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不知多久,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傳來,在他牀邊停住。耳邊傳來清脆的童音:“木頭人爺爺,讓我躲躲啊!”聽起來是個六七歲的女孩。隨後一個小小的身子就爬上牀,在他身邊躺下,又拉過被子把自己和柳傲鬆一起蓋起來。
柳傲鬆傾耳細聽,外面一片嘈雜,似乎有人叫“豆子!豆子”,身邊小孩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片刻叫聲遠了,被子裡的小孩才露出頭來,這時房門又被打開,一個男子的聲音奇道:“豆子!你怎麼在這裡?”那小女孩急忙跳下來一手關門,一手把他拉進屋裡,埋怨道:“別喊!仇哥哥,我打壞了孃的寒玉杯,娘要打我呢!你捨得我捱打嗎?”
這幾日服侍柳傲鬆的那仇哥哥聽聲音憨憨的:“可是、可是你遲早要讓你娘見到的,那她不是更生氣?”豆子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木頭人爺爺這裡都沒什麼人來,娘現在正氣我打壞玉杯,等過了一兩天找不到我了她就着急啦,那時我出來她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打我?”她得意地一笑,隨即道,“不過柳仇兒我警告你,我娘要是問起,你可不許出賣我!”仇哥哥瞠目結舌:“可是……可是我不敢騙你娘。”豆子發怒起來:“你怎麼這麼笨,不騙,你不說行不行?”柳仇兒還在說:“可是……她要問起我不敢瞞她……”豆子生氣了:“可是,可是!你就想讓我捱打!嗚嗚嗚,仇哥哥壞死了……”柳傲鬆一聽就知道她是在假哭,可柳仇兒好像急得不行,一個勁勸。
最後豆子說:“要不這樣,我和娘說聽說拿寒玉杯子裝水給人喝可以打通血脈,就拿來給木頭人爺爺試試,結果把杯子送到他面前,木頭人爺爺突然把眼睜開了,我一高興就把杯子摔了……”柳仇兒又道:“可是、可是爺爺沒睜眼啊。”豆子哼一聲:“崽兒叔叔都搞不清他什麼時候能醒,肯定是怪病,既然如此,就是突然睜了一下眼又有什麼稀奇?”柳傲鬆心中大震,聽豆子的話自己已經這樣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崽兒叔叔是不是小崽兒呢?那她是誰家的孩子?會不會是蘇放的?似乎年齡太小了些。正想着,豆子已跳上牀把他的眼皮翻開:“你看,這不就睜開了……咦?”
驟然的光線刺激讓他瞳孔暴縮,眼淚都流出來,卻見屋中的兩個人,身材高大的青年容貌依稀和柳青有五分相似,小女孩十分漂亮,看不出像誰。小女孩吃驚地盯着他,試探道:“你是不是能看見我?”柳傲鬆想答應,可說不出來,豆子見他沒反應,嘆口氣把手放開,柳傲鬆心裡大叫‘不——’,用盡一切力氣,眼皮突然動了一下。豆子高興地一聲大叫:“動了耶!仇哥哥,你看見沒?”她繼續撐着他的眼皮,興奮道:“你是不是能聽到我們說話?要是讓我放手你就動動眼睛!”柳傲鬆連眨兩下眼睛,這次動得就不像上次那麼艱難。
屋裡兩人都歡呼起來,豆子跳起來一拍柳仇兒:“快去告訴我娘!”柳仇兒也是大喜,看豆子一眼又猶豫道:“你娘來了……你躲在哪?我怕她看見你。”豆子哀號:“你笨死算了,現在還躲什麼,有了這好消息,我把家砸了她也不會打我!”柳仇兒一拍腦袋:“是是!”轉身跑出去。
柳傲鬆眼睛慢慢睜開,這眼一能動身上的束縛就像撕開缺口,慢慢手指腳趾也能動了,喉頭翕動幾下,也能逸出一點兒聲音了。
見那豆子饒有興趣地盯着自己,見他睜眼問:“喝水不?”柳傲鬆微微點頭,豆子過來扶他坐起,慢慢將一杯水喂下去。柳傲鬆喉頭肌肉還是很僵,發出的聲音怪怪的,卻可以說話了。
