸崖跳下。
蘇放的腿還連在它身上,此刻驚叫一聲,忙往地上抓。白脣崖名副其實,連一棵草也沒有,她十根手指只能用力壓着地面,直到懸崖折角才被她用手指摳住。可她人停下來,馬兒還在繼續墜落,幾百斤的重量在她受傷的腿上使勁一抻,然後隨着她一起停住,蘇放痛得一聲慘呼。
懸崖邊勁風吹襲,馬屍隨着疾風晃盪着她的腿骨,還好她鞋子已經鬆動了,晃盪幾下就脫開她的腳向深谷墜下去。蘇放覺得身子一輕,忙手指用力翻到崖上,只見白石上十條長長的血痕,是剛纔手指摳在石頭上留下的。她勉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忽聽遠處似有馬蹄聲。蘇放猶豫了一下,見此處離樹林有十幾丈,躲藏已來不及,一咬牙拿起石頭在額上撞出個口子,然後把手上的血胡亂抹在傷口附近,趴在地上裝死。
片刻之間,四個紅衣人就趕過來。一個見到蘇放驚呼:“她沒掉下去啊?”一陣兵刃響,四人全神戒備,慢慢靠近。一個用單刀在她腿上點了點,蘇放仍然不動,耳聽有一個問:“死了吧?”隨後另一人探她口鼻,蘇放沒有長久閉氣的能耐,而且身子尚熱也瞞不過人,待那手一到她鼻前,立刻伸手扣住他手腕,同時向他身上壓去。那人雖然戒備,卻不防她這麼快,被她手肘在胸前一壓,肋骨立刻碎了兩根。蘇放帶着他一個翻身,另外三人的兵器卻收不住,全刺到這個同伴身上,這人兩腿抽搐幾下就死了。
蘇放把他扔到一邊,渾身是血地站了起來。另三個嚇得半死,轉身就跑,同伴的屍體也不敢要。蘇放沒有去追,死的這人不過是不入流的身手,被她抓住完全無力反抗,另三個招式發出卻收不住,也是半斤八兩。什麼人會派這種角色來殺自己?又是什麼人知道自己的馬怕紅色?
蘇放臉色鐵青,撕下衣袖勉強把腿骨固定,拖着傷腿慢慢往回走。紫玉一個時辰可以跑到的地方,她這樣走法是兩天也到不了的,何況疼痛已經侵蝕了她大半體力。蘇放走走歇歇,三個時辰還沒走出多遠,而且更麻煩的是她憤怒之下竟然辨錯了方向。
蘇放深吸一口氣,漸漸冷靜下來,決定停下來等路人搭救。可曠野中少有過客,直到天黑下來,她才終於看到遠遠一隊人馬走過,忙大叫:“救命!”
聽到她嘶啞的呼救聲音,遠處便有幾個人跑了過來,一個解下毯子包住她,問:“姑娘,你這是怎麼了?”蘇放嘶啞着嗓子道:“馬驚了,把我給拋了下來。”這時其他的也圍了過來。蘇放問他身邊的人:“有酒沒有?”那人解下馬鞍子上的皮袋遞給她,蘇放先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後吸了一口酒“噗”地噴在傷口上,然後她就捧着腿吸着涼氣。等蟄痛過去,她方纔長長吐了一口氣。
四周打量一下,蘇放暗暗戒備,這一隊人雖然作商旅打扮,可秩序井然,個個神完氣足,竟都是高手。爲首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正怪有趣地看着她。
那頭領長得細眉鼠目,臉上生滿紫色的小瘡,和周圍氣宇軒昂的人一比,就更顯得醜陋不堪。只聽他看看手下,說:“就在這裡歇息吃飯吧。”大家答應一聲就動手支起火堆,拿出花生、豆乾和滷得紅紅的牛肉條,一碟碟擺好。然後頭領對蘇放說:“姑娘,不介意一起吃吧?”
