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能在與他的相處裡找到一絲熟悉感,那讓我與自己接近。至於他,我一直都知道他對我有着太多的疑問,儘管我一直堅持維持自己乖女生的形象,也仍被他從細枝末節裡探出些許的漏洞來。
他並不會多問,在我看來他是一個睿智得有些可怕的人,能夠成爲他的朋友,是我的榮幸。
“晚上比賽何衷來嗎?”他問。
“應該來吧,他有幾個挺支持的選手。”我吃着面回答着。
“你待會去哪?有課?”
“有課,但是我要回宿舍睡覺。”我笑着說,“睡覺最重要。”
他表示無奈地看看我。就在這個時候,一羣吵鬧的身影涌進了這家幾乎是唯一這麼早開門的早餐店。
“喲喲喲,這麼巧,這不是咱孟大主席嗎?”一個瘦高的男生過來拍他的肩膀。
“我操,你們這是幹架了回來還是怎樣啊?”孟楠肖痞着臉興奮地捶了眼前的男生一下。
那羣人我不認識,但我經常見他們。很多次孟楠肖約我談事情的時候,都發短信給我要我去某一個酒局上把他“救”出來,這羣人就是他永遠的好酒友。似乎只要是我去找他,他都一定是跟這羣人混在一起。此刻他們又喜笑顏開地打鬧起來,相互發着煙聊着天,稀稀落落把小小的早餐店坐得有些滿。
“那孟哥我先回去睡覺啦。”我示意他,拿起我的包準備走。
“好的,你路上小心啊,晚上見。”他的語氣似乎也隨心情好了起來。
走出早餐店的時候,我強烈地感受到來自背後的好幾雙複雜的目光。
很明顯,我並不喜歡那羣人的環境,有好幾次孟楠肖想要拉上我與他們一起玩,但都被我回絕,他也能從我的果斷裡感受到一絲抗拒,那種抗拒並非來自於厭惡,而是一種逃避,雖然連我自己都不願意承認它。
我打了一個哈欠,搓了搓露在外面的胳膊,加快了回宿舍的腳步。
但願我醒來的時候不會錯過下午的初賽彩排。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注意到那個唱民謠的女孩,她很快就被淘汰,抱着琴落寞地走下臺去。那一瞬間我似乎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目光,那般熱烈的生命力,讓我有想過去抱住她的衝動。
何衷和林晴似乎很興奮,他們所看好的選手一路過關斬將順利晉級。而隨着比賽的進行,我卻已經越來越提不起興趣,我甚至沒有了偷偷對自己說真話的勇氣。曾經那個偏激得會與人大聲爭論歌曲好壞的人,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面對一些爛俗的流行歌曲,我連一絲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大一的這個時候,我也參加了這個一年一度影響力非凡的比賽。
那時候的何衷正是學生會的主席,他穿着黑色的襯衣嚴肅地坐在臺下,一絲不苟地指揮着舞臺的一切,那時的我是一名什麼都不太清楚的部員,在舞臺上下來來回回忙碌着。那時候出現了一個很尷尬的狀況,一個原本報名的同學突然在上臺的前一秒說要棄權,而主持人已經把她的名字報了出來,整個臺下的觀衆都在等待這個人的上場,而她竟然就在此刻轉身跑掉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慌了,手足無措地看着主持人,就在那一刻,孟楠肖附在我的耳邊要我救急,於是我就在那樣一個時刻咬着牙上了臺。
那天的氣氛最終以鬨笑告終,我始終是個演戲的好手。在主持人下臺後,我鞠了一躬然後開始唱歌,我自然沒有認真唱,帶着跑調的破音規律性地出現在了每一歌詞裡。我看見臺下的何衷一直在笑,直到最後他愉快地起身鼓掌然後毫不猶豫地淘汰了我。
事後他知道了當時所有的情況,滿懷感激地看着我,堅持要請我吃飯,再之後,我就成爲了別人口中,用一首難聽到極品的歌搞定了學生會主席的唐林學姐。
這場比賽對於我而言就像一個滑稽的開始,註定了我不再是曾經那個有着樂隊夢想要用唱歌來表達一些情緒的林孤。從那以後我開始繼續跳舞,在我的膝蓋受傷兩年後。而那個舊傷成爲我可以不用做高難度旋轉的理由,我總是很輕鬆地訓練,但卻開始被一些人讚賞。
如今又是一年,比賽順利地進行着,等待即將到來的決賽之夜。
