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沐浴完畢,緋顏外披一襲血色的紗羅祭裙,玉肩半露,守宮砂掩映在披散的青絲間,若隱若現。
伴她進入沐浴湯池的是其中一名隨行伺候的嬤嬤,亦正是最初替她驗身的那名嬤嬤。
緋顏不喜沐浴時有人在旁是以,嬤嬤僅能恭候在紗慢之外。
瞧見她出來,那嬤嬤心底終究是有些忐忑的,瞥見臂上的守宮砂完好 ,這才稍稍鬆下一口氣。先前順公公暗中囑託的事,她莫敢相忘,如今,那守宮砂並未因焚香沐浴有所褪去,着實讓她的心定了一定。
這本是祭天前最後一次心照不宣地驗身,以往,不過是例行的公事,今日,卻多了幾分其他的意味。
若聖女失潔,無疑,她作爲隨伺嬤嬤是保不住自己的命。
但放到更高的層面上去說 若聖女失潔,這場血祭將無法進行下去,如是,天劫必然不會停止,而愈來愈磅礴的大雨,會引發大面積的洪澇。
這,對於眼下的外患重重的周朝來說,纔是不可忽視的內憂。
鬆了一口氣的嬤嬤忙小碎步地上前福了個身,道:
“聖女,奴婢伺候聖女上妝。”
“不必了。”緋顏淡淡地道,今日,她不想化任何妝,若要走,也走得乾淨吧。
“但,聖女,請容奴婢替聖女上層粉。”嬤嬤手裡捧着一個嵌八寶的盒子,恰是宮裡女子最常用的蕊粉。
粉可白肌,更可遮暇。
放於此處,當然,僅是後者的用意。
緋顏的臉驀地一紅,她自是知道嬤嬤的用意,纖手輕輕將青絲掠至一側,眸華略略低徊,嬤嬤見她神色有異,更斷定心中的猜想,一邊忙上前,用粉撲子沾了薄薄一層蕊粉,對着緋顏頸下那些由紅轉青的淤痕拍了上去。
即便順公公不說,伺候聖女的她也瞧得出來,旦凡經歷過男女之事的都知道,這種淤痕是什麼。伺候聖女已有十年的她,卻是第一次看到,皇上竟然會對一名聖女如此,當真是連清名都不顧了。
不過也難怪,這名聖女確實長得太美,倘非聖女的身份,與謫神一般的皇上,倒是極其相配的。
敷了三層粉才勉強把淤痕遮去,嬤嬤的心方定了下來.福身道:
“聖女躬安 !”
終於,是要去了。
緋顏輕輕頷首,慢移蓮步,行至殿廊前,早有聖女專用的輦車行來,輦欄懸掛着白輕縵紗,周垂幡幔。
連日來傾盆泄下的大雨讓宮內尚來不及清掃的甬道積了厚厚的水窪,車輪碾過,有四濺的水花向邊上散去,和着天際依舊沒有止歇的雷聲,一切,似乎,在祭天前,都變得那麼岌岌可危。
但,如今的她,並未再懼怕於那雷。
只是,安靜地坐在車輦內,彷彿被攝心術控制一樣,靜到,臉上沒有任何的神情,哪怕,即將面對死亡,她卻心無瀾意。
不該再有波瀾。
那三日的相處,只讓她的柔軟愈濃,在柔軟的濃處,往昔的戾寒悄然地平復。
此時,正是日出前七刻,太和宮鳴大鐘,玄憶的御輦亦起駕往圜丘壇。
緋顏的車輦緊隨於御輦之後,兩輦間的距離並不近,可,她卻清晰地看到,明黃的帳慢被風吹起的那瞬間,輦內端做的背影,帶着一絲落寞。
是的,落寞。
這種落寞一併渲染了她的心,而自那晚後,每每看着他,她都沒有辦法抑制眸底有溼意湮上。
她恨他,可,卻並不能停止愛。
肩後那朵合歡,從隱去的剎那,原來,她真實的想法,僅是爲了不要他難受,
如果,祭天,是她的命,她避無可避,她不要他難受。
只要問出那一句話,這一生,真的,就足矣。無論那句話的答案是什麼,對她來說,足矣!
