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九終於忍不住了,在一旁插口道:“大哥,好多官兵都託您的船把傢俬運到海外,那豈只是一千萬兩?大哥何必動自己的錢,小弟已有打算,管叫大哥不費一文!”
杜四霍地轉身罵道:“啊你個臭小子!怪不得出手那麼大方,原來打的是這樣的主意。你可比我還狠啊!這話不成,你回去歇着吧!”梅九不服道:“這些官們平時拼命搜刮,有事了轉身就跑。拿他們的錢,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孫陸和聲道:“陸上龍王的聲譽可比這一千萬兩貴重得多,我們自己萬不能打爛這金字招牌,要爲以後打算。”梅九道:“拿那些人的錢,江湖上肯定個個都說好,怎麼會影響大哥的聲譽呢?”杜四搖頭道:“你個傻小子,以後到大哥那兒存大錢、運大貨的會不會是江湖人啊?”
梅九見自己的如意算盤原來根本打不響,驚得流下汗來:“老大,我是不是犯了大錯?大哥的生意就毀在我手裡,我真是百死莫贖!”
杜四和孫陸都笑了。杜四道:“扣個鳥還捨不得撒穀子?你心疼個啥!”孫陸道:“老大讓你自己拿主意,當然準備好了承擔任何後果。別急,你做得很漂亮,大哥老大都以你爲榮,而且大哥其實也損失不了多少!”梅九看着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孫陸道:“你給多羅的條件是七日後任何買賣都不能限制,這就幫了我一個最大的忙。老大曾對我說,掙大錢有兩個機會,一個是打仗的時候,一個是開始建設的時候。我把那些值錢的東西留下任他們搶,但是把糧食、馬匹、絲鹽草藥這些生活必需品留下。到時候那些兵哪個不搶得盆滿鉢滿,可是等他們定下來的時候,就只能用他們好不容易搶來的東西,換我那些看不上眼的東西了。”
梅九興奮起來,插口道:“再以後,等逃跑的富戶紛紛回來了,這些滿洲人也懂得了風花雪月。到時就多運些外洋的東西回來,占上大生意。我們弟兄也可以親自教那些兵痞子錢該怎麼花。我看不但錢又會流回咱自己的腰包,我們也能交上這些人,以後的路子就大順特順了……”
孫陸和梅九一起大笑。杜四道:“靠,你們兩個真是不一般啊,整個兒掉錢眼裡了。我剛還想叫大哥別帶壞小孩,結果你倒比他還壞啊!”
孫陸道:“生意上的事,老大你可不如我們精明啦。”
杜四輕輕一笑:“可我只知道一件事就夠了。”那兩個一起問:“什麼?”杜四道:“經此一事,我這九弟必定天下揚名!”
事實果然如杜四所講。經此一事,十個結拜弟兄中的梅花老九梅九,果然聞名於天下。
小崽子
崽兒的記性向來很好,自從五歲以後發生的每件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當然,這也是因爲五歲那年,發生了一件改變他命運的大事。
從小,崽兒就知道自己和一般孩子不同。他的手生下來就是殘疾的——左手緊緊握住張不開,像個幹核桃;右手雖然可以活動自如,五個指頭卻痙攣變形得像隨意長出來的幹樹枝,讓人看着害怕。他整個人也是又黃又瘦、佈滿皺紋,活脫脫一隻小猴子。
孃的性格很懦弱,她只對一件事說不。那就是每當有人看到崽兒,都會驚問:“這是哪裡來的小猴子?”娘就會先狠狠瞪人家一眼,再說:“瞎說啥?那是我的小伢子!”
