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實在是令人費解的舉動,那一時間我有過很多的猜想,但最終都並沒有驗證。我想或許在那一刻,林孤已經死了。
學校裡鋪天蓋地地襲來關於這個轉校生的傳聞,她和李念欽初中的各種事情被扒了出來,三中的貼吧里名爲“賤人唐林孤”的帖子被高高置頂久久不下,甚至大家把李念欽母親的死也歸罪到了她的頭上,我在這片風聲鶴唳裡,終於懦弱的開始躲着林孤。
我想她比誰都瞭解我天性的懦弱,我需要一個完美的光環,不敢沾惹上半點的不堪。所以在那段日子裡,她從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內心涌起的愧疚和不安不斷地折磨着我,即使那時候她的身邊有了如同羅雨嘉和陸凡這樣的摯友,我仍舊擔心着,害怕她從此絕望下去。
然而我最擔心的事情卻終於發生了。
那天放學後,大家都從教室裡涌出去。但是門口卻黑壓壓地站着一羣人,他們怒氣洶洶地在門口喊了一句林孤的名字。我遠遠看到她有些木然的眼神掃了門外一眼,然後從教室平靜地走了出去。我就這麼看着她就在人羣中被揪着頭髮直接從教室門口拖走,下樓梯時她骨架一般的身體就和着臺階一節一節地摔下,在那個漫無邊際的走廊盡頭,其中一個留着豔麗指甲的女人把牆角的垃圾桶扣上了她的腦袋,林孤瘦弱的身體滑稽地卡在鮮紅色的塑料桶裡,只露出兩截白白的小腿,像怪物一般地向後挪動。
我就在嘲雜涌動的人羣中嚇傻了,眼前只有混亂而昏暗的角落裡林孤那兩截絕望而刺眼的小腿,可能是它們真的太瘦弱,以至於我反覆以爲每一次踹在塑料桶上的力道都已經把它們折斷了。
身旁有人大叫有人捂嘴驚歎,有人驚慌失措逃向樓外有人顫抖着說快通知老師,然而我站在茫茫的人羣裡,好像外界的一切聲響都在瞬間消失,只剩了從走廊盡處傳來的兇狠的一下一下的撞擊聲,還有不知是我所臆想還是真實存在的揪心的抽泣。
那是我十八歲的最後一天。
整個夜裡我的眼前都不斷出現林孤露在外面的小腿,初中時候她的舞蹈跳得非常好,每每在舞臺上唱歌時,大家都會期待間奏時她即興的舞蹈,隨着音律的跳動一下子就能夠躁動全場。她有一雙漂亮的腿,膝蓋恰到好處的彎曲形成一個優美的弧度,我常常感嘆:她真的是太美了。
小時候的林孤總是穿着肥大的長褲和t恤,所以她的腿是那樣白皙。我不禁想起她小時被班級裡一羣男孩子欺負的場景,他們在放學的路上朝着林孤扔磚塊,將她推進骯髒的臭水溝裡,把她的作業偷偷撕掉……那時候他們叫他醜八婆,對於我們女生而言,那大概是最具有侮辱性質的名稱了,一般女孩子聽到這種話都會難過得哭起來,林孤總是默默不語,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地承受着。
那就是我印象中軟弱的唐林孤最後的場景,四年之後當我們再相逢,她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逆來順受的女生。她囂張又蠻橫,在學校裡是出了名的難惹,許多人都對她敬而遠之,不僅僅是因爲她有着蘇鬱這個靠山,她自身打起架來也是出了名的狠。大概這就是我妥協生活最好的對比教材,她總是一個不肯屈服於命運的人,不論遭遇如何的不公,她總要向這個世界宣戰。
就是這樣的林孤,在那個夜晚,一下子彷彿被逼回到了多年以前,她像塊垃圾一樣被人侮辱蹂躪踐踏,那個孤傲又美麗的林孤,在夜裡的嘈雜裡蕩然無存。
可悲的是,我就在那一刻什麼都沒有做地張皇離去,這個學校恨她的人實在是太多,人羣裡竟然沒有一個人去幫幫她,甚至大家都懶得搞清楚打她的帶頭人是誰,只是覺得解氣,賤人唐林孤得到了她應有的報應。
羅雨嘉和陸凡匆匆忙忙趕過去的時候人羣早已經四散去了,我在很遠的地方看到她們把林孤帶出來,陸凡神色慌張地揹着她往外趕,我躲在樓道的轉角,蹲下來緩緩靠着牆壁。在十八歲的最後幾個小時裡我再也抑制不住心裡的悲傷和沉痛,瘋狂地在牆上用指甲刮下一道一道的痕跡,直到刮出了血跡我才恍惚地停了下來,猛然意識到,原來十年恍然間眨眼就這般過去,十年之前的我和林孤,誰能預料到這樣大動干戈的起落,又有誰會想到我們各自的成人禮都是這樣慘痛的難忘。