哪怕,得到答案之後,仍要耗盡她的血……
不過須臾,行仗便來到圜丘。
鐘聲止,鼓樂聲起,祭天大典正式拉開了序幕。
圜丘壇東南燔牛犢,西南懸天燈,煙雲縹緲,光影搖紅,除了林太尉及三名將軍出征東郡未歸,其餘四品以上官階的大臣均俯首於祭壇的兩側。
玄憶由前引大臣導引入幄次,更祭服,迄盥,隨後迎神焚柴,再步上祭壇一層,至香案前跪上三燭香,祭讀禱文甫畢,行三跪九叩禮。
隨後,他方退下祭臺,返回明黃的大帳內。
此時樂奏,舞千戚舞。
在這陽剛味濃重的千戚舞中,緋顏一步一步走向明黃的大帳前。
舞驟停,隔着香菸的裊繞,她看到冥霄稟完祭詞,退至側邊,而她,走到他方纔跪俯的位置,依禮跪拜下去。
行的是三跪九叩之禮,每一跪每一叩,心底的滋味只有自己明白,縱有內侍撐着傘,可,跪拜的蒲團仍被雨濡溼,在時斷時續的雷鳴電閃間,周遭的所有都被風雨搖曳地有些支離破碎。
但,還有些什麼,會亙久如往昔罷。
禮,終於還是行罷,她微微擡起眼眸,明黃的大帳,遮得那麼下,她僅看到,那九龍騰壁的雲紋袍襟隨着風,輕輕地拂動了一下,除此之外,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一旁兩名宮女在她起身後,已然站在她的身後,她還是要起身,起身間,玉臂輕舒,外面那襲血色的緋紗悉數地被兩名宮女褪下,僅餘,裡面雪白的祭天長裙,蜿蜒地拖在即便鋪着火紅的毯子,依舊泥濘的地上,不過片刻,那雪白的裙襬上,亦是着下污泥點點。
冥霄望向她,眸光裡,依然蓄着儼然若那日的笑意,她對上他的眸光,眸底惟有一片寂冷。
她知道,冥霄這一次,斷不會讓她獨自走上祭臺。
否則一切的安排就沒有了意義。
果然——
“皇上,臣有稟 !”
“準。”玄憶的聲音隔着雨霧飄來,有那麼一絲的不真切,不過一字,辨不得任何的情愫。
“今日爲血祭上蒼.還請皇上,親陷祭臺,再頌祈天禱文!”
“準。”依舊只是簡短的一字,誰都沒有看到,明黃的帳慢內,玄憶的脣邊此時,亦露出的弧度。
明黃的帳慢被內侍向兩邊綰起時,玄憶步出大帳,他站在那,眸華不自禁地,還是,微微拂過那雪色聖裙的女子。
而她竟不敢望向他,只是,低下螓首,默默地退至一旁,退下的瞬間,她聽得,冥霄低低的聲音在耳邊傳來:
“藥水是經不得雨淋的。”
他這一聲說得極輕,恰好又響起一道響雷,是以,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聽到。
藥水化去,合歡花現。
冥霄的步驟不會出現任何的疏漏,只要她還念着報復,今日,就註定仍能顛覆周朝。
原來,誰都瞧得出,玄憶的心底,僅有着她一人,惟獨,她,卻陷進了仇恨中,矇蔽住自己的雙眼,不願去看, 更不願去想。
她返身,跟着玄憶,慢慢地,走向那圜丘祭臺。
她不會讓合歡花現的。
不會!