從出生起,爹就再沒給過娘好臉色看。那時,崽兒還不懂美醜這回事,只知道爹爹不喜歡他,也不喜歡娘,經常打他們。所以他從小就學會用變形的右手幫娘做一點家務。殘疾讓這個小小的孩子倔強又敏感。
那一年,他只有五歲。爹爹賭博輸了三十兩銀子,娘說那是賣了他們的房子也不可能賠得出的數目,全家頓時陷入一片愁雲。
三天後,幾個大漢闖到他家裡,四下打量了一下家徒四壁的破屋子,沒說什麼便開始捲袖子。這個捲袖子的動作崽兒很熟悉。爹爹只要一卷袖子,巴掌就會落到他們娘倆身上。所以他立刻從角落裡衝出來,習慣性地擋在娘身前。
一個大漢突然叫:“哪裡來的猴子?”娘立刻接口:“那是我伢子!”於是噩夢開始了。
那大漢盯着崽兒看了看,對旁邊一個人道:“舞雜耍的小飛天不是說他們場子正要物色個這樣的怪娃子嗎?你看這個……怕能值五十兩。”後來的事,崽兒聽不明白。他先是看到那幾個大個子和爹嘀咕了一陣,然後就走了,接着爹又把娘叫過去,不知道嘟囔些什麼,娘就回來抱住他,一直哭。
他很奇怪,問娘:“那些人不是走了嗎?他們不會打我們了。娘別哭了。”可是娘卻哭得更厲害了。
第二天一早,那捲袖子的大漢們又來了,說要帶崽兒上街。從來沒有上過街的崽兒簡直太高興了!
到了城裡,那大漢把他帶到一個包着白頭巾的人面前,“白頭巾”看着他道:“不好不好,這娃子就是吃得不好,只怕養養就脫了相。那我隨便找個男娃娃就得了,何必花那麼多錢買他?”那大漢便抓起崽兒的手,遞給那“白頭巾”看。崽兒痙攣但是能活動的右手終於引起了“白頭巾”的興趣。他抓住崽兒的手捏了捏,疼得崽兒大聲哭叫。
“嗯,這個還有點意思。再讓他住個筒子,怕就不會長高了。行,拿錢去吧。”
帶着崽兒上街的大漢一臉媚笑:“還是飛哥爽快!”
以後的幾天,崽兒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戴白頭巾的小飛天每天教他學猴子的各種動作,還給他喝一種會令全身長長毛的藥水。最難受的是,晚上強迫讓他擠在一個小小的桶子裡睡覺。那桶子太小了,每天都是小飛天把他疊着身子硬塞進去的。幾天下來,崽兒的關節處就開始往外滲血。
雖然只有五歲,但是崽兒知道自己一定要逃跑。所以,當雜耍團準備離開揚州,停下來過城門的時候,崽兒突然貓起腰向街道猛跑。
他穿街過巷地盡往人羣裡鑽,這是從小在爹爹巴掌底下練出來的本能。後面跟着一羣人喊打喊殺地追上來。
崽兒跑得太快,兜頭撞上了迎面過來的一隊人馬。走在最前面的馬受驚立起,眼看就要對他當頭踏下。馬上的大漢猛然把繮繩一提,馬蹄子擦着他的腦袋落下,激得塵灰飛揚。
崽兒嚇得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小飛天正好趕到,見他被攔住了,得意地指着前面大喊:“就是那個黃不拉嘰的小子,給老子把他抓回來!”
那隊人馬突然就停下腳步,一人大喝道:“你說什麼?”
小飛天打了個冷戰擡起頭,就看見了另外一個“黃不拉嘰的小子”——杜風寄。
杜四爺坐在馬上冷冷地看着,他旁邊一個高大的漢子上前來一把拎起小飛天。就聽杜四轉頭問蘇俠:“這人是什麼路數?”蘇俠道:“杭州有個雜耍班子預備進京城,到揚州來該是路過掙幾個錢就走。這人是班頭小飛天,不是什麼人物。”
抓住小飛天的是二爺烈若海,他冷笑着問:“你叫我們老大幹嗎?”小飛天牙關發抖,小雞似的掙扎:“不是不是。”突然,他看到一旁的崽兒,像得了救星一樣大叫:“我是要抓他,殺了我也不敢冒犯杜老大!”