他問:“我這是怎麼了?”豆子道:“不知道,你一直是這樣,別人說已經二十多年了。”柳傲鬆急道:“我是問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變成這樣了?”豆子高興了,跳上牀道:“娘不讓別人說,可我還是打聽到了。你當年可厲害了!多少成名英雄都被你打成狗熊,就是出手太狠了一點,據說每一個死人都被你在要害上刺足六下才讓他死,那名頭——嘖嘖!”柳傲鬆心中糊塗,他完全沒有印象。豆子繼續說:“後來也不知怎麼,別人發現你死了,當屍體擡回來,小叔叔卻說你還是活的,可以後你就一直躺在牀上,再沒有起來。”
她正說得高興,突聽一聲:“豆子,給我下來!”回頭一看,連忙跳下牀躲到來人身後。柳傲鬆眯起眼,見一下來了許多人,說話的雖然是蘇放,卻和他記憶中的有了許多變化,蘇放也靜靜盯着他,以前她的目光就像出鞘的刀,此刻卻已幾乎看不到銳利,只是多了許多滄桑,像一潭深水。
半晌他才用嘶啞的聲音說:“老大,你胖了,樣子也有些老了。”蘇放沒言語,示意下人遞給他一面鏡子,柳傲鬆打量鏡中的自己,早是蒼蒼白髮,皺紋滿面。他一時百感交集,什麼英雄豪傑又經得起二十年風霜?這些年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點兒都不記得,問清楚嗎?他竟不知該問什麼好?便是問了也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柳傲鬆看着豆子問:“老大,這是你的孩子嗎?太小了!”蘇放點頭:“我練的功夫不對,怎麼也不能有孕,直到七年前狠心散了功,纔有了這孩子。”柳傲鬆吃驚地看着她:“你散功了?”蘇放輕輕點頭:“怎麼,我看起來還像武功高手嗎?”柳傲鬆這才發現她面色不潤,步子也重了。
他不知該說什麼,過了半晌纔看看豆子:“值得嗎?”蘇放笑了,重重點頭:“值得!”接着又指着身邊的幾個人給他看——有烈若海的兩個兒子,還有孫陸大哥的孫女。柳傲鬆心中一陣迷茫,只覺得十分不真實!
蘇放轉身對柳仇兒道:“這是小六子的兒子,你的孫子仇兒!”柳傲鬆轉頭看着仇兒:“你……爲什麼叫這個名字?”柳仇兒諾諾說:“當時爺爺出了事,爹爹立刻成親。他說他或許會死,那就要讓兒子接着報仇!我長大了必須立刻成家,養下孫子報仇,仇人若死了就殺掉他們的子孫,決不放過一人!”他低下頭:“爺爺,不是我不想報仇,可我的功夫實在練不好,孩子……孩子暫時也沒養出來。”柳傲鬆心中亂顫:“你爹爹他……”蘇放神色黯然:“六子早死了!當年他下定決心給你報仇!任我怎麼攔也攔不住……不過你的仇人已被他殺得差不多了,你丟個兒子報了仇,也該滿意了!”
柳傲鬆心如刀割,剛纔拼盡一切想醒來,現在卻只願自己沒有醒來,沒有聽到這噩耗!他突地撲過來抓着蘇放的雙肩,顫聲道:“你騙我!老大你騙我是不是?我……我不信,你這是化妝的!一定是假的!”蘇放哼一聲掙開他:“如果不是小六子託付,我真不想管你!”她轉身走出門,回頭道,“你歇着吧,崽兒去行醫了,我已經讓人去叫他回來。”
柳傲鬆頹然坐下,豆子湊了過來:“木頭人爺爺!啊不,柳爺爺!你還好吧?”柳傲鬆抓住她的手:“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豆子道:“二十多年的事我怎麼知道!不過六叔叔確實早死了。”柳傲鬆頹然坐下,失神唸叨:“死了……二十年!我不信,你們一定是騙我!”豆子眼睛轉轉:“那好辦,我們出去轉轉就知道了!”
她拉着柳傲鬆往外走。柳傲鬆的身體已經不覺僵硬,跟着她走出去。這裡依稀還是揚州蘇放的舊宅,只是花園裡那些洋草已經不在了,又多建了幾處小房子。綠色玻璃石子鋪的小路還在,只是殘破了許多。走出外面,陽光有些刺眼,柳傲鬆越看越是心傷。街市這個牌樓還在,只是長滿了青苔;地上的長條青石也被磨下去不少;一進街裡的膏藥鋪、書畫鋪、香粉鋪都沒了,原地起了個酒樓;給人寫信的書生還在,只是也已是中年人了。一切似乎都變化了不少,又似乎沒什麼變化,只是自己,還可能回到從前嗎?
