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閉着眼, 臉上神色平靜的佛像分明就是遊海,
柳匪存眉眼往下一低,原本是不肯相信, 可不知想到了什麼, 身形踉蹌一步, 而後擡頭看見那金珠正轉動着, 一個箭步擠開紀馳君, 右手拍着佛像的胸口。
“王上!你出來!”
“王上!”
紀馳君眼眸裡的冷漠涌出,不露痕跡的退了一步,冷眼看着這二人。
柳匪存又是連續拍打石像, 一聲一聲重擊響於這地界,加上他的驚呼, 有些嘈雜。
或許是柳匪存的堅持, 也或許是遊海的神識並沒有離開, 一道金光,刺傷了柳匪存的手掌, 而後那金光漸漸溫和,顯出一人形來。
那人的眼鼻如此熟悉,可臉上的表情是悲天憫人。
“何事擾我清靜?”
柳匪存看着漂浮在空中的遊海,想起自己曾爲他做過的許多事,包括爲了讓他能有投胎轉世的機會不顧情分去威脅紀馳君。
他這一生做過許多錯事, 但他全歸咎於是爲了遊海, 所以他從不後悔, 可今日一見, 恍然發覺, 本該魂魄盡散的遊海竟成了仙,難道當日只是他成仙的契機?
若真是如此, 那現只剩幾縷魂魄的季浣,豈不是一腔癡情錯付?
“王上!你怎已成仙!你這樣又叫王后如何!”
柳匪存從來就不是爲自己打算,縱然他現在心中有無限的失望,可他沒有爲自己憤怒,他只是替季浣感到不值。
“莫再叫我王上,那隻不過是凡塵舊事,勿要擾了我修行。”
“那你如何對得起王后!王后爲了你至今不能轉世投胎,你又如何對得起紀馳君!丟了個爛攤子給他!你又知他爲了你的前塵舊事付出何等代價!”
柳匪存的話句句刺心,可又一句不提自己,好似他所做的事不值一提。
遊海往紀馳君的方向一瞥,臉上神情沒有絲毫變動。
他只是雙手合十,像是個和尚。
“施主,心魔而已,勿要再提。”
心魔,原來我爲你做了無數事,到最後只用心魔便可解釋。
柳匪存想着自己這些年所過的生活,所做的錯事,本是爲了一人,未曾想此時這人倒是成了仙,棄了這凡塵俗事。
“也怪我心魔太重,執念太深。”
熱風吹得二人心緒混亂,柳匪存低頭,笑聲由小變大,正如夏夜暴風雨來臨前的轟雷,驚得四周飛鳥遁走,卻又戛然而止。
他看着面前那仙風道骨的遊海,漠然一笑,而後輕煙乍現,變回了狐狸的原型。
他沒有再看遊海,反而扭轉了身子,欲要離開,視線與身後的紀馳君相撞,他下意識的舔了舔狐脣,卻什麼也沒說。
有何好說?
他是該向紀馳君道歉,攪了他一生的命數?還是該愧疚自己曾爲這麼一個人,以他的軟肋要挾於他?
他又哪來的臉面說出這些話?
柳匪存已化回狐狸的模樣,與紀馳君錯身而過之時,紀馳君卻小聲開口了。
“此皆前塵舊事,拋棄執念,尋你的天地去吧。”
遊海仍在半空漂浮着,低頭時仍是副同情天下世人的模樣。
紀馳君卻沒了再待下去的興趣了,柳匪存此時也早已不知去往了哪裡。
他右手一招,便欲將金丹招回,而後不論耗盡再多的心血,他也必會將金丹投入轉世輪迴中。
可無論他怎麼招手,這金丹始終圍繞着遊海的周圍兜轉,看樣子是不會回來了。
紀馳君啐了聲,又見遊海正低着頭默唸着什麼,分明也未將他放在眼裡。
“走吧,金丹與他有緣,要想季浣轉世,還是得靠他。”
因在這外面,唯恐被遊海發現,紀馳君手上附着的老頭只得傳音入耳。
紀馳君也早已看出了,那金丹分明是不肯離開,可他哪裡捨得將自家孃親留在原地,長久沉默後,他只擡頭又看了眼動作神態沒有絲毫變化的遊海。
而後駕雲而去。
這地界總算是送走了驚雷又遣走了暴怒的獅子,得了片刻的安靜。
遊海低着頭化成輕煙涌進石像內,那金丹也飛進遊海石像的掌心中。
紀馳君的離去使得這石像周圍的男人皆紛紛清醒而來,只覺得自己做了個美夢,而後相視一眼,感覺奇怪,但也沒多說,撓了撓頭髮,起身將遊海的石像往寺廟內擡去。
他們可不敢拖延時間,明日這寺廟就算是搬遷落成,新的石像必定得安坐在寺廟中心,等他人跪拜香火。
唯一不好的一點便是正值大旱,香火太少,也不知這新的石像能否保此處度過難關。
不過這就不是他們幾個做苦力的該思考的問題。
衆人齊心協力將這石像放置妥當,有好事者定眼細看,方纔發現這石像不知是誰精雕細琢而成,眉眼栩栩如生,就連他手掌心上那顆染了金色的石球,也真的如金球一般奪目。
衆人感慨幾聲,便接連退出寺廟回了家。
廟內除了遊海這座石像以外,自然還有其他的菩薩仙人,但無人現身,唯有遊海與一金丹相伴。
至於他爲何留着不走,他並未說出,只是冷淡的低頭,待視線停留在金丹上時,方纔多了幾分溫和,添了幾分煙火氣。
第二日,太陽依舊明晃晃的掛在天際,這地界被驕陽炙烤得土地開裂,無數的難民涌進寺廟裡避暑。
他們大多蓬頭垢面,嘴脣乾裂,原也是這城外山頭上的平民,可這瞧不見盡頭的乾旱,令衆人背井離鄉,只爲了一條性命罷了。
入得寺廟中來,便覺涼意襲來,可這難民也知自己是不速之客,不敢佔據太多的地面,以免擾了佛祖的清靜。
於是當修建寺廟的慈善人家,從廟門入時,方見寺廟的角落裡蹲坐着許多難民。
他們倒也沒有派隨從將人驅逐出去,只是搖了搖頭,從隨從手中接過備好的祭品香燭,一一點燃擺好,而後就着蒲團叩首祈盼道。
“日頭越發毒了,小民曾聽一得道高僧所說,要想解這乾旱,還得求您,望您能救百姓於水火。”
一支又一支的香燭被隨從點燃,而後分發給了衆位災民,邀他們一同來乞求上蒼開眼。
所幸大部分災民都未拒絕,畢竟多年乾旱,原本的富饒之鄉也變成了這副模樣,無論如何挖井取水,都尋不到半分水,這不是上蒼對他們的懲罰,又是什麼呢?
