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雖有心計算,可畢竟年少,且這些年在霍十九的羽翼之下一直只負責裝傻充愣做昏君模樣,不論任何腥風血雨哪一次不是霍十九出面去解決?他是一個帝王,卻因着時局而成長的扭曲,況且如今又是面對着於他有情有義的霍十九,而且霍十九的家人是他派人所殺。饒是個鐵石心腸,這會子也難免心虛悔恨,何況霍十九空洞木然的眼神一直注視着他,彷彿沒看他,卻又一直目光不錯半分。
他不想表現的太明顯,卻叫在場之人包括景同和小綠都瞧出了驚愕。
景同慌忙低垂了眉眼,心中暗想事情不妙。錦寧侯心思縝密又有雷霆手段,最是厲害的一個人物了。如今家人都死絕了,正是最脆弱也最敏感的時候,皇帝理應更加小心謹慎纔是,如何卻露出異樣來了。一個不知深情底理的有什麼可驚的啊!
小綠與景同想的差不離兒,就不着痕跡的觀察着霍十九的行動,彷彿只要他有一丁點表現不妥,他就要出手一般。
但是小綠根本還沒有任何動作,就已覺得芒刺在背。因爲一直垂首立在一旁,存在感極弱的曹玉也在鎖定着他。小綠唬的心中一突,若是對上蔣嫵那樣一介女流,他倒是有機會完勝,可對上曹玉這樣江湖中稱得上前十的人物,他心裡也沒底。
小皇帝這會兒只顧着心中驚濤駭浪,並未發現周圍的異樣,愣了一瞬才發現自己表現的有些過了,輕咳了一聲以做掩飾,隨即一拍手邊黑漆桐木的案几,將白瓷青花的茶碗震的叮鈴作響:
“太過分了!”
豁的站起身,便揹着手滿地打轉,罵道:“到底是誰這樣過分!朕抓出他來,定擰下他腦袋當球兒踢出這口惡氣!”腳步一頓,靈光電閃的回過身看向霍十九:“英大哥,你說這件事會不會是英國公那老賊所爲!?”
霍十九沉靜端坐,一聲不吭一言不發只望着小皇帝,似被人抽走了靈魂的木偶,根本不回答皇帝的疑問。
小皇帝原想着他這樣一說,霍十九必然會認定是英國公所做,仇恨的矛頭就會直指英國公,好歹不會影響了他們二人的情分。可想不到,他猜錯了。
無人符合的小皇帝立在原地,場面就有一些冷。
景同的頭垂的更低了,身爲內侍,這會子就應當是他來找話說解開這個尷尬,可面對霍十九,他有懼怕的很。現在披麻戴孝霍十九身上似冒着一股子冷氣似,比從前那等矜貴疏離高高在上的模樣還要瘮人。
到底是小綠反應的快,當即就道:“皇上所言甚是!奴才也覺着必然是英國公作爲。”
蔣嫵只顧着衣袖拭淚,不作答。
霍十九依然只看着小皇帝,仍舊懶得說話。
小皇帝當真有些掛不住面子。因他心裡明鏡一般,難免就在想:難道英大哥已經知道了?
眼瞧着錦寧侯夫妻這般不給皇上臉面,小綠便有些動氣,低垂着頭道:“錦寧侯傷心歸傷心,可也不要罔顧君臣之禮纔是,您……”
話沒說完,霍十九卻站起了身緩步走向他。
小綠愕然之下,就已見霍十九擡起右手,一巴掌打了過來。
“啪”的一聲脆響之後,他臉頰上浮出個清楚的指痕,牙齒都有些鬆動了。
“本侯與皇上之間的感情,是君臣感情,也是親情,論到你個內侍指教?”霍十九聲音冷淡平板。並無怒氣。可一旁的蔣嫵和曹玉卻知道,霍十九是將不能發在小皇帝身上的火,都用在了這個小內侍身上。
蔣嫵和曹玉方纔其實都已戒備起來。他們看得出小綠是有功夫在身上,且身手不弱,如果他敢動霍十九一下,他們兩人會立即將他斃於當場,不過他們也猜到,小綠是不敢動的。
響亮的巴掌打在小綠臉上,卻似打在小皇帝的臉上。一句“親情”,叫他臉上熱辣辣的,“英大哥不要動怒。是這奴才不會說話,多此一舉。”
小綠聞言,只得跪下道:“奴才知錯了,求侯爺寬恕!”