豆子突然拉着他的手道:“柳爺爺,我實在走不動啦,吃點東西歇歇吧!”她拍拍口袋,“我有很多壓歲錢,我請你!”柳傲鬆被她拽進一間小飯館,豆子連點了五六個菜和點心,有幾樣他以前沒吃過,想必是新出來的花樣吧。柳傲鬆心中百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豆子吃飽了飯,趴在他身邊,眼珠轉幾轉,問:“柳爺爺,你真是天下第一高手嗎?”柳傲鬆苦笑一下:“曾經算是!”豆子高興起來:“聽說你的功夫特別容易學,是不是真的?”柳傲鬆點頭:“逆脈的進境確實比正常武功快,可也要從小打下基礎。青兒的逆脈是我早就打通的了。”豆子興奮地跳起來:“柳爺爺,你把功夫教給我好不好?我一定好好練習,絕對不給你丟臉!”柳傲鬆吃一驚:“不行,你學這個幹什麼?”豆子撅起嘴:“我怎麼就不能學?啊,我知道了,你想教給自己的孫子!柳爺爺我勸你還是算了吧,仇哥哥笨死了!教給他多久也學不會,至於他的兒子,那還沒生出來呢,生出來也不見得聰明!”她嘻皮笑臉地爬到柳傲鬆身上:“爺爺教給我吧,我一定幫你報仇,死了也不後悔。”
“別說了!”柳傲鬆雙手顫抖,“豆子!你知道你這樣說我多難過!我真希望壓根兒就不會武功!壓根兒就沒爭強好勝!壓根兒沒想着去報什麼仇!我只希望能和青兒一起,我們跟着你娘,過得好好的!”他眼淚長長地流下來,語不成聲了。豆子道:“啊?你後悔?可你的仇人還沒死完,還有人活着呢?”柳傲鬆悽然地轉過來:“當初老大百般勸我,我無論如何也不聽,結果把兒子害死了!我還要害多少代才滿意?豆子,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不會教你武功,也不會教仇兒。我心裡不知道有多少東西比報仇更重要!可惜晚知道了二十年,若早一點兒想通這些該多好?”
豆子長出一口氣,拍手笑道:“大家快出來吧!成了!”一陣疾風,柳青已經撲出來把他牢牢抱住,不住叫着爹爹,不住流着眼淚。蘇放、崽兒、孫陸、梅九陸續出來,人人都含笑看着他們。
柳傲鬆呆立半晌,問:“你們……你們……我……”他馬上意識到受騙了,吸口氣問,“我睡了多久?”“七天!”蘇放笑着說,她已經回覆成原來的模樣,不胖了,“七天時間,大哥一共蓋了五十三棟房子拆了三十七家,遷移種植花木幾千株,還磨了地面,花樣用了無數!”她長長出氣,“老天!終於把你騙過去了!”隨即做了一個好深沉的眼神,就像剛纔那樣滄桑,“看到沒,這眼神我就對鏡練了三天!”大家一起鬨笑。
柳傲鬆看看柳仇兒,他上前一步深深施禮:“九爺手下大堂主許摹雲請柳爺安好!”哪裡還帶一點兒傻樣?柳傲鬆回頭看看仍掛在自己身上的豆子,蘇放笑嘻嘻說:“這個還真是你孫兒,三姐的女兒!”豆子跳下來指着自己鼻子說:“我是劉小圓,一定要記住哦。柳爺爺,還想報仇的話別忘了剛纔我的提議!”蘇放斜眼看她道:“是不是你也想試試小叔叔的麻藥?”豆子臉上變色,伸伸舌頭老實了。
柳傲鬆緊緊抱住柳青,被騙有什麼關係,兒子又回來了!身邊的親人都在,還有什麼仇恨是不能化解的呢?蘇放大笑:“總算好了,現在我還得趕快回山西。”她笑了:“崽兒、六子、九!帶上雲飛揚,你們幾個跟我去見一個人,我真想快點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