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飛!”影風他們一邊大喊着一邊揮手並放下繩梯,影飛擡頭看見哥哥,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自己這個在海上只有瓢蟲大小的小艇終於被發現了,費盡力氣爬上船,她抱住影風就哭,誰也止不住,淚水中有高興,也有悲傷,她憔悴得好像就剩下一口氣了,臉慘白慘白的,嘴脣脹的發紫。
影風摟住她,她還是以前那個八面玲瓏的妹妹嗎?整個身體都骨瘦如柴了,兩隻胳膊像兩根棍子一樣夾着他,他心疼地摸摸她面無血色的臉蛋,“沒事了。”
影飛擡起淚眼,“哥,你中毒了嗎?”
影風低下頭。
“中毒?”聚傑和小漫異口同聲。
“爺爺死了嗎?”影飛又問。
他又點了點頭。
她哭着,小漫湊過來,“影風,怎麼回事,什麼毒?”
影飛還沒擦乾眼淚,就從身上取下她一直寶貝着的鐵盒,“是西域蛛毒,喏,這是解藥。”
影風打開一看,“你怎麼拿到的?”
“是阿景,她應那個女人的要求去了,我纔拿迴天堂草,哥,那女人在船上裝滿了炸彈。”
“你說什麼!”
影風衝到操控室,“加速,快加速!”
影飛追過去,“哥,我知道你會難過,可我必須告訴你,爲了幫你試藥,她已經吃了天堂草。”
他沒有回話,依然拄着船頭注視着前方。
“哥,爺爺已經走了,你答應我吃解藥好嗎?你永遠也不能離開我的。”她幾乎是在哀求。
影風嚥下哽咽的感覺,回過頭:“我不信,影飛,我一個字都不信,她不會自己走的,她會等我的。”
“哥,不管爲了誰你都要活下去,因爲……還有一個炸彈,那個女人裝在海下,一定要去拆除。”
……
阿景和奇迷爾趴在漂浮起的船身殘骸上。阿景沒休息多一會兒就往海里跳。
卻被奇迷爾拉住手臂,“幹什麼?”
“那個炸彈,斯貝古臨死前告訴我的,我必須去拆除,你在這裡等我。”
“可是我不想再等你了,我是爲了守護你才留下來的。”
他們看了看沉到海下,阿景受傷的腿幾乎沒法游泳,奇迷爾拉起她,她指方向,他就像潛艇一樣帶她飛速前進。
找到了,就是那個洞口,遠處有隻鯊魚盤旋着越來越近,他們這才意識到阿景受傷的腿還在流血,奇迷爾趕緊從衣服上扯下一條包在她小腿上,她點了點頭,二人朝洞口游去,他的速度異常的快,帶着她敏捷地避開鯊魚,遊進洞裡,她摸着電纜往裡走,裡面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最靠裡的地方有紅光在閃,她鬆開電纜跑過去,果然,是定時觸發裝置,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紅色數字給炸彈周圍帶來一些光亮,她探過頭,找到了,自毀裝置的接線口,可是爲什麼口上沒有線?她疑惑地將目光輕輕轉移角度,這不是纜線嗎?她撿起纜線,插頭若無其事地垂下來,她的心頓時停止了一般,腦子裡回想起和小漫躲在這裡那天,外面的鯊魚又像那天一樣受血腥指引義無反顧撲過來卡在洞口,洞口又搖晃起來,不會錯了,這樣的震動足以讓纜線脫落,她遲遲不願鬆開手,彷彿還不願相信這場不幸,斯貝古和克路迪都犧牲了,我還是不能活下來,還以爲至少可以再見一面,那些沒來得及告別的人,現在到底怎麼了?安全線就這麼不負責任嗎?而且不能重新接回去,就像過去不能補救一樣。她簡直想在鹹鹹的海里大喊一聲,可現在連驚訝的張開嘴巴也不可以,奇迷爾發現她的眼神很奇怪,她該怎樣表達,這麼無禮的事。
“好不安。”小漫捂着發疼的心口。
“不會的,她會等我們的,奇迷爾一定在她身邊。”聚傑這話也是在安慰自己。
依目前的情況,只有引爆生物炸彈旁邊的炸彈殺死生物了,對炸彈,阿景還了解一些,她知道該如何引爆。
剛剛明明覺得時間足夠了,可爲什麼現在卻覺得根本不夠,斯貝古和克路迪死後,她一度想要活下去,可是這種希望是罪過,馬上就受到懲罰了。
奇迷爾拍拍她的肩膀,指着鯊魚,示意她再不快點它就要進來了,山洞劇烈搖晃着,阿景狠狠擊打面前的石壁,眼淚和海水相融。她想要奇迷爾活下去。
奇迷爾大概瞭解到她的想法了,透過相連的靈魂,他似乎也感受到死亡的必然,他蹲下來,陪她盯着定時觸發裝置看了一會兒,然後,他緊緊抓住她的手,用依舊溫柔的眼神安慰着她。
不,她的心回答着,她聽懂了他的靈魂,他所說的守護是不會被死亡所阻攔的,可是她不能,多年的孤獨、等待、尋找,難道是爲了讓他死嗎?可是,她突然想起了媽媽的日記,媽媽爲什麼在如此內疚的情況下依然決定要帶上斯貝古呢,珍視,並不代表可以爲了任何理由隨意拋棄,他的微笑就是證明,也許神聖就是如此即便死亡也無法抗衡這張無邪的臉上,嘴角揚起的溫柔。
和往常一樣,又不大一樣,她平靜下來,因爲明白了,媽媽當時和一直以來的心情,輕輕打開炸彈的蓋子,定時裝置的微光將每根線都映襯出生命的紅,她找了一下,掏出一根線,用小刀切斷,接下來,另一根再切斷。
鯊魚依舊鍥而不捨,洞口終於在它不厭其煩的擺尾中擴得足夠大了,它看似笨重的身軀猛地衝過來,奇迷爾與之展開搏鬥。
阿景很平靜,以最快的速度剪着線,每斷一根,就離死亡更進一步。
待在地下基地裡的秦城似乎有所預感,今天的地下異常寒冷,凍得金絲雀莫名安分,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不時撫平它立起的軟毛。
“斯貝古那傢伙又不知道跑哪去了。”king氣沖沖走進來。
“您什麼時候開始在乎她的行蹤了?”
