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羅雨嘉剛走進那間餐館就看到了坐在裡面的陸凡,正當我們如坐鍼氈地點着菜暗暗叫罵怎麼這麼巧時,更巧的事情發生了,那個纔剛與陸凡分手不久的女生,親密地拉着一個男生的手走了進來,最最滑稽的事情是,她的腳上,正穿着那雙陸凡攢了一個月的生活費爲她買下來的鞋。
愛情算個屁,朋友纔是一輩子的。事後陸凡哭哭啼啼地請我和羅雨嘉去ktv唱歌,他一邊唱着單身情歌一邊把鼻涕往我們身上蹭,然後說着那句有些俗氣的話,不爭氣地在嘈雜的包廂裡開始嚎啕大哭。
在我貧瘠的友情世界裡,他無疑是繼羅雨嘉後又一個綠洲般的存在。
我不在乎他心裡那些千千萬萬的好友排名我究竟是靠前或者押後,友情這個東西,對我而言總是充滿了神聖的意味,一比較,似乎就黯淡了。
我曾經和餘冉冉探討過這個問題,她用一句很精闢的話總結了爲何這麼多年我總是太依賴他們,甚至不願意去交新朋友。她這樣說:因爲實在沒力氣再跟別人重新交待一遍人生。
於是這句話成了我爲自己內心孤僻所找到的最好理由,每當有人煞有介事地和我走得很近時,我就會在心裡不自覺地說起這句話,然後心安理得地與人保持着淺顯的關係,這讓我感覺安心。
我真的是一個沒什麼朋友的人。
不論這一年多的廈門生活,我在別人的眼裡活得多麼成羣結隊光鮮亮麗。如今回到這裡,仍驚覺自己終歸只有那麼三兩情誼能經得起滌盪,不會在一些大起大落的動盪裡,像用竹籃子舀起的水,一轉身就漏得精光。
“我就說怎麼放假都不見他來找我,連你回了他都沒說要跟過來蹭吃的,原來又被甩了。”羅雨嘉早已從最初的打抱不平到了後來的唉聲嘆氣,關於陸凡的感情,我們一向是不過多關心的狀態,除非他自己跑來跟我們說,否則我們絕對不會主動去八卦。如若不是餘冉冉巧合地與陸凡在大學裡又分到一個班,我也斷然不會知道這些事。
“據說那女生跟沈曉吟長得神似,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被什麼鬼迷了心竅。”我和羅雨嘉漫無目的地邊走邊聊,盡力消化着方纔大快朵頤後的滿肚子食物。
“人都這樣,往後喜歡的,都會繞到最開始的那個身上去。”羅雨嘉一下正經了起來。
我這才發現這些年來她原來也學會了大多女生那般皺着眉頭一副歷經磨難的調調,時間從我們身上踩過去,並沒有把我們的心變得更平整,反而愈顯傷懷了。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街對面遠方琴行那個有些陳舊斑駁的門匾,我太熟悉了,以致於那個“琴”字因爲腐朽而在左上方掉落了的一橫我都記得。我的腳像灌了鉛一樣站在那邁不開步子,羅雨嘉也定定地站在我身邊,她顯然也發現我們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這家琴行對面。
幸好是對面。
“聽說他們生意還不錯,我們學校有挺多人在那兒學琴的。還有很多女生爲了看蘇鬱專門來這兒練琴,就爲了聽他在店裡唱唱歌。”羅雨嘉靜靜注視着對面,緩緩對我說着,就像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即使隔着一條街,我依然能看到對面玻璃窗內的陳列,它看上去與幾年前大有不同了。自蘇鬱從他哥哥手中接管了這間琴行,琴行裡的樂器就被接二連三地替換成了各種珍貴的吉他,到現在,這麼一眼望過去,那間本就不大的店面裡,似乎就只有吉他了。
“林孤,你要是想進去看看,就去吧。”羅雨嘉終於忍不住,在看到我目不轉睛的目光後似是嘆息般地說了一句。
“還是去看衣服吧羅雨嘉同志,我已經不能再忍受這件棉襖了。”我拉上她往前走,把那間小小的琴行留在身後,直到我離它越來越遠,遠到我確定即使轉身也再看不見時,我纔敢回頭,看了一眼那條一望無際的街道。
在眼所能見的盡頭處,熙熙攘攘的人羣匯聚成一個黑點,我知道那間琴行就在黑點的後面,只要撥開那些人羣就能望見它。但可笑的是,我們其實也不過是人羣中的一小撮,在長路前面的人眼裡僅僅是構成黑點的一個小部分,我們也會被撥開在人流中,或失散或聚合,最終又迴歸到人羣裡。