那句話的答案,其實,早漸漸清明於心,不過,終是想聽他說出罷了。
圜丘祭臺分爲三層,每層四面各有臺階九層,最上層,有一塊天心石,今日,她就將站在這塊天心石上,耗盡自己體內的鮮血,以祈得上蒼的悲憫。
因雨勢未減,整座祭臺上都飄垂着白色的紗慢,和她的聖服是一致的白,漫天飄揚開去,除了神聖肅穆之外,僅是關於生命盡頭的禱唸。
冥霄身爲祭司的身份,行至第二層的階臺,其餘的內侍均停在了祭臺的最下層的階沿之上。
惟獨他和她二人一直走向最高的那層祭臺。
天心石上懸掛着一柄上古寶劍,劍下則是一諾大青銅方鼎,方鼎周身雕刻着不知名的獸鳥花草,栩栩如生地映於青銅之上,青銅隱現出點點的銅綠,在這抹銅綠的深出,依稀可窺得斑斑的硃色。
她望着那硃色,耳邊僅聽得臺下的三呼萬歲之聲響起。
萬歲,他的千秋萬歲。
不過是,女兒殤懷。
她慢慢地走到天心石上,他亦走了上來,站在她的一旁,他的身上,仍有好聞的龍涎香,絲絲縷縷的盈進她的心扉。
冥霄開始頌唱祭詞,千戚舞復起。
她望着下面的這一切,喧譁。
心,卻安寧一片。
她的手,輕輕地垂在袖籠中,深深吸進一口氣,只有最後這一次機會了,再不問,真的,沒有機會了。
頌詞停,舞驟歇,她就將 走上血祭的不歸路。
她的脣微啓,然,話語未出口時,驀地,她垂於袖下的手,被他所牽住。
他的手是那樣的溫暖,如同昔日一樣,一點一滴暖融了她的心,他緊緊地把她的手攥於手心,他的聲音雖然很輕,可字字清晰地映進她的耳中:
“嫿嫿……”
兩字,輕輕的兩字從他的薄脣溢出,重重地砸進她的心內。
她囁嚅着,那句話,終是再說不出來,喉間有什麼東西堵着,眸底一併湮起朦朧。
他的手中有一件什麼物什傳遞至她的手心,並不算光滑的質感,彷彿是——
她的手反手與他的交握,手心的觸感,再再地告訴她,那是她親手把他和她的髮絲纏繞締結的同心。
那麼——
不過是,一場藉着他的手除去她的陰謀。
同心結完好無損,屬於他和她的同心結是完好無損的!
她的指尖無法遏制地開始瑟瑟發抖,他的手覺到這種顫意,更緊地握住她的——
“憶…你……”她的嘴脣哆嗦着,沒有辦法說完,而他已經明白她的意思:
“朕的心,不論何時,都會和你在一起…”
他只說出這句話,咻地,他鬆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他鬆開的剎那,僅能更緊地握住那同心結,手,顫抖,心,戰慄。
在這顫抖、戰慄間,不知道何處刮來一陣不算太小的風,將前面的紗幔掩過臺下諸人的視線。
白紗飛舞瀰漫中,他用力把她納進他的懷中,即便,還會被臺側肅立的人看到,但,沒有所謂了。
他納她納得那麼緊,彷彿她的身子已嵌進他的懷中一樣,他的脣輕觸着她小巧的耳際,暖暖的呼吸,僅薰起她眼底更深的霧氣。
“答應朕,沒有朕,也會好好地活下去…”
這一句,蘊了多少濃濃的情意,惟有他清楚,他相信,她也能明白。
是的,今日這一博,他並沒有不死的勝算。
畢竟,一切都在於天。
貴爲天子,最終要看的,也是蒼天的臉色。
他並不怕死,也並不可惜,這錦繡江山不可再握。
他唯一放不下的,始是面前的她。
剛剛失而復得,或許,又將生離死別的她!
