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方洛踏進這屋子裡的一瞬間, 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沒錯,屋子裡沒有光,也沒有窗戶。
“呵呵。”
似乎是聽見了方洛的吸氣聲, 靈婆嘶啞的聲音摩擦, 笑聲短促。
“看來啊, 還是得有光。”
話音剛落, 屋子裡便亮堂起來, 方洛細看,原來是靈婆點了盞鬼燈,藍光奇異的出現在屋內。
“坐啊, 方先生。”
燕荼熟練的坐到靈婆身旁,將紅木盒放到了靈婆的身前。
“阿婆, 此次前來是有事求你。”
靈婆側着臉看向方洛, 枯瘦的臉龐上有一絲淡淡的笑。
方洛這才發現這靈婆自他進來開始都是閉着眼, 他沒有多問,只是視線由不得自己, 執意在這靈婆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靈婆似乎對人的視線極爲敏感。
她用她那僅有一層皮膚包裹着的手指,撫過她的雙眼。
“這眼睛沒了,再睜着眼用那兩個大窟窿盯着你們,難免令人爲難。”
靈婆伸手敲了敲桌面。
“你想讓其他人將你看作什麼妖怪?”
燕荼的視線從方洛的頭頂掃視到腰間,突然捂着嘴巴嘻嘻的笑了。
“阿婆, 不然將他變作和我一樣的兔子可好, 此次前去, 我也好解釋。”
靈婆沒說話, 面上帶着笑等他迴應。
“之前那人變的是什麼妖怪?”
相反, 方洛對早先那個奇怪的人有些疑惑。
“他啊,想當一隻鳥獸, 我便如了他的心願,只是這些僞裝最多也只能管一個月,能騙騙不努力的妖怪。你呢?”
“那我便變一隻野貓。”
靈婆點了點頭,伸手摸索着從紅木盒裡掏出塊糕點,慢條斯理的吃了一塊,復得站起身子,取來鬼燈,領着方洛往內室走去。
“隨我來。”
內室很寬,但依然沒有光,也得多謝這盞鬼燈,將屋內照得清晰。
靈婆將方洛領到一木椅上,讓他坐下,閉着眼深呼吸。
然後自己伸出手指在鬼燈裡勾了點鬼火,往方洛的額頭前點去。
鬼火立刻懸浮在他的額前,靈婆轉身慢條斯理的取來一超薄的紗衣,手上動作不斷,將這快接近肉色的紗,比對着方洛的身形與細節,捏了個外皮出來。
而後將這外皮輕輕的覆到方洛的胸前。
在這整個過程中,方洛沒有說話,他只能看着那人手指靈動的將這紗衣捏成他的模樣,將他包裹起來。
末了靈婆還很貼心的替他做了鼻子眼睛嘴巴,讓他可以喘氣。
待外表都做好以後,靈婆雙手附和着咒語,踩着方洛額間的那抹鬼燈殘餘,順勢往下。
咒語在她的默唸中,逐漸生效。
原本寬鬆的紗衣猛地收緊,將方洛包裹在內,這紗不是尋常物件,方洛的手指在紗衣上撫過,彷彿正在撫摸的是他原生的皮膚。
鬼燈的餘光從方洛額間向下,帶着冷感,咒語眨眼便如餘光佈滿方洛的身體。
“你這皮囊最多隻能管一個月,若期間被什麼物件給劃破了,便就前功盡棄了,只是,倒也不用太過擔心,一般的物件自然是沒這個能力。”
靈婆嘆了聲氣,聲音如老朽的閣樓,嘎吱嘎吱作響。
“嗯,我會謹記。”
方洛站起身來,那紗衣並未影響到他的動作,他漫步走到一側的銅鏡前,藉着鬼燈,照了照自己的相貌。
他能看見的,只是那層紗衣。
“在這裡這紗衣還是紗衣,待你出了這地界,你眼前所見之景,便是隻貓兒的姿態了。”
方洛明白了,難怪早先那男子並未顯露出妖怪的模樣。
他分神時,靈婆已舉着鬼燈走了出去,似乎有些疲累,正伸手打開紅木盒,又取了塊糕點出來。
等到方洛走出去時,燕荼正靠在靈婆的身旁小聲的笑着,似乎說了什麼開懷的話,引得人發笑。
“你出來了?那啓程吧。”
燕荼站起身,笑着與靈婆告別,而後又囑咐方洛等會出門了,不要說話。
方洛點了點頭,他心裡有些疑惑,怎麼這靈婆替人耗盡精力,卻未曾言以什麼回報,他哪裡知道靈婆早已得到了好處,只是並不是從燕荼或者他的身上取得。
不過現在並不是個說話的好時候。
方洛對着靈婆笑了笑,跟着燕荼出了房門。
奇怪的是,屋外燈晃,酒氣尚在,可座下的惡妖全沒了蹤影。
燕荼似乎也有些奇怪,謹慎小心的帶着方洛從前門走了出去。
哪知道前門處躺着密密麻麻的惡妖屍體,燕荼伸手撥開一妖,見這妖身上的脖頸處出現了一個血窟窿,而屍體的背部軟綿,好似沒有骨頭支撐。
燕荼勉強的乾嚥了口水,慌忙站起身,拉着方洛往來處跑去。
方洛不知發生了何事,也不知燕荼爲何突然慌亂,但他也知道現在不便詢問,所以也不拖拉,跟在燕荼身後朝着來處趕去。
短短的路程好像一個百年般漫長。
二人寂靜無聲,任由微風從他二人臉頰刮過。任由洞穴中渾雜的空氣在他二人頭部上方跳躍。
待二人從洞穴處的圓形洞口中跳出來後,洞口在身後重合,老樹看了二人一眼,便閉上了眼。