我一直相信,有些事情是能夠被永遠埋進泥土裡的,只要換一個地方和環境,就會隨着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而銷聲匿跡,只要我不再想起,也沒有人再會將它們一一撿起細數曾經有過的離合或者悲歡。所以我才篤定地告別,並且逐漸成爲一個完全不同的個體,甚至不惜把真實的樣子埋起來,埋進黑暗潮溼的泥土裡,以爲這樣就能斷得更加乾淨。我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它們還會被人赤裸裸地挖出來,提醒着我,不論我如何不願意面對,那些事情就是發生過的,它們會永久盤踞在我的記憶裡,挖不掉,運不走,即使我堆了再多看似華麗美好的外衣在它的上面,只要被人輕微觸動,那密不透風的外殼就會瞬間崩塌。
決賽的那天晚上,有一個人的歌單上面清楚地寫着一首歌名,那首歌我很熟,甚至對我而言意義非凡,是姜昕的《秋日》。
我難以想象在如今,在這個學校裡會有一個人,去選擇這樣一首或許不爲大多現在的學生知道的歌,這樣艱難的歌。
“學姐,好巧呢,在這裡碰見你。”宋致遠不知道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他笑嘻嘻地說了一句,卻並未讓我感到一絲善意。
“是呀,你也來看決賽呢。”
“林孤學姐,聽說你國標舞跳的很好,只是膝蓋受過傷,是嗎?”宋致遠的聲音清楚地傳到我的耳朵裡,我感覺後背一片冰涼。
“對啊,怎麼了?”我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關於那一次受傷,幾乎整個三中無人不知,我竟有一種被逼到了末路的無措。此刻主持人已經開始報幕,接下來的那首歌湊巧便是那首《秋日》。
宋致遠冷靜地看着臺上,熟悉的前奏響起,他銳利的聲音刺進我的耳朵裡,“我問過了,你當時參加比賽唱歌是爲了救急。”
“你是唐林孤,江城三中那個,曾經鬧得滿校風雨的唐林孤,對不對?”他此刻走到了我的面前,雙眼筆直地望着我,帶着不可抗拒的質疑。
“你亂說什麼,我……”
“這首歌你很熟悉吧?”他打斷了我的狡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唐林學姐,你大概不想重提舊事,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很好奇,你怎麼能夠在這裡若無其事地跟何大主席甜蜜,果然是本性難移吧。”他的聲音像針一般反覆扎着我的耳膜,此刻我已經無力再去聽他說些什麼,轉了身就開始往外跑,我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掉下來的眼淚,我不能在這樣一個公衆的場合崩潰。
在這些沉寂了近兩年的日子裡,我從未曾大動干戈地哭泣或者悲傷,笑容已經長在了我的臉上,而我似乎也就像所有人眼中一樣,一樣溫暖而快樂,沒有任何不堪的過去,沒有在夜裡痛得無法入眠的往事,沒有被內疚折磨得徹夜難眠的過往。所以,如果在下一刻,我註定要被戳穿面具,露出最崩潰可憐的一面,請讓我一個人,躲進某個夜色深處,在一個沒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把那些忍不住掉下來的眼淚和不斷脫落的僞裝藏進深深的黑暗裡,如果沒有人看到,我就可以當做它們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做得到,所以,請幫幫我,不要追出來,不要找到我。
讓我一個人呆着就好。
北京的街頭不像廈門一樣帶着溫暖的鹹溼海風氣息。
那裡雖然燈紅酒綠夜如白晝,卻永遠給我一種暗無天日的印象。路邊打着傘的姑娘,買打口碟的小販,宿醉而歸的大漢,一股臭水溝的氣息瀰漫在那個街道上。很多次我在酒吧唱完歌,在深夜的的路燈下穿過那條街道回家,淒冷得有些可怖的風灌進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和心裡。無數的爭吵,無數的眼淚,依然沒有教會我們彼此怎樣相愛。不,應該說,沒有教會不可一世的唐林孤怎樣去愛,我在那些冷得要命的深夜裡,除了不斷地流淚竟然找不到任何別的方式宣告我內心的難過。
我知道自己真實地愛着李念欽,從沒有一刻懷疑過。
就在那些我們兩個呆在他家暗閣裡相對無言的時光裡,我曾經很多次描繪過許多美好的東西在他的身上,關於我一直得不到的關愛,關於我渴求的那種無言的寂靜感,以及他身上濃郁的憂鬱氣質……我們呆在那個小小的暗閣裡,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無數次希望能永遠這般睡下去,永遠不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