偌大的寺廟內,黑壓壓的跪着一羣人,衆人手中都握着一支香燭,臉上神情嚴肅,心懷期盼的朝端坐着的遊海拜去。
衆人的期盼從他們的頭頂化作橙色的光芒而出,而後匯聚到遊海的身側,這光芒其實就是信仰,俗世之人看不見,但卻真實存在,也是神仙們維持仙力的一種來源。
遊海由着橙色的光芒入身,舒適之感立刻遍於全身,他卻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雙眼裡只有那金丹一物。
金丹不知是感受到了什麼,突然瘋狂的晃動起來。
“快看!神仙手上的佛珠居然動起來了!”
有眼尖的隨從看見了,驚呼出聲,嚇得其他人也紛紛擡起頭朝天空看去,只見一金色的佛珠飛速的轉動着,朝着屋外涌去。
佛珠剛出屋內,便聽屋外一聲轟雷。
再等,便聽屋外大雨淅瀝,無數的人驚呼着。
“下雨了,下雨了!”
遊海透明的魂體懸浮在空中,臉上沒有笑意,反而耷拉着臉。
“我鳧魃以魂立志,詛咒這人仙兩界從此波瀾不斷,人界戰爭不休,每年皆有大旱,除非爲我夫建神像,添香火,哈哈哈哈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修仙道士,到頭來還比不過一個妖怪,你們做何想法。
詛咒修仙之路路途遙遙,終未有人能得大成,凡是得大成者,皆是修煉邪功。哈哈哈,修仙道里出邪士真是好笑!”
季浣臨死之時的詛咒猶在耳畔。
遊海上半身往前躬着,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而後放在膝蓋上的右手虎口上卻多了幾滴眼淚。
“你的詛咒已完全實現,你可以安心轉世投胎了。”
他頓了頓,嗓子有些啞。
“這下心魔已除,我要回去守着破山了,可惜……”
他擡頭,身下的衆人仍然呼喊着仙人顯靈,可他的視線卻穿過煙雨濛濛,似在前塵舊夢中輾轉,而後就這麼一副高仰着頭,臉上不悲不喜的模樣,消失在了人間。
或許……是回到天上孤山。
做一場南柯一夢了吧。
紀馳君對此沒有把握,他就站在寺廟的遠處,看着那金丹在人間轉了幾圈,卻沒發現熟悉的人,而後飛進一高牆大宅中,嬰兒聲落地。
“天啦!佛珠轉世!這人是仙子!”
圍觀這場變故的衆人,紛紛不顧大雨,跑到那大宅外跪倒一片。
“謝仙子轉世護我朝安危。”
不難想象,季浣雖然魂魄殘缺,心智可能有些受損,但是這麼一出轉世投胎,註定她這輩子的俗世生活,定然比他人高了一等。
或許要不了多久,這當朝的皇上就會派人接她進宮,賞她一個稱號,撫慰人心。
紀馳君沒有再細想,他搖了搖頭,轉身離去時,才長嘆了一聲。
“何苦呢。”
何苦明明相愛卻註定相隔兩端?
一路飛行,回去時,夜已深,算下來紀馳君已去人間快兩天了。
去時一人一狐狸,回時只剩一人披星斗。
慶幸的是還未至門前,遠遠的便能看見有人正坐在門檻上望着前方。
那一動不動,面容沉默的人自然是席承儀。
席承儀剛聽見紀馳君回來的聲音,站起身來,便見一團白色的,像球一樣滾進了自己的懷中。
“承儀!”
懷裡的人大呼道。
“嗯?”
“承儀!”
“我在!”
席承儀學着他大吼的樣子,也大聲迴應着。
“承儀!咱們去殺他個片甲不留!而後轉世投胎!我後悔了,我纔不要你去修仙當什麼神仙!沒有我在,你永遠也不會快樂!”
席承儀先是一愣,而後笑道。
“好!咱們去攪了瑤夷,而後投胎,我一定會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