“你到底在想什麼,阿城,想要女人,什麼樣的沒有,幹嗎對那個丫頭念念不忘?”
“這世上難道有另一個她嗎?”
“別再做天真的夢了。”他口中佈滿殺氣。
“您怎麼了?”秦城心慌起來。
“我要收回你多餘的自由!”說着,老哥的掌鋒已經落在金絲雀微抖的身體上,少量的血流出來,鳥兒的眼睛還沒來得及閉上,它連翅膀都沒撲騰就瞬間一動不動了,只有幾根羽毛飄落下來。
“老哥!”秦城撲到金絲雀身旁,指尖顫抖着湊近它還溫熱的小身軀。
“不要叫我,阿城,毀了它和毀了你之間我寧願選擇前者,我可以給你放個假,相信我,你很快就會忘記了。”
秦城的眼睛也微微顫抖着,他根本沒有心情聽king說什麼,金絲雀死了,死了,它死了!心跳的停止就在一瞬間,他抱起它的屍體,祈禱着不要有讓人停止心跳的未來。
奇迷爾皮毛的亮光被海水泡得蕩然無存,它的身體在鯊魚面前顯得那麼弱小,阿景身上的口琴在海里起不了任何作用,她沒有因爲他和鯊魚的苦戰而慌張,該剪的線只剩最後一根了。
她回頭望望奇迷爾,心劇烈地抽泣起來,奇迷爾也回頭看着她,目光澄澈而絕望,彼此都明白,已經沒有未來,他們的一切,都要結束了,海水像舞動的劇目將所有的往事都摩挲出來。阿海、聚傑、影飛、表舅、king、秦城、斯貝古、責任、正義、情感、憎恨,當然,還有小漫和影風,有生之年最放不下和對不起的人……過去變得多麼短暫,回憶似乎還沒開始就走到盡頭,默默告別的畫卷裡,一瞬間閃過所有的事,所有的人。
奇迷爾並不喜歡戰鬥,他在缺氧中張開了嘴,海水灌進他的五臟六腑,就在那麼近的地方,她的靈魂聽見另一個靈魂的嘶嚎,結束吧,不要不捨;結束吧,不要讓痛苦繼續下去;結束吧,盡頭站着同樣無比親近的人;結束吧,把一切疲累的紛爭都留給這個世界,阿景將小刀放在最後一根該剪的線上,默唸着還沒走遠的夥伴,爸爸,媽媽,斯貝古,克路迪,我來了。
秦城一直陪在金絲雀身邊,它的顏色還那麼鮮活,他不想相信,手一抖,阿景的名片被風吹進冰冷的人工湖裡。
海水輕輕揉捏着阿景和奇迷爾的肩膀,那是替他們卸下擔子的儀式。華家的船在海上行駛了許久,影風一直站在船頭,守望着海風能吹開無用的擔憂。
“就是這裡啊,船的碎片都在,不會錯的。”影飛望着一片狼藉的海面,那隆重的爆炸留下來的痕跡已經被海浪卷得所剩無幾了。
影風望着船隻的碎片,心跳不覺加快了,拳頭也莫名握緊起來,“不會的。”
“那你就化療好了,那麼會說。”
“以後如果用得上我,一定要開口。”
“在某個地方,你永遠是天下第一的。”
“哈哈,你喜歡我嗎?”