霍十九就近坐下,目光落會小皇帝身上,話卻是對着小綠說的:“自己掌嘴。”
小綠這次當真愣了。
打狗還要看主人,錦寧侯從前謹守君臣禮數,行事謹慎,甚少有跋扈時候,怎麼今日卻罔顧禮教,在皇帝面前發落起皇帝的人來。
小皇帝道:“沒聽見英大哥的話麼?還要朕吩咐人動手?”
“奴才不敢,奴才這就打!”小綠就掄起巴掌照着自己的臉上抽了起來。
一時間殿中清脆響亮的巴掌聲不絕於耳,震的人心裡發顫。
景同看着,都覺心裡發顫。
小皇帝更是聽的心煩意亂。
霍十九的眼神像是在他身上淬了冰霜,叫他渾身都不自在,偏小綠的巴又像是打在他的臉頰上似的。小皇帝一時也不確定了,霍十九到底是否是知情了?若不知情,如何會這般?若知情,他又是抱着什麼打算?
其餘的他不確定,可是霍十九變了,卻是他能確定的。這位可以讓他信任,確信他可以爲了自己去死的大哥,終究不是他的大哥了。或許從他下了那個命令開始,改變就已經發生了。
眼見小綠的嘴角淌了血,臉紅腫淤青,霍十九才懶懶的說了句:“停吧。”
小綠擡起的左手還要動作,聞言身子搖晃一下,暈頭轉向的趴伏在地:“謝侯爺賜打!”
霍十九眼皮都不擡一下,道:“下次再有這樣事,就不是這樣簡單了。”
“是!”小綠額頭貼地,咬牙切齒。
霍十九又對小皇帝道:“皇上怪臣嗎?若怪,臣領罰。”
“英大哥說的哪裡話。”小皇帝笑道:“朕知道你心裡難過,若在朕這裡都不能表現出真切的情緒,到哪裡還能呢?英大哥放心,這筆賬,朕一定會幫你討回來!”語氣一轉,又悲傷的道:“只是可憐老太爺和太夫人他們那麼好的人,怎麼就……到底是朕的不是,若是朕有用一些,就可以護的住英大哥,又怎會讓英國公那般猖狂?不但帶累了你和姐姐,如今連家人都……英大哥對朕的忠心朕本就心存感激,現下更加無以回報了。”
霍十九站起身,只淡淡的道:“皇上無須這般。是已發生,臣認命了。臣只求皇上信守承諾,將來放臣離開。”
“英大哥,你……”
“臣累了。鬥不動了。”
霍十九神色冷淡,眼神木然,瞧着陰鬱非常,給人的感覺在也不是從前那個人。
小皇帝鼻子突然一酸。
他錯了,他真的知道錯了!時間若是能夠回到那時,他絕對不會這樣做!他原本想着霍十九是臣子,天下都是他的,何況霍十九的家人?叫他們死他們就得歡喜領死。可是現在看着霍十九這樣模樣,因傷心過度也在沒有了從前的熱切和衝勁兒,就像是被人掏空了的木偶……他當真是悔不該當初。
“英大哥,你……你好生保重身子,往後的路還長着的,我一定會殺了英國公,給你家人報仇!”小皇帝聲音哽咽,語氣堅定。
如果不是看出那些人是皇帝的人,蔣嫵都快相信這件事與皇帝無關了。
到了這會子,所有過錯就一併歸結在英國公身上,推脫的還真是方便。
蔣嫵行禮,“多謝皇上。”
小皇帝虛扶蔣嫵:“姐姐免禮,老太爺等人的喪事還要盛大的操辦起來纔是。”
“是。”
“英大哥傷心過度,姐姐也好生安慰着。”
“是,妾身省得。”
小皇帝便又吩咐曹玉:“墨染,你護送英大哥和姐姐回府吧,好生照顧着,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來回朕。”
“是,臣遵旨。”曹玉拱手行禮。
行過禮後,霍十九便牽着蔣嫵的手向外走去,曹玉則跟隨二人身後。
看着他們走遠的背影,小皇帝不自禁的送到了廊下,定定的看着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前才默然回身。看到跟在身後的小綠臉上腫的不成樣子,小皇帝皺了皺眉,道:“景同,你去給小綠上藥。”又訓斥小綠:“往後在英大哥跟前也注意一些,他親人死了,心情自然不好,你去觸他的逆鱗,朕也不好救你。”