直至此刻,燕荼才大聲的喘了口粗氣。
“那些惡妖都死了,被人一擊即中,皆從背脊處挖出了他們的骨頭,手法乾淨利落,我懷疑是之前那個奇怪的男人所幹。”
“或許是在我們進屋後,惡妖並未放過他,以爲人數衆多便能欺軟,哪裡知道這男人是個心狠手辣,且修爲遠遠在他們之上的人。”
這是方洛的分析,燕荼聽後也贊同的點了點頭,她心裡起了擔憂,想到要早點向妖王傳去信息。
“可是有這樣厲害的人要去妖界,我擔心王上打不過,看來我們得更快到達妖界了。”
方洛贊同這一想法,於是他和燕荼二人又騎上快馬朝着另一處奔去。
在靈婆處耽擱時間太久,凡間已是深夜,按耽擱的時間計算,靈婆處應相反是白晝,可那裡,入眼的一切依然與黑暗時一致。
“阿婆那裡不會有陽光,她是被放逐的,那雙眼睛也因窺看太多天機,被廢了,畢竟來求她辦事的人,最不喜的就是被人知道身份。沒了那雙眼睛,靈婆便再未讓那地方出現過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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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馳君收到燕荼傳來的信息時,已是那日過後的五日了。
他正躺在密地的石地上,周遭一片狼藉,他柔軟的髮絲散在額間,正無神的盯着頭頂那片混沌。
他似乎嗅到了花香,似乎背脊下躺着的是綠意盎然的青草,而頭頂是星空遼闊,然後便是一個不察,眼前出現了那人低眉看着他的模樣。
一切都沒有改變。
那人還是那樣的冷意纏身,看着他時眼底卻多了幾分溫柔,可下一刻,他又變作一條令人厭惡的黑蛇,朝他纏來。
似正手握利刃,想要將他剝皮挖心。
紀馳君猛地後退一步,卻見面前那人原是殘影,真正的他已出現在紀馳君的身後,伴隨着他猙獰的笑意,利刃從紀馳君左肩刺入。
鮮血一下子紅了紀馳君的眼睛。
他不知道爲何這世間的人皆是這般看不透。
劇烈的疼痛纏着紀馳君漸漸清醒。
閉眼睜眼間,眼前那人的模樣已變作了妖獸那醜惡的臉龐。
他神智漸醒,憑空而起,右腳藉着妖獸的胸口一踢,而後反方向飛出,利刃也藉此被他拔了出來。
原來是入了魔陣。
之前所見之景,不過是他的噩夢罷了。
紀馳君的背脊是被汗漬浸溼,猶如一張手帕揉進了溪水中,起身時,全身溼透。
紀馳君偏了偏頭,眼裡的黑氣更濃,不過片刻便將他包圍,左肩處的傷口也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他右手攤開,現出把黑劍,這劍是狐狸送他的,耗費了十幾年,終於尋了把稱手的武器。
沒了魔陣,那妖獸簡直不堪一擊。
紀馳君將黑劍從妖獸胸口中刺進時,可笑那妖獸還在做臨死掙扎,幻化成那人的模樣。
紀馳君手上的動作加重,低着頭呵呵的笑着,笑聲從低弱到尖銳。
“你變誰不好,偏要變作我最厭惡之人的模樣。”
黑劍一橫,妖獸斷了氣,紀馳君拔出黑劍,欲要破開妖獸的身體,但妖獸只一瞬,便化成了煙霧,消失在密地內。
這算是密地最讓他不喜的地方。
什麼都是虛構,可又那麼真實。
紀馳君伸了個懶腰,斂去身上的黑氣,出了密地。
柳匪存正站在密地外,見他出來,方纔放心的說道。
“王上這次待的時間太長,我還以爲有什麼……”
“不過無事便好,有信傳來。”
紀馳君接過柳匪存手中的信箋,見落款是隻兔子。
信上大抵介紹了二人正往妖界而來,只是在靈婆處遇上了另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恐怕是其他妖族請來的外援,身法奇異,應是個還未修煉成魔的邪士,望妖王提前知悉。
自古妖魔便不是同路。
妖怪有太過執着,放不下的事,便會墮入魔道,而仙人也有,是以魔道從來不是隻有妖怪。
一個還未修煉成魔的邪士,對他來說有什麼危害?
“我還以爲那些長老能請個仙人,治一治我這個妖怪呢。”
“王上說笑了,這世間上哪裡有妖怪請仙人來幫忙的,就算是請個修仙道士而來,也沒有這個先例。”
“是嗎?”
紀馳君瞥了眼信箋,任信箋在他手中化成粉末。
“那麼就讓我來開這個先例。”
柳匪存尾巴一晃,又想起件事來。
“王上,元以修二人送來了賀禮,說是王上生辰將至……”
“扔進庫房。”
紀馳君擲下這句話,便消失在了柳匪存的面前。
這樣的生辰沒有任何意義。
百年前是這樣,現在依然是這樣,只是現在他的生辰,添了幾分有趣。
畢竟有鮮血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