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比千里更遠, 比遠山更遠的則是沒有邊際的天空。
酉時剛過,天際已呈現出層次分明的晚霞,暖色調的餘光悠悠, 映着地面, 廣袤無垠的原野令人心胸舒暢。
遠處而來的二人正騎着快馬, 如風般奔跑。
方洛身上換了身青衫, 連日的奔忙雖讓他滿面灰塵, 但他依舊精神抖擻。
二人這一路而來,行過高山,渡過江海, 的確算是路途漫漫,不過昨日燕荼已經說過, 馬上就要到達妖界了。
方洛擔憂着紀馳君的心, 總算是放下了片刻。
駿馬跑過原野, 便入了深林,林後又是一片視野廣闊的荒地。
荒地貧瘠, 唯有入口處有一黃石歪斜着站立在原地。
黃石上並未被刻字,只有兩道極深的劃痕,孤獨且寂寞的靜候着他人的到來。
方洛穿過深林後,方纔發現荒地處唯有那一塊黃石,不免有些奇怪, 在他看來, 這地方因有許多妖怪, 怎麼遍地只有黃沙, 不見腳印。
燕荼沒有他想得那麼多, 亦或許可以說她知道這裡將是什麼模樣,所以沒有疑惑。
燕荼跳下馬, 走到黃石處,伸出右手食指在黃石的劃痕處緩慢劃過。
又過了片刻,有一隻蠍子從黃石處爬了出來,看了看燕荼,又看了看方洛,老氣橫秋的說道。
“今日時辰尚早,妖界的大門還未打開。”
原來通往妖界的大門爲了迎接回家的妖族,將會在這近半個月裡,待夜幕升起,子時到來,方纔會打開妖界的大門。
方洛與燕荼對視一眼,看來他們來得太早。
幸好這荒地的不遠處是一片樹林,二人便退回到樹林,尋了個空曠的地方坐了下來。
等待的時間裡,隨着夜色降臨,有越來越多的人朝着這個方向走來。
來人是男的女的年經的年邁的都有,但等方洛認真看了,才發現來人全是妖怪變化而來。
方洛見他們學習着人類的動作和姿態,但都有些奇怪,不免低頭輕笑了幾聲。
燕荼正坐在他的身旁,自然聽見了他的笑聲,伸出手肘戳了戳方洛,示意他安靜一點。
“你也是貓族的?”
方洛眼前突然多出了一張笑臉,那人原是勾着樹枝,倒掛着垂了下來。
這人也是貓妖,化成了個不大的小孩模樣,貓眼一眨一眨的看着方洛。
“啊,對,我是。”方洛後知後覺的想起,自己現在已被這軀殼包裹,自己分明是隻野貓。
“可你這模樣,怎麼沒有我們貓族的靈動。”
貓妖后腿往枝幹上一蹬,便一個後空翻落到了實地上。
那孩子瞧着年紀不大,但方洛清楚,這孩子至少也有百歲了。
“他們都叫我阿西,你也可以哦,你叫什麼名字?”
“方洛。”
方洛伸手揉了揉阿西的頭。
正說笑呢,遠處的黃石便晃動起來,然後便見藍色的虛光勾勒出一扇門。
“門開了!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人羣中不知是誰歡呼着,隨後便向黃石處走去。
方洛起身時順手將燕荼拉了起來,帶着阿西朝那扇門走去。
無數的人朝那扇藍色的門走去,虛光包圍着衆人,自然也包圍着方洛。
衆人歡呼着,待進了門,眼前的妖界便展現在他們的眼前。
可惜此時妖界的棲靈樹還未復活,妖界一片死氣沉沉,可重回家園的妖族並未對此有任何的抱怨,反而一吼叫,變回了原形。
一瞬間是飛禽走獸,將這天地填得滿滿的。
方洛身旁的阿西也與衆人一樣,變回了貓。
唯有燕荼仍舊是維持着人類的模樣,她可不想讓方洛一個人在這其中鶴立雞羣。
那道虛幻的大門仍然敞開着,進來的妖怪卻漸漸變少,子時快要過去了,大門也逐漸閉合。
突然有一黑衣男子側身從門外走了進來。
來人不像之前在客棧時一樣瞧不見面容,反而因爲出了客棧的原因,看得更爲清晰了。