蘇放笑起來:“我餓得都想把碟子吃了。”她當真餓了,毫不客氣地大吃起來。吃了好一會兒,她緩過氣來問那個頭領:“公子怎麼稱呼?”
那人微笑道:“孟飛。”蘇放的筷子正準備夾一片火腿,聽了這話,頓時就僵在火腿碟子上了。
孟飛!和她杜黃皮齊名的北七省大龍頭孟飛!
蘇放不知曾多少次模擬過和他的相會,只是大概雙方都衡量過自己的實力,覺得一來犯不上,二來也沒把握對付對方,因而這兩個人其實並沒有見過面。現在這個人就在自己眼前,蘇放有點兒害怕,同時又有說不出的興奮,這讓她幾乎要發起抖來。已經許久許久,沒有什麼事能讓她這麼激動了,剛纔的危險與不快早被拋在腦後。
她把筷子慢慢收回,將火腿送到嘴裡嚼碎吃下去,然後道:“大當家你好,我叫杜風寄!”孟飛的表情和她一樣,一下子就僵住,盯着她看了半晌,眼光在她肩膀上露出的一點金紅色龍形文身上掃了幾下,慢慢地,他眼中也露出興奮的神色,這眼神頓時讓他看起來順眼多了:“真讓人吃驚,我可是一直在想你啊!”蘇放笑起來:“我也一直在想你!”
孟飛笑道:“我的軍師說過,和你交鋒,將是我唯一沒有把握打勝的仗!”他接着道,“你救出關飛渡,擔實所有罪名,現在朝廷正在通緝你,江湖上的朋友也沸沸揚揚地說要保護你,我自問沒有對付朝廷的膽量,還想着此番真被你比下去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你會做下此事,怪不得你有把握全身而退!誰能想到,名動江湖的杜四爺竟是一個女子?”他不停搖頭,“怪不得怪不得!杜四爺從此銷聲匿跡,任誰也找不到,在下思來想去,也想不通四爺爲何突然不顧性命家業,爲武林做下這樣的大事!原來你亦有私心,這樣說來,孟飛不能算輸給你了!”他周圍的人聽到這裡,全部站了起來,如臨大敵地盯着蘇放。
孟飛定定道:“杜四爺的身份,今天在場的人決不會泄露半句。”蘇放點頭:“這個你不用多說,我完全相信。不然我就不會說。”孟飛道:“前面不遠就有我的一個分堂,你受了傷,和我去歇歇吧。”蘇放道:“何必這樣客氣?”孟飛道:“說實話,我一時太興奮,想不好要拿你怎麼樣,不如我們就先聊聊天,然後再一起合計一下。”
蘇放道:“好!反正你也不會放我走,我們就合計一下,定個君子協議,看我們倆怎麼分個高下!”他們大笑而去,孟飛的屬下全是一臉驚愕,只覺得這兩人都瘋了!
孟飛設在附近的分堂竟是個精緻的小院落。三進的房子,後面是小小的花園。蘇放一到地方就直奔西廂的臥房,甩給孟飛一句:“我太累,先睡一會兒,明早別吵醒我。”孟飛笑了:“你是客人,怎麼能讓你睡西廂呢?我已經吩咐人整理正房。”蘇放沒停下,背對孟飛搖搖手:“別客氣,我喜歡西廂,太陽曬不着!”孟飛望着她背影,搖頭輕輕道:“我也喜歡西廂,那是我的臥房……”
蘇放溜達了一會兒,坐在小水池旁邊休息。這已經是她到這裡的第五天了。她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腿骨沒有斷,只是脫臼,此刻已無大礙。孟飛一直沒見她,蘇放也不着急,白天就矇頭大睡,傍晚就出來看天發呆。
其實孟飛正在不遠的地方看着蘇放的背影。她的衣服早刮爛了,孟飛就叫人拿了件自己的黑衣給她換上。此刻穿着男裝,蘇放全身最有女人味的地方就是那頭髮了,又輕又軟又濃密,就像籠罩着她身子的一塊雲,縹縹緲緲地輝映着漫天的紅霞,看上去頗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