她覺到不對時候,他擁住她的手,輕輕地,在她的腰際某處一點,頓時,如同鳳台時一樣,她再動不得分毫。
這瞬間,他終於鬆開攬住她的手,紗幔復飄落原位,不過是一瞬間,發生得那樣快,可,卻清晰無比地傳遞出,他對她的情,沒有變過
她的眸底,一顆晶瑩的淚珠滴落下來,只一滴,再流不出其他的晶瑩。
這滴淚墜落在他的祭袍上,順着精緻的金紋繡線,沁了進去,覓不得任何的痕跡。
但,終是有些什麼,還是留下痕跡的。
他望着她,她的淚,再次地爲他所流。
其實,他很想看到她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傻傻地,卻是最讓他心動的。
可,爲什麼,在他的身邊她不止一次的流淚呢?
不過,很快,就好了。
縱是連日依舊夜觀星相,但,對於今日,他真的沒有多大的把握。畢竟,連軟天監都尚不能斷這一年間怪異至極的天相,又何況是他呢?
她至多再爲他流一次淚,從今以後,便再不會爲他這個“負心”的人, 傷心難受了。
嫿嫿,沒有他,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心底,再吟出這句話,雖沒有聲音,但,他相信,她聽得懂。
他和她的目光交纏,他和她的心意,終於再次的相通。
接着,他毅然地將目光移開,不去看她,他怕再多看一眼,他都會不忍離開——
畢竟那是他最不捨的人啊!
緩緩轉向臺下的諸人,朗聲,帶着絕決: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六年於茲矣。自親政以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先帝之德,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以致國治未螓,民生未遂,是朕之一罪也。”
緋顏站在他右側,隨着他這一句的說出,她的心,猛烈地開始疼痛。
這分明是罪己詔,此刻,他親自述來,僅會是一個意味——
那個意味,是她不要看到的!
她的眼眸急急地望向二層的冥霄,而冥霄僅是低垂眸華,並不與她對視。
“熒惑守心,天降劫難,乃不自省察,罔體民艱,是朕之二罪也。”
什麼天災劫難,與他有什麼關係,他若真的這麼做,不過是遂了幕後那人的意願。
縱然在北郡這幾多日,她並不能確定,誰是幕後那人。
但,幕後那人定是要謀得這片江山,這點,她是確定的。
“朕既知有過,每自刻責生悔。乃徒尚虛文,未能省改,過端日積,愆戾愈多,是朕之三罪也。如斯三罪,是以,天降災劫,皆因朕起,今,朕願以龍血祭天,望能息蒼天之怒,還我周朝太平盛世!”
他,終於還是說出這番話,她努力凝着冥霄的目光,隨着這一句話的說出,突然再沒有力氣。
臺下的諸臣,顯然,都被這句話所震住,竟無一人出來勸止,包括,仁立在臺側的攝政王,也是,靜靜地看着這發生的一切。
“周朝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朕子奕鳴,華珍貴妃所撫歧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爲皇太子。若天不佑朕,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帝位。特命內攝政王、風丞相、林太尉爲輔臣。伊等皆勳舊重臣,朕以腹心寄記。其勉矢忠藎,保翊衝主,佐理政務。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隨着這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緋顏只覺得鋪天蓋地席來的,僅是那份窒息之感愈濃。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否則,不會在此時立嗣。
“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帝位”,這句話,分明是遺詔纔會提及的!
不光是她,諸臣也被這一語所震醒。
“皇上,萬萬不可!”一聲悲慟聲呼出時,終是有一臣子匍伏跪下,語音悵然。
雨真大,她看不清,那人是誰,或者說,她根本就沒去看那是誰。
她始終盯着冥霄,只有他 ,纔是此時她的希望。
她不能說話,不能動,惟有目光,還能流轉。
可,冥霄呢?
他根本無動於衷地低垂着臉,彷彿,入定一般的漠然。
原來,這纔是他們所要的。
哪怕,她這一步出現失漏,卻必將成全這最終的一步。
步驟的目的,正是要玄憶死!
“皇上,熒惑守心,您仁慈爲懷,不容臣代爲受過,纔會引至今日的天劫,是以,理該老臣來化解今日的天劫,請用老臣的血來祭天吧 !”
