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早就知道他們必然都是喝酒的好手,但是現在大致摸清了酒量我仍然有些後怕,他們喝起酒來,真的是如同尋常飲水。
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年輕的象徵,即便他們都是比我年長許多的人,我卻仍然能夠從他們身上,感受到那股看得到希望的年輕。
但也可能只是因爲我還太過於青澀,所以許多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應該如何跟他們一樣,將自己的生活變得肆無忌憚,儘管在我們學校裡,我已經是處事較爲不同的人。
林歌半杯白酒下肚,又無事一般地吃飯,我有些後怕,昨夜難受,我的酒勁還沒緩過來,此刻實在是喝不下。
“江嫣,我們敬你姐姐哥哥一杯吧。”陳藍一臉明媚,轉頭對我說。
桌上的氣氛瞬時尷尬起來,我心裡也略微的不是滋味,總覺得不好受,卻尋不到緣由,於是給自己倒了整整半杯,硬着頭皮喝下去,其實一點也不爽快,還要賠着笑臉,說:“我敬你們。”
葉青與江秦也只是默默地舉杯喝酒,只有陳藍很是開心,她其實並不很能喝,又幾乎沒有碰過白的,此刻顯然有些沒緩過勁,臉微微的紅。她放下酒杯便又給我夾菜,我看到她忙碌的作態,心裡像倒了瓶瓶罐罐,什麼味道都有。
席間林歌一直在跟葉青說話,看得出來她們是關係真的好,儘管他們對我一直有着關心與照顧,我仍然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格格不入,我終於是無法再闊別了十年之後,與他們這般重逢,小時候我曾經不知在哪裡看到過這樣的句子:世間從來沒有久別重逢。
如今我回想起來,原來真的是如此,從來沒有靠近過,又從何談起重逢呢,我就此般消極地想着,混着酒意,想起自己淪爲一個局外人的可悲樣子,想起昨夜陳藍不知是與誰一同度過,想起我們之間薄涼的情分……一頓家宴吃得冷清至極。
“江嫣,你們這幾天想要去哪裡逛逛?”葉青終於停止了與林歌的低聲交談,轉頭跟我說話:“我接下來都閒着,可以帶你們出去走走。”
我沒有拒絕的餘地,便點頭說好。一轉頭看到陳藍正與江秦鍾楠一派天真地聊天說話,心裡又是一陣酸楚。我不想壞了他們的興致,更不想白費林歌做的一桌好菜,我就在這樣的兩面夾擊裡,低頭不斷地吃飯,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吃下這麼多的東西,嘴像上了發條,無法停下來,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跌至這樣的境地,我一直以爲,生活無憂,至少於我而言,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那些天葉青帶我們在北京城四處亂逛,陳藍永遠都是一副精神氣滿的模樣,一直在說些葉青愛聽的話,我想這大抵與她的成長環境有關,安全感的缺失造就了她無事討好人的性格,儘管這讓我難受異常,卻還是無法責怪她。
除了偶爾一起吃飯,我們便很少再見到江秦。陳藍許多次向葉青提起,她也總是以他工作忙碌爲由搪塞過去。
我其實很想多問些什麼,話到了嘴邊卻又問不出口。
對於她們,我的疑惑早就千絲萬縷結成結,找不到頭,只能順着時間,看到最後能否一一解答。
江秦總是很少說話,我便鮮有與他交談的機會,他着實算得上工作狂,沒有排練演出的日子裡,他早出晚歸,揹着沉重的相機器材,然後又幾天不出門,關在房間裡修照片,像每一個與世無爭的藝術家。
我想我可能不具備能力懂他,儘管那些時候,我以爲自己已經足夠成熟,纔會匆忙想要探知他們的人生。後來我再想起這時候衝動跑來北京的做法,實在是可笑。
葉青與江秦都喜歡音樂、旅行、電影,葉青家裡有一個房間,專門放着收集來的老舊碟片,有許多舊得我認不清,連名字也未曾聽說過,那間房裡,有一個歐式的放映機,打在昏白的牆壁上,認不出年歲。
但是即便如此,我仍然可以強烈地感覺到,我與葉青和江秦身上,有着某種莫名的相似,儘管那時候我還無法察覺到那種相似究竟是什麼。
一直到我與陳藍的歸期將近,我才第一次去江秦與林歌的家裡。