十年前的餘染以爲這個世界是由萬千色彩所構成的花園,十年之後,我才驚覺它不過是一座裝扮豪華的牢籠。
在刮開牆壁的時候,幾許顏色從牆壁裡顯現出來,那些色彩我很熟悉,然而我更清楚地知道,餘染是一個比十八歲時候更懦弱更虛僞的女生了。
十八歲的第一天,我想我見到了我的爸爸。
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我在醫院對他發完脾氣後離去,接下來的好多天我都沒有去找過他,等到我再去的是時候,我發現他已經不在那個病房裡了。醫生說爸爸早已經轉院,但至於去了哪裡他們也並不清楚。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一輩子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但在十八歲的那一天,我照例在中午去到教室自習。就在我看書看到一半時,教室門口突然晃過一個人影,他伸長脖子在教室張望着,然後在與我對視的瞬間迅速低下頭,可是就那麼一眼,我就足以認出那是我的爸爸,他曾經無數次地站在教室門口接我放學,他彎下腰時扶住眼鏡的習慣動作,他那種略帶沙啞的咳嗽聲……我太熟悉了,那是爸爸,絕不會認錯。我衝出教室,但是他已經匆匆離去,只有門口放着一個小小的紅色塑料桶,裡面放着五盒顏料和一整副畫筆,還有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面這樣寫:
染染永遠是爸爸眼裡最好的畫家。
我蹲在地上感到一陣錐心的窒息,把那個紅色的小桶緊緊抱在懷裡,它靠着我的胸膛,就像爸爸一樣。
可是爸爸,你可知道你的染染早已經是個被世界打敗了的姑娘,畫畫對於她而言終於只能是一場終將要告別的盛宴。散場離席,無一倖免。
我不知道那些簡單的工具花掉了爸爸多少錢,而那些錢,又是他用怎樣的節儉才攢下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在爸爸的眼裡,只要是我需要的東西,都是他可以傾盡全力去獲得的。
那個中午,我打開了所有的顏料,把學校樓梯處那一整面雪白的牆壁塗滿了豔麗的顏色。牆壁上扭曲而刺眼華麗的“十八”兩個大字右邊,是一個回過頭望着它的面目全非的少女,她沒有雙手,也失去了顏色。
我所知道的,就是那面牆壁很快就會被重新粉刷成白色,就像我曾經對愛情和夢想洶涌澎湃的熱情一樣,都可悲得稍縱即逝,淡得連痕跡都不會留下。
那時候的我原本以爲,這僅僅只是我一個人走進的囹圄,林孤是那麼的勇敢而強勢,她不會像我一樣把生活弄得這般支離破碎,失去最愛的人,丟棄遙遠的夢想,她總是比我要清醒的,不會走到這般田地。
“當我再看到這面牆壁,終於不得不承認,我無法再將自由的希望寄託在她的身上了,因爲如今,她終究也還是回到了原點,回到曾經我們少不更事的時候,她玩不好跳房子的遊戲,總是被罰,來來回回,我以爲她總會成功的,卻不知她卻始終被困與此。”
在那天晚上的日記裡,我這樣寫到。
餘染,此刻我正坐在學校的教室裡給你寫信。
跟江秦回來的時候,已經錯過了開學時間,所以最近爲了處理各種麻煩事兒弄得焦頭爛額。有時候會覺得這個地方其實不屬於我,並不是它不夠好,而是我活得太過任性。
暑假的旅程實在是太令人難忘,餘染,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描述。這兩個月跟着他去全國不同的地方演出,結束就在那些城市裡到處行走,他們在徹夜的狂歡後迎着清晨去吃早餐,在狂狼的海邊大聲唱歌,在各種想象不到的地方排練,搖着宿醉的腦袋編寫新歌……我用相機在一旁給他們拍照,爲那些難得的照片寫下一些感嘆,也爲此記下不可磨滅的一些留念,一邊激勵着我也一邊述說着這段奇妙旅程的動人。此刻我坐在學校裡,翻看着這些熱烈的生命,恍然覺得那纔是真正的生活。
以致於當我發現我得結束這段旅程回到學校的時候,我瞬間有了一種難過到不行的感覺。這是哪怕十五歲的我從北京回來的時候,都不曾有過的感覺。
有好幾次我真的想,別回學校了,就這樣唱下去吧,像曾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