這個聲音,無疑是林丞相的。他話裡行間,卻滿是動情所言。
“皇上,您的龍體實是繫着天下蒼生的福祉啊!以聖女祭天,定能爲蒼天所感,還請皇上,以龍體爲重!”又是一臣子的請願聲。
但,在這片制止的請願聲裡,玄憶已執起那柄上古寶劍,堅定地道:
“今時今日,天怒不歇!皆爲朕之失德!朕意已絕,爾等不必再說!”
他的手,驟然發力,在腕上割下一道極深地口子,把那劍復一擲,殷紅的鮮血,旋即,流入那器皿之中,血滴濺落在皿底的聲音,比那雨聲,更冷冷入耳。
一個人的血,能有多少可流?
她不知道,僅知道,那空氣的血腥芬甜,一脈脈地,會把她一併吞噬。
最後一次,她的眸光凝向冥霄,近乎於哀求。
也在這剎,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枚小小的石子,砸在她腰際的另一處,只這一砸,她的四肢竟可以開始活動。
冥霄寬大的祭司袍袖輕輕地動了一下,是他。
他知道,此刻的玄憶是無人能阻止的,所以,解開她的穴又何妨呢?
是的,又何妨呢?
雖然她並沒有照他的囑託讓雨水淋去肩上的合花,但,一樣的目的卻也達到了,玄憶不忍她祭天,選擇用帝血代祭。
所以,或許,這是違了規則,就姑且算是他沒有辦法讓自己漠視那個女子哀求的眼神吧。
縱然,他沒有愛過,可,他想,他從她的身上,明白了,愛是怎樣一回事。
今日這違規的所爲,權做謝她讓他了解到,什麼是愛罷。
當然,或許能成爲今日這一局額外的收穫,也未可知。
玄憶的血依舊在流着,底下,諸臣皆跪叩於地,隱隱傳來,一些哀痛的悲泣聲。
雨,還是下得那麼大,沒有絲毫止歇的意思。
他即說出方纔的話,君意豈能有所轉圜呢?
她也不會讓他轉圜。
帝王之言,本該是一言九鼎的。
所以,她陪他,不論他做什麼,她陪他就好!
她的手,咻地執起那柄擲於一旁的寶劍,待他的目光焦灼地轉向她時,她已沒有任何猶豫地在她纖白的右手腕上割開一個深深的口子。
割開的瞬間,並不覺得痛,甚至於,一點點的疼痛感都沒有。
她僅能感覺到,右手手心,仍緊緊握着那個同心結,
血,從她的右手,他的左手一併匯融到方鼎的底部。
“我不要我們一起死,我相信,我們可以一起活下去。”
她輕輕說出這句話,她的手腕毅然地覆到他的腕上。
既然她是至陰的鳳格,那,她爲什麼不能祈望,這史上曾記載的血祭依舊會成功呢?
她的手腕很冷,但他血的暖意把她冰冷的手腕一併的融化。
他們的血液交纏,那處傷口不會有痛,僅是所有情誼的縈繞。
從此以後,她的血中有他,他的血內有她。
無論世事怎樣變化,他和她,終將有融合的一部分。
“嫿嫿……”他低吟出她的名字,看着,他們的血逐漸在方鼎底部石融匯成一泓血鏡,明晃晃地,映亮出彼此的心。
本來,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傻丫頭會在知曉他對她的情意未變時,做出不可思議的舉止來,所以,他選擇隱瞞所有直到方纔那一刻。
可,當現在,她果真又傻傻地做出這舉止時,他來不及阻止,也不想再去阻止。
因爲,他相信,他們都不會死,如她所說。
他們的路,才走了那麼一點點,不該再讓死阻隔彼此!
畢竟,他還沒有愛夠她啊——
“朕以天子之命,向上蒼祈福 ,以朕之血,佑保蒼生之福!若蒼天允朕,速放晴霽!”
他復朗聲對着蒼天宣道,這一聲帶着帝王之威,更帶着必贏的信念。
是的,有她的鼓舞,他相信,所謂的天劫,不會真的成爲周朝的劫數,一定,會被逆轉!