杜風寄這才注意到崽兒,不由道:“咦?哪裡來的小猴子?”條件反射一般,崽兒立刻道:“別瞎說,我是我孃的小伢子!”在這亂成一鍋粥的場面中,突出冒出這樣一句,杜四不由笑了,向他招手道:“小伢子,過來給我瞧瞧!”這溫和的笑容感染了崽兒,他遲疑地走過去。
杜四看到他出血的關節皺眉道:“怎麼搞的?”崽兒指了指車後的桶子:“睡覺的地方太小,折的。”杜四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突然看到他的手,怒道:“他還掰斷了你的手?”說着回頭給烈若海一個眼色。
小飛天見杜四的臉色不對,頓時狂叫道:“饒命啊!”
這時,一個小小的聲音及時救了他。是崽兒道:“我的手天生這樣,不是他掰的。”
杜四的臉色這才略有緩和,轉頭對小飛天道:“你像這樣糟蹋了幾個孩子?”小飛天嚇得話都說不出。只聽崽兒又道:“睡桶子的只有我一個,別人都睡地下。”
“小飛天?”杜四冷笑一下,“我看以後你不用飛了。”說罷用手遮在崽兒的眼前。哪知崽兒突然往下一蹲,於是他便能親眼看到小飛天的腿在烈若海的手裡像脆麻花一樣扭了起來。
杜四帶了崽兒一起出城,他問:“崽兒,你一個小孩子,爲什麼要親眼看着小飛天捱打?”崽兒道:“我好恨他!可惜我打不過,不然就親手把他拆成碎塊!”
當晚,他們住在離城不遠的客棧裡,半夜裡有人敲了敲杜四的門。杜四走了出去,問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頭目張鵬:“怎麼樣?”張鵬道:“這孩子原來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他爹叫李大有,賭輸了錢,便拿着這孩子還賬。他手有殘疾,本來他爹就想把他扔掉。看來我們就算把他送回去,他家裡也不一定要了。若是送善堂,一則這孩子太大了點,二則又帶着殘疾,怕是也沒人會收養。不如就送到廟裡去,我們給點香油錢就行了。”
杜四道:“對,只有和尚不會嫌他醜。我想起一個老和尚,這孩子好大的戾氣,正好讓他化解化解。不過這和尚不好找,那我先帶着他吧。”
第二天,醒得最早的兄弟發現崽兒不見了,急得四下找了起來。畢竟年紀小,跑不快,到杜四醒的時候,崽兒已經被抓回來了。
杜四已很久沒這樣疏忽了,他問:“崽兒,你爲什麼一聲不響就走了?這樣別人會擔心的,知道嗎?是不是想回家?”崽兒硬聲道:“你要把我送到和尚廟,我不幹,我要自己走!能活就活,不能就死。連自己的爹孃都不要我,你不要我也是理所當然。我哪兒也不去,誰的話也不聽,誰也別管我!我是天下最倒黴的人,但是誰也別想可憐我!”
望着這個咆哮中的小野獸,杜四突然記了自己小時候也曾經這樣吶喊過。不過他那時可比這孩子還大着好幾歲。那時候的自己也是一樣的憤世嫉俗,一樣的一身暴戾,要不是遇到了孫老實……想到這兒,杜四一躍跳上馬,抓起崽兒飛奔而去。
這一去足足三個月纔回來。本來他們這一行是準備參加川北武林領袖路老爺子的壽宴的,蘇俠無奈之下,只好調動分量和杜四差不多的孫陸替他吃了這頓飯。
等杜四他們回來的時候,大家明顯發現了崽兒的變化。崽兒不但被養得白白胖胖,脫了猴相,而且臉上也沒了那些乖張,真正顯出他這個年齡該有的天真可愛來。
崽兒永遠記得這些個月老大帶他走過的地方,看過的那些受苦受難的人,明白了除了他,天下間還有好多好多人生活得很痛苦。他覺得和那些人相比,自己是幸福的,因爲還能享受到老大的真心關懷。
後來,老大帶着崽兒去找一個李大夫治病。他喝過的長毛藥水不過是小毒,李大夫很輕鬆就解了(那是當然,崽兒還不知道,這李大夫可是被江湖譽爲“北薛南李,閻王莫敵”的神醫李元沂,他還有個外號叫李願意。據說他治病只隨自己願意,若是他不願意,皇帝老子都不買賬的)。可是他卻治不好崽兒的手,只能靠針刺幫助崽兒緊握的左手活動,讓它不會萎縮。
可是那疼痛讓崽兒再也受不了了,他大聲哭叫起來:“我不治了,放開我!”李元沂道:“那不行,我欠你老大一個承諾,再難也得治好你!”崽兒道:“我自己回去和老大說,不關你的事,你放開我啊!”