相比葉青家裡格調精緻的擺設,林歌家裡的一切便顯得文藝而浪漫,他們沒有裝日光燈,昏暗得像個酒吧,客廳裡一個如同吧檯一般的桌子,上面陳列着幾盞酒杯,酒櫃上也是各色的酒,上面裝了暗沉的彩燈,亮着如星,窗簾拉上之後,透不進一絲光。
我第一步踏進這裡時,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少年如我,總不願意對人敬佩或是羨慕,但那一刻,我覺得我甚至是有些嫉妒的,看到他們客廳裡一面碩大的書櫃,頂至天花板,旁邊架着好幾把吉他,吧檯邊上是一架複式的鋼琴,擁擠而別緻,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濃郁。
陳藍一直在我身邊驚歎,用盡了所有的形容詞,卻依然無法形容出我心裡的動容,林歌只是淡淡笑,邀我們進來,坐在吧檯邊,調給我們兩杯酒。
那些時日,我對江秦與葉青的所有了解,幾乎都來自於林歌。
她總是一副捉摸不透的樣子,好像什麼都知曉,一切盡掌握在手中,我卻始終無法忘記那天夜裡,她滿臉兇光打架的樣子,能讓如她這般的人,眼神裡染上恨意,又該是多麼糾纏的人事。
然而到處都是故事,只有我寥落,往前數近二十年的人生,都沒有什麼大起大落,更不提大動干戈的愛恨了,我知道江秦曾經愛過別人,也知道葉青已已經有所歸處,唯獨我的故事,輕得蕩不起一絲波瀾。
然而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大概便是我年少無知裡,最後一片清淡的辛酸了,想來命運無常,我們真的是誰都不會倖免於難。
他們是我的親人,也是承擔着沉重人生的揹負者,我想江秦的沉默底下,必定隱藏着深不見底的創痛,但我依然能夠從他的身上看到善良與仁厚的影子,這樣就好,不論曾經千帆過去,他至少還有如今。
我大概還不能自知,自與江秦和葉青相見之後,生活的境遇,已經早早爲悲傷埋下了伏筆。
陳藍回去的時候消失了半天,我沒有問她的去向,剛到北京的那次爭吵,我也沒有再提,更不說她在那棟陌生別墅裡的一晚究竟是怎樣度過的,我想或許有些時候,愛情需要寬宏,我知道自己愛她,於是旁的人事,我可以一概不咎。
然而與其說不咎,不如說是我懦弱,沒有面對真相的勇氣。
回學校之後,陳藍低落了一陣子,我不知道原因,只是常常看到她低頭對着手機,面無表情。
我與楊禕出去喝酒,她便會大怒,過來找我,卻漸漸不像最初一般善意,常常坐在我身邊,擋下我的酒接過去喝,旁人都說我好福氣,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難受。看到她濃妝豔抹笑意濃濃地坐在酒桌上,似乎比我更懂人情世故一般,跟每個男生喝酒划拳,我只覺得一陣窒息。
有時遇上熟的朋友,我喝得有些醉,便開着玩笑,說:“陳藍,你不如跟楊禕形婚吧,或者找別的男同志也行,那樣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她臉色大變,過來捂我的嘴,說江嫣你說什麼胡話呢。
我心酸地看着她,目光直直逼過去,她有些招架不住,收了眼,四處看,說:“你喝醉了,江嫣。”
那時候我們已經在一起半年多,其實我不是專情的人,卻第一次對一個人這樣死心塌地,只覺得與她在一起越久,看到了她越多的陰暗面,便越是無法放手,救世主一般的心態,覺得只有我能夠給她包容與保護,她應當是屬於我的。
那年暑假,我在手腕上紋上了她的英文名,別人問起,我只答這是我自己的名字。想來也是可笑,到了最終我愛她,已然如同愛自己,我與她戀愛,彷彿與我自己戀愛,從來不見天日。
那個暑假我們聯繫得不如往日頻繁,我與爸媽出國旅行,跟她便失聯了一週,回來之後跟她發短信打電話,她也迴應得很少,寥寥數語,我已然有種不安,預感到了些什麼,又自我安慰着,告訴自己只是想得太多。
臨近開學,我實在是思念,想要回榕城找她,與她一同回校。我默默訂了車票,想要到了榕城給她一個驚喜,卻又不知在擔心些什麼,上車的時候提前給她發了條短信。
她幾乎是當下就回過來:我不在榕城。
我已經來不及下車,心裡卻十分緊張,哆哆嗦嗦就撥她的號碼,撥了好幾次才撥對,她接起來,我劈頭蓋臉就質問:“你去哪兒了?”
她倒是平靜異常,說:“我出來旅行,怎麼了?”
“在哪?”
那邊是一陣長久得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