緋顏的脣邊,漾過一抹暖暖的笑,無論天是否放晴,都不重要。
只要此刻,她能和他血脈相連所有過往的種種,其實,早在握到同心結時就已釋懷。
那結的意味是同心。
結在,心在!
“吾皇萬歲萬萬歲!”羣臣異口同聲地高呼出這一聲,皆以長久地叩伏於地。
冥霄離他們最近,他料到了所有可能會發生的情況,惟獨沒有料到,她竟會選擇這樣的方法去陪玄憶。
他原以爲,她定會去求他,求玄憶放棄血祭,這樣的話,他們之間曖昧的關係,無形中將昭告羣臣的眼前 ,而玄憶以帝血祭天的所爲,也定會被認爲是不純粹的。
但,沒有料到,這個女子,做的事,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真的不瞭解她,哪怕,他自認能識得所有人的心,惟獨這個女子,和主公的心,他是識不透的。
主公隱於冰雕後,他看不見,所以識不透。
這個女子呢?看似剔透透地站在他跟前,除了救她之時,他能讀到她的恨,一路走到今天,他發現,他真的不瞭解她。
算了,她本就不該他去了解的。
今天這個局,不到最後一刻,並不能說他輸了啊。
但,就在此時,忽然,東面的天際驟然湮出一絲的光亮,這抹光亮穿透陰霾的雲層,漸漸地,在所有的烏雲外鑲上一層金色的光華,隨着這層光華越來越大地蘊染開,雨聲亦漸小,直至,那濺落水面的雨珠子,所劃出的圓弧都漸小漸近。
雨,似乎開始停歇了。
這一次的停歇不同於幾日前帶着窒悶味道的停歇,好象是,蒼天,真的聽到了他和她的祈福。
緋顏的目光帶着欣喜地望向東邊的一隅,更令她驚奇的是,那裂開光華處,一道彩虹,橫空躍跳出來,七彩的色澤,若隱若現地隱在雲端後,終於,清晰無比地映入她的眼簾。
淅淅瀝瀝的雨,不過須臾,皆掩於這虹彩橋樑之後。
沒有了電閃雷鳴,只有這雨停初露晴霽的彩虹,彷彿,旖旎的橋樑一般,跨於天際的兩端。
而今晚,就是七夕呀!
她欣喜地看着這一切,全然忘記手腕的血還在留着,直到玄憶的手緊緊握住她手臂的上端,急喚:
“快傳太醫!”
她纔回過神來,臺下,是諸臣幾近亢奮的聲音: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蒼天終於賜福了!終於!
太醫院的院正匆匆跑到圜秋第三層臺上,纔要查看玄憶的傷勢。
“朕無礙,先替她包紮!”
玄憶的手依舊緊握着她的手臂,來減緩血液的流出,他手腕上的血液卻流得愈漸讓人心驚。
“是,皇上。”
院正纔要動手,突覺到這爲皇上的眼底一個不悅,方會得意來,恐怕,這聖女即將就成爲皇上的人,豈是他能碰得的。
忙喚身後的醫女上前先止血,一邊,忙把藥膏調配好,迅速地替臺上的二人處理好傷勢。
傷勢甫處理妥當,院正退下時,冥霄已慢慢從二層臺階下到底部,躬身,道:
“臣恭喜皇上破解天劫,此乃萬民福祉,亦是我大周之幸!”
這句不過是冠冕之詞,其後,他語音如常,話裡的意味,卻讓臺下的諸臣均是一驚:
“此次祭天聖女爲至陰鳳格,與吾皇龍血調和,終感動上蒼,是以,天佑我大周。恕臣奏本,若吾皇與聖女結合,必能長估我周朝萬民,從此,國運長隆.再無劫持難! ”
一語出,緋顏驚愣地望着冥霄,他突然說出這些話,難道,是被她感動,還是,又是他們計劃中的一步呢?