李元沂道:“難道你要辜負老大的希望?你老大還讓你跟着我學醫術,長出息呢!”崽兒哭道:“老大沒有希望我能多麼優秀,他只希望我開開心心地長大,不做一個壞人!”
李元沂沉默半晌,終於道:“你的手很疼是吧?可你知道,我的這個承諾是你老大怎麼換來的嗎?”崽兒不哭了,呆呆看着他。
“差不多十年前,世道很亂,到處都是打家劫舍的強盜,又趕上饑荒,好多病死餓死的人。我在山東遇上個不開眼的小偷,偷了我的錢袋和藥匣子。那時候我脾氣很壞,就刁住那小子的手,想折了他。可是一個黃焦焦的少年跑來攔住我,那就是你老大。別看他當時小小年紀,可江湖經驗卻很老到,一眼就認出了我。”
“他說:‘我這兄弟得罪了李前輩,是怪我管教不夠。你想打斷他的手,我就替我弟弟和你打個賭。我倆掰手腕定輸贏,如果輸了,我們兄弟認栽沒話說,贏了,你老就得答應幫我一個忙。’”
“當時我欺他年少,不信他在內功上能有多大造詣,便一口答應下來。可是比賽一開始,我就後悔了。倒不是你老大的內力出乎我的意料,而是他居然完全不用力,只是支持着手腕不倒,不管我出多大的力掰,他都一動不動。這樣做,對於內力低於自己很多的人當然可以,還顯得很瀟灑,可你老大那時只是個少年,內力遠遠不及我。所以他的手腕一直咯咯響。過了半晌,你老大仍然面不改色,我倒是額頭見汗了。”
“後來,我終於忍不住說:‘再掰下去,你的手就斷了!’你老大喝道:‘接着來,斷了算你贏。’”
“我聽了心頭火起,改用了陰勁。頓時,你老大手腕傳來一陣骨頭相磨、令人牙酸的聲音,顏色也變成紫黑。偷錢的小六子哭起來:‘算了老大,讓他打死我吧。’你老大居然還對他笑:‘猴兒,你小偷小摸都成習慣了。你將來可是要做大事的,以後千萬別再幹這樣的下作事。’”
“說話間,我已連換了幾種力道,可是你老大連說話的聲音都沒顫一下。到後來,我汗出如漿,心裡敬佩,手上乏勁,終於縮手認輸,還和他們兩個小子交上了朋友。”李元沂回頭看着崽兒,“你老大從此成了李某最佩服的人。難道你真要這樣輕易地浪費掉這個珍貴的承諾?”
當然不會!如果崽兒就這樣回去了,哪裡還會有日後的鬼手聖醫?
此後,經常能看到忙忙碌碌的崽兒手上插滿針,搞得兄弟們都很有些心痛,也都不自覺地更加溺愛起這個小兄弟的。
他沒有名字,杜四答應在他十五歲成年時給他取一個大名。現在,大家都親切地叫他“崽兒”。
這就是十個兄弟中最小的一個——大家最疼愛的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