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庭山的冬天比山下來得更早,還未至冬至早已是白雪茫茫。
樹葉與枝幹上堆砌着厚雪,山林間更是一片雪白,人跡罕至,偶有野獸腳印如飛鴻踏雪泥,孤獨又桀驁的殘留在雪地之上。
紀馳君此刻是身心舒暢,自報家門以後,夜裡練劍便再也不需躲藏,只是天氣冷了,他也不喜在平地上操練,反而是如沈成弘一般,在山林間尋了個山洞。
洞穴裡冬暖夏涼,紀馳君恍然明白沈成弘爲何要在山林間修行了。
他喟嘆一聲,又將自己的身子往下沉了沉。
“如何”
“好暖和。”
出聲的是叄葉,它正坐在溫泉外沿的小坑裡,學着紀馳君將自己泡進了溫泉水中。
熱氣騰騰之時,它頭頂的那三片綠葉,依然光亮如新,絲毫沒有因爲秋天過去而凋零,冬天到來而枯萎。
夜裡山林間的溫度又降低了幾度,白日裡停了的大雪,此刻紛紛揚揚作絮狀的往下飄灑。
雪未至水面,已化作冷水滴落到紀馳君的頭髮上,惹得他身子骨一抖。
“下雪了,回屋睡覺。”
紀馳君眯着眼見天上的小雪有隱隱下大的模樣,索性伸手拿過衣衫穿好,便欲回去。
叄葉有些不願,它伸出枝幹摸了摸頭髮上的綠葉。
“可我的頭髮還沒有暖和,我纔不回去。”
話正說着,從天而降一塊手帕,搭在它的頭髮上。
“那我走了。”
原來是紀馳君離開的時候,給它敷在頭上了。
叄葉咯咯的笑道。
“這下好了,我的葉子不會沾雪了,你快走吧。”
紀馳君沒辦法的輕笑一聲,喚來小白,踩着飛劍離去了。
他是真的不清楚,這堂庭中怎麼會有隻妖怪,要知道雖然這世道人妖仙共存,可不代表仙人所住的地方能容忍妖精的存在。
回去的時候,奇怪的是竹樓裡仍亮着燈火。
紀馳君收劍後,放輕腳步的往樓上走去,剛至二樓,就見走廊的窗戶前站了個青衣男子,而席承儀則打開了廂房的門,坐在裡面飲茶。
青衣男子許是站了許久,身子有些僵硬。
“去哪了?”
紀馳君抿了抿嘴脣,見他的視線仍然停留在外面,便知自己回來時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眼中。
“師父,我去溫泉了。”
沈成弘轉過身來,一旁的燭火明媚,映得他臉上的神色有些古怪,一青一紅,各佔兩半。
“嗯。”
“師父,你的臉這是怎麼了。”
紀馳君上前一步,發覺沈成弘的臉色有些差,又見青紅相接,震驚出聲道。
“無礙,練功時有些走火入魔。歇息幾日便好。”
紀馳君點點頭,也不知師父練功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居然會走火入魔。
他沒有思慮太久,因爲沈成弘下一句話便解了他的疑惑。
“爲師曾經說過,你們還有五個師兄師姐,她們下山歷練了,但近年來妖族無人領頭,動盪不安,今日他五人傳來密音,被妖族困住了,一時分心,便成這個模樣了。”
他頓了頓,似乎絲毫不介意自己臉上的顏色。
“所以今夜我特地前來告誡你二人,我將立刻下山,你二人在山上切記安全。”
原來沈成弘在這裡等了許久,只是爲了親口告訴紀馳君此事。
“好的,我二人會在山上安靜的等你回來。”
沈成弘終於笑了笑,他上前拍了拍紀馳君的頭,動作輕柔。
“既然如此那就好,爲師走了。”
話音剛落,只見他身影眨眼便消失在原地,
紀馳君呆愣了片刻,待確定沈成弘已經離開後,猛的竄進席承儀的房中,劫走他手中的茶杯,倒了杯熱茶,一飲而盡。
“太好了!”
“什麼?”
席承儀不知紀馳君是何意思,但見他雙眼有神,臉上的笑容都快隱藏不住了,像是明白了什麼,立刻出聲道。
“不可!”
“大哥,師兄我們下山吧!”
紀馳君癟了癟嘴,他的視線在席承儀的身上兜轉,見他仍舊冷着張臉,便知此事似乎行不通。
“大哥,你想啊,師父此刻已經走火入魔,師兄師姐能盡數被妖族困住,那定然很是頭疼,師父現在前去,如果有半絲危險,或許就沒有辦法全身而退,我們身爲他的弟子,又豈能讓他在危難中孤立無援?”