未待玄憶啓脣,丞相出列,奏道:
“臣有奏!雖聖女爲至陰鳳格,但畢竟乃民間女子,怎能冊於鳳位?”說罷,他俯身跪下,“臣懇請皇上,仍需將聖女獻予上蒼,方顯皇上對上蒼之誠心,亦能使天佑我周朝國運開泰!”
“微臣懇請皇上將聖女獻予上蒼,天佑我周朝國運開泰! ”丞相身後,一羣臣子,紛紛跪地,請命道。
緋顏的手心緊緊攥着那同心結,心底,並無懼怕,亦無忐忑,更無一絲對他的猜疑。
無論他是否准奏,她都不會有怨言。
因爲,她如今身體裡流淌的血中,已經有了他的一部分,這部分血匯進她的心房,她讀得懂,他對她,並沒有任何的變情。
不過是誤會罷。誤會的釋懷,其實,並需要過多的解釋。
信或者不信,並非因解釋的多少就會有所轉變。
她輕輕抒出一口氣,凝着那霽天的彩虹,一切,都交給他吧,有他在她身邊,她真的可以完全信賴地交給他。
死,或者生,都好。
“朕 —— ”未待玄憶啓脣,忽聽得,遠處,有噠噠的馬蹄聲傳來,隨即,有兵卒躍馬,奔來:
“報 —— 八百里加急快報,太尉昨日與東歧大將於漠北城郊大戰,殲滅東歧軍六千人!”
“果真是喜報,果真是天佑周朝!”玄憶順着這捷報,朗聲道。
“吾皇英明,天佑大周!”諸臣復跪。
“今日得此捷報,天霽祥虹,實不宜再行那聖女祭天之爲。傳朕旨意,舉國同慶三日!”
“吾皇英明! ”
這片唯喏聲中,丞相的目光望了一眼攝政王,攝政王仍是站於那,並不露一絲的聲色。
方鼎內,他和她的血依舊融匯着,她有些出神地望着那鼎內的血,並不去聽這些男人們的乾坤。
直到一旁順公公的聲音傳來,她才收回了心神。
“萬歲爺,聖女是否交由北歸候帶回北郡?”
她擡起眸子,臺下的諸臣早按序退去,這裡,不知何時,僅剩他的御仗仍在。
她的身子隨順公公的話輕輕地一顫,剛剛羣臣要她祭天,她都沒有顫過,爲什麼這句話,反讓她心底有些惴惴呢?
原來她是不怕他會讓她死的,她更怕的,是要離開他罷。
畢竟她的身份還是聖女 ,方纔羣臣的諫言如斯,他不可能不顧,那麼,她又怎能繼續留在他身邊呢?
“賜聖女暫居泰然殿!”
“萬歲爺!”順公公幾乎是聲嘶地喊出這句話,“萬歲爺,她畢竟是祭天的聖女啊!”
“祭天是爲求上蒼的賜福 ,難道,順子以爲,蒼天仍未賜福於我周朝麼?”
順公公再說不出一句話,他跪拜在地的身子有些許的踉蹌,倒是小卓子識得眼色,喚道:
“皇上啓駕! ”
緋顏的手,隨着小卓子的喊聲,已被玄憶緊緊地牽住,她原本蒼白的臉,窘紅得有些不知所措,但,被他這一牽,緊崩的思緒剎那鬆開時,眩暈席來,她的身子軟綿綿地跌落於玄憶的懷裡。
候在臺下的院正這纔不禁輕輕搖了一下頭,這聖女割腕割得忒深了點,真的以爲,自己比得上男子,有很多血可以流不成?能撐到現在不因失血暈闕也是個奇蹟了。不過,也是她沒有暈倒,才換來此時,他可以繼續走上臺,顯示出醫術的高超,念及此,院正笑得頗是開心。
彩虹的霽光下,冥霄默默地仁立在臺下,她,終於還是要回到這宮裡,眼見着,玄憶是不會放她走了,哪舊冒天下的大不諱,應該都會再冊封於她,至於位份高低,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哪怕今日這一步出乎計劃之外,卻最終還是在計劃之內。
因爲——玄景。
他定不會甘心,所愛的女子,再被玄憶所俘。
也惟有如此,玄景才能被激越出更多的野心。
這,對於主公的局,是最大的益處。
冥霄俯低下身,掩眼底此時的一縷精光乍現。
未央宮,當看到穹空陰霾掃盡,天際出現一縷霞光四射的彩虹時,紀嫣然合十的雙手終於緩緩鬆開。
從辰時開始,她一直跪於庭院內,無論宮人怎樣勸說,都不願進去。
因爲惟有她知道,今日若不放晴,對於玄憶意味着什麼,她不想失去這樣一個愛惜她的哥哥,所以,除了每晚夜觀星相,逐漸確定,今天會出現轉機的放晴外,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祈禱。
畢竟這次的天相,實是詭秘莫測,連欽天監都不能完全的看出,更何況是她呢?