他相貌普通,雙眼深沉,面色不變,身上也不見妖氣,甚至於早先的邪氣也一下子全都隱藏起來。
黃石處的那蠍子似乎有些疑惑,剛想出聲詢問,就見黑衣男子突然低頭看向了他,那股實質的殺氣使得蠍子不敢開口。
還好這黑衣男子並未如之前在靈婆處那般冷漠嗜殺,平靜的看了眼蠍子,就離開了。
妖界突然涌進的妖族使得這個沉寂了百年的地界,第一次熱鬧起來。
妖氣越來越濃烈的時候,開始朝着同一個方向衝去,那方向便是棲靈樹的所在。
妖氣滲透在棲靈樹的地底,開始以妖氣滋養棲靈樹,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棲靈樹的樹根已開始逐漸吸收着妖氣。
紀馳君站在遙遠的高山上,安靜的看着棲靈樹的樹冠,那裡依舊枯萎着,可他知道要不到多久,棲靈樹將會以新的姿態重新生長起來。
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他將要面對的則是過不了幾日的交戰。
戰局已經定下,有願意臣服但不信他能力的妖族,自會親自前來了清糾結。
到那時,他自會給這些妖族一個最好的交代。
------------
三日後,浮雲舒展,正是午後。
紀馳君換上一身緊身的黑衣,從木屋裡走了出來。
柳匪存已等候他多時。
“王上,他們都已在寞山上等待着你。”
紀馳君動了動脖子,伸展了手臂,而後巨大的黑翼出現在他的身後。
“既然如此,動身吧。”
黑翼揮動着,捲起風浪,送紀馳君往雲霄飛去。
寞山就在棲靈樹以北的地方,是座不太高的山峰,峰頂平坦,是專爲妖怪間的打鬥而設立的,峰頂處的圓形鬥戰場中設有陣法,將妖氣圍困在陣法中,以免誤傷他人。
紀馳君就如天神一般,從天而降。
他巨大的黑翼展開時猶如遮住了太陽,卻沒能掩蓋住妖怪的驚呼,他們看見這黑翼,似乎是想起了那個爲了他們而戰死的妖王遊海,有的低着頭掩面無聲流淚。
紀馳君對她們的表現並不在乎,他雙腳踩上鬥戰場的那刻,眼神冷酷的掃視着全場,氣場全開。
“來吧。”
他的黑氣在肩膀處升起,像極了火焰,熊熊燃燒。
“咚。”
隨着話音落下,鬥戰場上便已有妖從外場躍了進來。
是隻身材極好,雙腿有力的豹子,正巡視着紀馳君的周圍,它並未化成人形,只用那雙令人有壓力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紀馳君
紀馳君輕笑一聲,緩慢躬下腰肢,左肩往前一躍,而後也化回了嬰鵬獸的原形。
豹子的皮毛一下子聳立起來,趁着紀馳君還未站立好,猛地朝他撲去,卻哪裡知道紀馳君只是做了個假動作,在豹子騰飛的一瞬間,他已用右翅‘轟’得一聲揮了出去。
豹子只覺自己剛躍在半空中,便被風力狠狠的打到了地面上。
它前腿一動,正欲起身,紀馳君的鳥腿已朝他的胸口重重踩來,幾乎是沒有懸念的吊打。
“吼。”豹子一聲嚎叫,突然又化成人形,手上還拿着把黑矛朝紀馳君的腿部刺去。
可惜紀馳君的反應比他更快,只在眨眼的功夫中,他也變成了人形,左腳正從高處落下,踩到豹子的右手臂上,右手處的黑劍也未耽擱,‘哐當’一下,便刺進了豹子頭顱旁的地面上。
只差一釐米,便能廢了豹子的眼睛。
“呵。不過如此,再來。”
紀馳君左腳往豹子的右手臂處一點,向後面飛去,停留在距離豹子幾米遠的地方。
豹子此刻已是個中年男子,若是以人類的眼光來看,更像是個砍柴的男人,手臂肌肉發達。他起身時卻有些顫抖,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復得躬腰承認自己敗了,而後走下了鬥戰場。