紀馳君轉了個方向,眼睛滴溜溜的轉着。
其實他的心裡正在輕笑,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們的性命,他只想去山下游玩。
或許這與他的年紀與經歷有關,他年紀尚幼,從小沒有多少朋友,除了爹爹,他幾乎沒有將任何人放在眼裡,所以他纔會對席承儀爲了保住他人,而坦承曾在伙房偷偷食用肉塊這件事,存在疑惑。
席承儀不知他心中所想,還以爲他是真的擔心沈成弘等人,他將手中的茶杯越握越緊,到達一個臨界點的時候,卻突然鬆開。
“你說的有幾分道理,可是我們人少力弱,就算下山也只能是拖累。”
“不會啊,我們只是偷偷前去看看,如果敵方太強,我們完全可以立刻離開。”
紀馳君的話讓席承儀越發感覺不對,這種感覺從認識的那一刻便存在,到此刻更是感覺強烈。
他蹭的一聲站了起來,聲音中有幾分怒意。
“紀馳君你是不是從未把沈師父當作你的師父?你爲何能在他,或許將有性命之憂的時候,說捨棄,便將他棄之。”
紀馳君坐在原地,歪着頭看着席承儀,對於他的怒氣似乎完全沒有察覺,臉上的笑容尚在,只是眼神裡的疑惑卻越來越大。
“我爲什麼要將他當作師父我從未拜過他,也從未在他手下討得一招半式,我們甚至都不夠熟悉,他給我的不過是他的一個名字,一把劍。至於這劍。”
他停了話語,而後語調更慢“這劍本就該是我的,我只不過是替爹爹拿了回來,有何不對?就像你說的,他已然有性命之憂,而我們如果能力不夠,那麼爲什麼不抽身離開?偏要前去做替死鬼?”
“你!”
他說的沒有任何問題,甚至可以說有些道理。
但以席承儀這十二三年的經歷來看,一日爲師終生爲父,沈成弘雖然與他一樣性子冷,也不愛多言,但比起他人的對待,不知好了多少。
若是他遇到危難,自己縱然是敵不過,也會拼盡全力去換得他的安全。
席承儀張口想要解釋,可看紀馳君眼中的不解,又覺得難以說明。
最後只得坐了下來,冷着臉說道。“罷了,你不過十歲,這些你不懂,日後總會懂的。”
紀馳君沒說話,但心裡的想法卻沒有停止,他不知道爲什麼及時止損這四字,山下的人都不明白。
他頗爲無聊的擺動着手中的茶杯,懶懶的問道。
“既然如此,那我們還下山嗎?”
席承儀久久沒有回答,就在紀馳君以爲他不會下山時,他卻突然站了起來,地上的影子被燭光拉長。
“我們先去找陸掌門,然後下山救師兄師姐,不論如何,師兄師姐都是瑤夷弟子,陸掌門絕不會坐視不管。”
紀馳君努了努嘴,倒也沒有多說,只是又倒了杯熱茶,緩慢喝了一口。
“那走吧。”
茶杯在桌面上一放,清脆的聲音似踏着燭花消失。
二人熄滅燭火,關上房門,招來飛劍朝着陸行知所住的地方飛去。
陸掌門的居所在洵瑤山上一角,二人前去時,已是漆黑滿院,大雪的張揚在紀馳君的髮梢上留下水漬,紀馳君有些嫌棄的打了個響指,讓自己的上面出現一道屏障。
二人踏着飛劍剛至宮殿上空,就覺有一內力從下而上,拉扯着他二人落到地面。
正落在內庭中,四周寂靜無聲,想來陸掌門的弟子們也早早的歇息了。
“現下怎麼辦”
紀馳君似笑非笑的看着席承儀,像只得了好處的玉面狐狸。
席承儀不知陸行知所住何處,正瞧着紀馳君發愣時,恍然間有聲音從某一處傳來。
“你等何人?”
隨着話音剛落,就有一方正的窗戶裡透出燭光。
裡屋的人正披上外衣,推開窗戶朝着二人看來。
席承儀眼睛一亮,也沒察覺紀馳君正冷哼了聲,出聲道。
“掌門,師父下山救師兄師姐了。”
“但師父修煉時不幸走火入魔,我二人恐會發生問題,所以特地前來,望陸掌門能帶着我二人前往山下,助師父一臂之力。”
裡屋那人外衣尚未穿好,聽聞此話,身形一僵,而後臉色難看,不過眨眼便已躍出窗臺,出現在席承儀二人面前。
“立刻與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