她也是偶爾從一本天相書上,才知道,浮暗雲退,極夜紅瞾,啓明星爍,則,天相定會再次大變,綿雨放晴。
值得慶幸的是,這一次,她沒有看錯,所以,她不會失去他,他依舊會是萬民景仰的明君!
不論再多坎坷,他都一定能過的。
紀嫣然輕輕地笑出聲,一旁的近身宮女雛香稟道:
“娘娘,華珍貴妃請娘娘今晚於朝凰殿出席七夕乞巧夜宴。”
紀嫣然收回心神,道:
“去回一聲,說本宮定會出席。”
“是。娘娘。”
七夕乞巧夜宴,亦是君王會出席的夜宴.今晚,該又是百花爭媚吧,林蓁在祭天后,獨獨設下這宴,殊不知,又有什麼計較呢?
不管如何,且會她一會再說罷。
傾霽宮,林蓁聽着宮女來回稟,其餘各宮主子,無一例外都會出席今晚的夜宴,她施了石榴紅的櫻脣淺淺地勾出一道弧度:
“回過皇上了麼?”
今日祭天看來頗見成效,眼見着,雨收虹現,想必,玄憶的心情亦該是不錯的吧。
那麼今晚,是否,她該能成功邀得聖意的轉圜呢?
猶記得,那年的七夕的情意脈脈,今年,縱是隔着兩年,亦該,能尋回昔日的舊情吧。
“回娘娘的話,皇上—— ”莫衿說話有些吞吐。
“怎麼了,說!”
“奴婢聽聞,方纔祭天,皇上把自己的血和那聖女的血相融,纔得到蒼天的降福,然後—— ”莫衿皺了皺眉,還是道,“然後,那聖女失血過多在祭天后暈了過去,皇上不顧自個手上的傷,親自把她抱回了昭陽宮,這會子,任何人去,都不予見,奴婢可是進不去的。”
林蓁莞爾一笑,繼續道:
“想必不止這些吧,還聽到些什麼,一併回了本宮,否則,你該知道本宮最討厭別人藏掖着。”
“娘娘,聽說,皇上在齋戒時就和聖女甚是親呢,聖女的身子,想必都一一”她還是有些說不下去,臉倒臊紅了起來。
“若真的給皇上臨了,難道,還能去祭天?”這些宮女,竟瞞她瞞了這麼久,若她不問,恐怕,還真給她們反了天去
“就是這層,所以皇上才忍了!但,如今,恐怕—— ”莫衿偷偷瞧了一眼林蓁的神色,沒敢繼續說下去。
林蓁自然會得意來,她輕輕剔着護甲,眸華凝向她,莫衿知道林蓁這個眼神的意思,硬着頭皮道:
“娘娘,那聖女再怎樣,皇上不過是圖着新鮮,等新鮮一過,哪能比得上我們娘娘啊。”
“放肆! 竟把本宮和那等女子相提並論!”林蓁臉一沉,斥道。
不過是名聖女,既存了不該有的念頭,她豈會容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