“你們豹子可真是歷來只會武力,呵,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就讓我來讓你們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鬥戰。”
下一個出戰的人是隻狐狸,但不是柳匪存,而是個更爲妖嬈的男子,臉上甚至塗着脂粉,若不是細看,恐怕只會將他看成女人了。
那狐狸走路也極有姿態,一步三搖晃的走到了鬥戰場內。
紀馳君下意識的看向柳匪存,柳匪存似乎知道他會朝自己看來,微微一笑,做了個‘請’的姿勢。
柳匪存此刻正是笑容滿滿,但眼底藏着的怨恨還是叫紀馳君看了出來。
原來當年狐族裡,柳匪存並不出色,妖界大戰時,狐族的族長曆來狡詐,面上支持新王與他人一戰,可暗地裡派出來的妖怪,只是些能力不達標的小狐狸。
遊海自然知道這狐族族長是爲了保全自己的族人,可看着那些連自保能力都尚不夠的小狐狸,他也沒能狠下心,將他們全放回去了。
柳匪存沒有走,遊海也趕不走他。
這次狐族派出來的狐狸似乎也並不是很厲害,估計是想借着由頭,不丟身份的回到妖界,或許他以爲新任妖王依然與之前的遊海一般,心地太過善良。
“主...公子,下來。”
戰鬥還未開始,鬥戰場下已有人喚着那狐狸的名字,求他下場。
“你可知道此戰是以命相搏,若是你有些懼意,且下場,莫要耽擱時間。”
紀馳君眼睛從他身上晃過,分明還能看見鬥戰場下有人伸手扯着這男子的袖口,勸他下場。
“王上,這人好像是狐族族長的孩子。”
柳匪存走到他的身旁,貼近耳畔,小聲的提醒道。
紀馳君眉毛微動,勾着嘴角淺笑着,說出的話卻又冷酷。
“我正需要殺一儆百,他便來了,你說我是將他直接殺了更好,還是留他條性命?”
柳匪存似乎有些詫異紀馳君會這樣說,在他看來,這個人應還是那個在瑤夷,處處存着善心的人,突然而來的嗜殺,令他驀然緊張起來。
“雖然當年狐族並未出大力,但至少表面功夫還做了,既然如此我便饒他一命。”
說完,紀馳君便右手一動,將柳匪存推到了鬥戰場外,回身時,紀馳君眼眸一動,不看鬥戰場,反而看向了周圍,他能感覺有一道視線停留在他的身上太久了,之前他一直沒有搭理,畢竟他現在是衆人的焦點,有視線纔是正常。
但當柳匪存靠近他的時候,那道攝人的視線轉變成了殺氣,這不免讓他警惕起來,可環顧周圍,除了那個躲在角落,藏在軀殼裡的方洛以外,再沒有他認識的人。
那麼那道視線從何而來。
“喂,我說你這個什麼妖王的,還打不打!呵,要都像那什麼遊海一樣沒有眼力見,咱們妖界又豈會成了現在這個模樣。”那狐狸拍開拉向自己的手,語氣不善的質問道。
紀馳君這些年來脾氣見長,的確不是個善良之人,他偏頭看向那隻男身女面的狐狸,突然笑了,眉眼動起來時比春花更要美上幾分。
“如你所願。”
聲音低沉有磁性,竟讓那狐狸一下子紅了臉,眼神裡露出癡迷的神情。
可柳匪存下意識的離那鬥戰場更遠了,他知道這些年裡紀馳君是怎麼度過的,也知道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了,久到他都忘記堂庭山中的那個少年。
所以此刻突然而來的笑只會讓他覺得毛骨悚然。
後續的發展讓柳匪存發現自己的決定是多麼聰明。
他看着那狐狸完全沒有招架的能力,由着紀馳君用右手鉗住他的脖子,將他舉離在懸空地面三十釐米的地方。
“王上!我們狐族服了,願意臣服!”