回到家的時候時針剛好指向十二點。
我掃了羅雨嘉的興,她向來要在酒吧待到凌晨兩點之後再踩着亂七八糟的腳步晃回家,這是我們高中最常做的事。
但是現在的我不行了。我必須在十二點左右上牀,纔有可能在兩點之前睡着,而不至於睡到第二天的下午。
“芸芸!你怎麼纔回來,手機也關機了!”又是那陣熟悉的、像尖叫一般的嗓音。餘染聞聲從房間裡探出頭來,只穿着一件單薄睡袍的她哆嗦着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有話要對我說。
我把掉落在眼前的頭髮捋到了後面,擡頭看了看我的母親,她穿着一件不知道從哪弄來的醜舊的大衣,把自己裹成一個可笑的球體,頭髮整個地被梳起來挽成一個髮髻,耷拉在腦袋後面。
“小遠睡了,你說話就不能小聲些嗎?”我疲憊地轉身進了房間,放下手中提着的新買的衣服,然後脫下身上臃腫的棉襖和毛衣。餘染此時已經回到了牀上,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哭過。我從衣架上取下我的睡袍一邊往浴室走一邊向她示意,她點了點頭,對我擠了個難看的微笑。
忘了是從什麼時候,我開始喜歡站立着洗澡,讓蓮蓬頭噴灑出的水從頭頂流下,淹沒我的整張臉。
“那種感覺很棒,就像站在暴雨裡一樣。”我曾經這樣跟餘染形容,但是她很討厭這樣,因爲她不會游泳,那種感覺只會讓她聯想到溺水。
我因此一直對她充滿了鄙夷。
“人的祖先是魚,你不會這種起碼的生存技能,你不覺得可恥嗎?”
“唐林孤你是蠢蛋嗎,人類的祖先是猴子,你用不着以這種無知的理論來強調你是理科生。”餘染聲明道。
我拒絕跟她爭論這個問題,雖然我曾經在初中的時候跟一個基督教的女生爭論人到底是進化而來的還是上帝造出來的,導致後來大打出手,被罰掃了一個星期的廁所。我承認這兩件事有着本質的區別,但是對現在的我來說,大部分時候,我都非常地厭惡爭論,或者好聽點說,我十分地尊重每一個人的想法,一旦觀點有所出入,我就立刻保持緘默。
可能因爲這一點,我在大學的人緣一直很好,也許是在那樣一個染缸般的環境中,一個包容度很廣的人總是不會太遭人討厭。儘管曾經,我就很討厭那樣的人。
汩汩流出的熱水很快讓我凍得有些僵硬的身體甦醒過來。從鏡子裡我清晰地看到我的身體,它真的一點兒也不好看,儘管在很多地方依舊有着贅肉,皮膚還是看上去很鬆,手臂與腿上都有着被曬出來的分界線,那種黑白分明的線條一度讓我很難接受,就彷彿刻意把過去與現在分成了兩截,然後不斷提醒着:看吧,唐林孤你真是越來越醜了。
然後我又看到手腕上那條怵目驚心的疤痕,它自然沒有許多書裡或是想象中那般可怕,其實只要不近距離看甚至都不會發現,至少我就隱藏得很好,在這幾年裡手鏈成爲我生活的必需品,即使是同宿舍的室友,也從未曾發現過。
浴室出來的時候,餘染還保持着剛纔的姿勢坐在牀上,她看着我用浴巾擦一頭溼漉漉的長髮。但今天我並不想吹乾它,我頂着那頭溼溼的頭髮爬上了牀,被窩透着溫暖,從餘染身上傳來的體溫讓我感覺舒服。我一直是一個體溫很低的人,儘管成爲了一名醫學院學生的餘冉冉反覆糾正過我的說法,但這並不能影響我表達這個意思,我總是能在春夏秋冬不論冷暖地把被窩睡得冰涼。
“林孤。”她轉過來抱住我,我發現她在低聲抽泣。
這讓我感到很緊張,自我記事以來我幾乎沒怎麼見過餘染哭,她一直是一個在我看來深諳世事胸有城府的人,至少相對於我的敏感和性情用事,她從來都是理智又淡定的。
我只能抱住她,努力適應着這樣有些沉重的氣氛。大概過了幾分鐘,她從我懷裡出來,揩了揩眼角坐在牀頭,盡力平復着心情。
“我今天看到我爸爸了。”她說。
“在哪看到的?”我心裡一緊。
“就在農貿市場那邊。我跟舅媽說要上廁所,然後在後面偷偷跟着他。”她的聲音啞啞的,從牀頭邊上抽了一張紙巾,把臉擦了擦。
“林孤,我知道他一定過得很不好,他在一個破院子裡看門,然後好像就住在那個院子裡面,那裡又破又舊,充滿了難聞的水溝味兒,我不敢待得太久,就急忙跑回來找舅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