“奴才知錯了。謝皇上教訓。”小綠低垂着頭,心下卻想着:以他的身份,將來要想報復難道還愁沒機會嗎?他靜候時機就行了。
華麗的翠幄朱輪華蓋馬車緩緩行進,淡綠色的流蘇搖隨着行進而輕微搖晃,氣死風燈高高懸着,淺黃穗子隨風飄舞。眼瞧着印有霍家標徽的馬車橫穿過集市,老百姓們紛紛避讓,對着馬車低聲議論着,卻不是從前那般一邊倒的大罵,而是議論着霍十九這些年忍辱負重的真實性。
馬車中,蔣嫵疲憊的枕着霍十九膝蓋側躺,“剛纔真是哭的淚了。”
“你不是預備了薑汁嗎?”霍十九斜靠柔軟的迎枕,手指一下下輕柔的穿過她的發間,撩起柔順的髮絲,又放下,如此反覆着。
蔣嫵道:“那東西也不好多塗,難道還不要眼睛了不成?前頭我是哭不出來。不過瞧見他那個樣子,再想到你的委屈,心裡一疼就哭了。”
霍十九的輕嘆噴在她的耳畔,激靈的她瑟縮了一下,隨即柔軟脣瓣就上了她的臉頰,低聲耳語道:“不必難過,我現在反倒有一種解脫之感。”
“你不過是自我欺騙罷了。解脫,什麼解脫,又如何解脫的開?你傷心無解之時,只能自我解脫而已。”蔣嫵知道,雖然霍家人沒事,但如今霍十九的心裡是比任何時候都不好受的。背叛、破滅、虛假的打擊,有時會摧毀一個人。
不願她多想此事傷身,霍十九隻道:“你別忘了自個兒還懷着身孕,這段日子你就安心的好生養着,我會盡快安排英國公的事,除了必須你出場之時,我不想看到你再舞刀弄劍竄上竄下的。”
“難道我是猴子嗎?還竄上竄下。”蔣嫵氣鼓鼓的瞪他。
霍十九噗嗤一笑,秀氣的臉上表情因此而生動許多,“又沒說你是猴子,你是隻小貓。”
“那你就是老鼠。”蔣嫵將臉埋在他腿上,蹭了蹭他袍子上微涼的柔軟料子。
霍十九心情放鬆了許多,然而想起稍後回府,依舊是猶豫:“嫵兒,你真的決定不告訴岳父和二舅哥真相嗎?”
恬淡的笑容自蔣嫵臉上抹去,凝眉道:“阿英,你相信我爹嗎?其實我是怕他傷心,萬一再有個好歹的,可是我又覺得他未必可信,這件事萬一透露出一星半點兒,爹孃就危險了。”
霍十九沉吟片刻,道:“岳父不是蠢人,其實這次爹孃出行離開,岳父那般聰明的人就已經能夠分析的出他們是爲何而走的。難道你以爲他真的相信了遊山玩水這一說?”
“我也知道他會猜測。”
“他不一定只是猜測。興許岳父做事容易有些算計。不過你放心,他分的清裡外。依我看,他對岳母是有感情的,嬌姐兒又是他的幺女,難道他會不在乎他們的死活?明知道說出去他們就是個死,他爲何要說?”
“既然這樣,那就尋機會告訴爹和二哥吧。只不過回府之時不能說,府裡這會兒應當有皇帝的眼睛吧?起碼戲要做足才行。”
“嗯。這幾日治喪,你也該暈倒就暈倒,不要強撐着在一旁跪,又不是真的喪事,不要累壞了我兒子。”霍十九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蔣嫵笑道:“知道了。做戲我會。”
一路說着話,很快就到了侯府。曹玉已經命人將裝有骨灰的罈子以馬車拉着停放在門前。
蔣嫵和霍十九分別下了車,略作整理,曹玉就去叩了門。
一見主子回來,且一身這樣打扮,門子都嚇傻了。等吩咐人去購置喪禮需預備的一切的話說出口,全府人都是震驚。隨即主子們出去遭了難,的消息迅速的傳揚開。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