鬥戰場下狐族的手下見狀立刻高呼道,他們以爲只要願輸,紀馳君便會如遊海一般放過他。
哪知道紀馳君偏頭又對他們輕笑着。
而後伸出左手,伸到那狐狸的雙眼面前,手上黑氣陡然間似變作了利刃,將這狐狸的雙眼活生生的剜了下來。
狐狸那雙勾人的眼睛便安生的躺到了紀馳君的手心。
柳匪存從身後而來,手上捧着個玉盒,盒內的白氣纏繞。
紀馳君嫌棄的將那被挖去雙眼的狐狸扔擲到他的手下面前,而後小心的將那雙眼睛放進玉盒內。
“帶他離開,順便帶句話告訴你們的族長,當年妖族大戰,他懂得趨利避害,保全自己,那是他的厲害,今日鬥戰場以命搏命,我只取了他一雙眼睛,若有不服,也不用再來了,過不了幾日,我便親自前往討教。”
“不..不敢。”
那幾人何時見過這般血腥的手段,身旁的狐狸正捂着雙眼大聲吼叫,這一切的變故令在場的其他妖怪都不敢多言,更別提早先被紀馳君饒了一命的豹子,它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雙眼,還好,尚在。
也多虧了這血腥的手段,本來還有要上場的妖怪,這下是惜命了,不願意上場了,紀馳君的動作和能力本就遠遠在他們之上,更別說行事作風乾淨利落,戾氣纏身。
此次前來的妖族,大多有歸順之意,只是擔心新任妖王,不夠厲害,今日一見,不論是手段亦或是能力,都叫他們信服。
至於那些沒有前來,躲在自己方寸之地中的那部分妖族,過不了幾日,紀馳君便會親自前往討教。
是以,這舉動一出,便再沒有人敢上場了,皆躬腰臣服。
狐族的手下也不敢說話,只默默的將自家族長的兒子背在身上,準備帶回族內,失了雙眼睛,對於他來說其實並無大礙,族長自會尋一雙靈動的眼睛重新裝在他的眼中。
紀馳君偏頭看着他們離去,沒有阻攔,低聲對柳匪存說道。
“將眼睛給靈婆送去,回報已給,兩清了。”
原來這雙眼睛是爲靈婆取的,以謝她替方洛造軀殼之禮。
柳匪存將這眼睛用玉盒裝好,點了點頭,便化成狐狸,朝靈婆所在的地方跑去。
紀馳君站在原地,感受着衆人的臣服,但眉眼仍然沒有放鬆,他察覺到之前那道充滿殺氣的視線消失了,因爲消失,使得他更爲警惕了,這說明,在這地方有一個躲得隱藏的人正觀察着他。
莫非是那個邪士?
紀馳君不知,但也不懼。
再說那道視線的主人,的確已隨着早先離開的狐族人而去。
狐族的手下揹着自家主子已躍到邊際處,只聽‘咻’的一聲,一把白色的長劍從身後而來,正好插進他們的身前。
沒了雙眼的狐狸還在嘶吼,這些手下的背部已被寒意籠罩,身後這人太厲害了,若不是這把長劍出現,他們都還不知道身後有人跟着。
他們以爲是紀馳君不願意放人,臉上露出視死如歸的神情而後轉過身來。
但見到身後這人時卻又覺得驚奇。
這人身上藏着妖氣,可邪氣也盡顯,相貌普通,他們從未見過這人。
“妖王不是已經同意放過我家主子了嗎?爲何還要派你來趕盡殺絕!”這話他們說得沒有把握,畢竟來人身上太過怪異,他們也不能確定。
“呵,妖王?是誰”
黑衣男子似乎在笑,臉上卻仍舊冷着張臉,他右手一招,又多了把長劍朝着他們衝來。
他的功力太高,以至於狐族的手下只見到他身影一閃,而後覺得脖頸一熱,有一狐狸頭顱掉了下來,他以爲是自己的頭顱與脖頸分開了。心裡害怕之時,才發覺原來是自己背上的主子,已被利刃一擊致命。
他一個踉蹌摔落在地,面前的黑衣男子早已如一陣風般離開了。
------------
另一方向的柳匪存在日夜兼程幾日後,終於將這雙眼送到了靈婆的面前。
彼時,客棧依舊漆黑一片,靈婆正小口吃着糕點,聽見聲響知道是柳匪存來了,臉上堆起笑容。
她接過玉盒,而後取出玉盒中的雙眼,輕柔的隔空撫摸着。
待柳匪存離開後,她才睜開自己的那兩個黑眼眶,將這雙眼睛放進了眼眶中,白光柔和的治療着她的眼睛。
估摸着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她終於能睜開眼睛了。
入眼時的漆黑令她心裡一驚,復得想起自己這客棧向來是沒有燈光的,右手一揮,整座客棧突然亮堂起來,多年未真切的見到實物,這使得她不免落淚。
“堯先,當年你求我辦事,卻又怕我知曉你是誰,奪去了我這雙眼睛,可你卻不知道,你那一身狐狸的騷味,薰得我至今難忘。你取我眼睛,我便要你孩兒的一雙眼睛,我窺天機自有命數,但卻由不得你來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