“你只要想着我就可以了。”
“傻瓜。”
“化療。”
“化療。”
“化療。”
……
她說過的話就這樣一窩蜂地從腦海裡冒出來,不明白原因,只是那麼清脆,彷彿是旋渦形的海螺存住了又放出來的聲音,她在笑,笑得很甜,很輕柔,卻在耳蝸裡泛出感傷的回聲,一切都在那回憶裡的聲音中沉寂到靜置,他的眼眶有些溼潤。
“我要舒舒服服地準備,乾乾淨淨去戰鬥。”也許這是最後一句,一點也不像訣別。
那時候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我們不會死的。”他深沉的語音還沒在腦中落下帷幕,身後海底傳來的震動如同一聲悶雷衝了上來,浪被卷的好幾米高,船身劇烈地搖晃着,高高的水柱和岩石的碎塊砸到本還平靜的海面上,水花濺到船上,浸溼他們的臉,這些水花裡還留着那兩個人的味道。
小漫摒住一口氣,倒在地上,其他人圍過去,她暈倒了,也許對她來說這是最容易做到的接受方式,只是那張僵硬的臉上,眉頭還不忍放下。
影風也整個人癱在地上,一直可以壓制的那滴淚水終於流下來,打溼他狠狠鑿在甲板上的拳頭,和從喉嚨深處強擠出來的動靜,“可惡,爲什麼一個人戰鬥?”
他哭的隱忍,生怕一發便人神共泣,可是整個船都在哀號,海平面依然鏡子般平和,陽光也熱情地照着。熠熠生輝的水波上,那些碎片殘骸和炸開的海底巖山的石塊也在沉默中漸行漸遠,很快,這些僅留下的也會了無蹤跡,苦澀的水不斷帶走二人活過的證據。奇迷爾這個人,當他存在的時候你總是感覺不到,因爲他太溫柔了,也許他並不喜歡溫柔,並不喜歡守護,卻一直那麼做,直到消失的時候,才讓人突然覺得,當初遇見他真是生平再也無法更幸運的事。他要守護的那個人,陪着他一起走了,他們分隔了太久,等候了太久,尋找了太久,靈魂不會再缺失了吧?那個女人,這樣幸福嗎?所有的無法接受都被無形的海風吞噬了,船上的人這才明白,海水,包容着一切,也毀滅着一切。如何證明那兩個人存在過或死在這裡呢?沒有那種方法,華家的男人是屬於大海的,他的女人也做到了。
他們不願離開,船卻還是找到了回家的路,只是有兩個同樣該回家的人已經不在。
小漫躺在s市家裡的牀上不情願地醒過來,她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夢,她迅速站起身,不顧衆人阻攔衝出去,她飛奔到渡口,沒有船。她跪在地上,彌補衆人已經發作過的鬼哭狼號,一邊哭一邊往水裡鑽。
聚傑拉住她,“不要這樣,她已經做出選擇了,發泄一下吧,別做傻事。”他的聲音沙啞着。
正像他說的,小漫一直跪在岸邊發泄到聲嘶力竭。我們不是一體的嗎?你怎麼可以離開我?你答應和我一起擺脫那個地方,一起興建新柯韓的,爲什麼先走?幹嗎總是一個人?不是說重視我嗎,你究竟騙了我多少次?她無力地趴在地上,集中了所有圍觀者的目光。
聚傑也捂住眼睛,目不直視前方,小漫靜靜站起來,看見路就跌跌撞撞地走,也不坐車,像被心裡淌着的血灌醉了一般。
聚傑遠遠跟着她,一直跟到沒有人的地方。“你回去吧,讓我靜一靜。”小漫有氣無力地說,聚傑止住腳步,不再向前,她又晃晃悠悠地前進。
她走了很遠很遠,一直到了特工組的後山,不怕被發現,也沒想會被殺掉的事,累了,餓了,也不知覺,她坐在一片楓樹林裡,從不知道還有這麼個地方,嫩綠的楓葉隨風飄落,到了秋天,一定會紅火的,可是這片特立獨行的葉子卻沒有成熟就飄落了。
眼前突然出現這樣的景象:涼爽的秋季裡,阿景站在漫天飛紅當中耐心地挑選撿拾着楓葉,她似乎幻想着把這些葉子帶回家做成麻醉書籤的欣喜,她總是這樣,看每片葉子都像看一件曠世之作,爲只那一瞬間的用場不懈精雕細琢。幻像裡,白霧蓋不住楓葉的火紅,這場景就彷彿是爲她而設的,她祥和地微笑着,沒有貪念,沒有雜質,就像,一個天使。
是你在告訴我,你已經變成天使了麼?那裡也有你最愛的楓葉吧?四季都如秋般火紅,只不過你不必再將那些你疼愛的葉子放在麻醉劑裡,然後,醉了自己。
小漫閉上眼睛,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後,又不知愣了多久。
又念亂了,還得從頭再念,爲金絲雀豎立的十字架前,秦城雙手合十,用他最真實的一面禱告着,不知爲什麼,總是在同一個地方出岔子,他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從頭來過,他不是教徒,卻特意爲它誦讀聖經的句子,他明白也許上帝不會理會這樣一個雙手血腥的人的願望,可他企盼,至少救贖無罪的鳥兒。
然而,他有些怨恨地張開眼睛,這場超度恐怕暫時無法進行了,他注視着投在他身邊的影子,“您擋到墓碑的光了。”
“你怎麼這麼傻。”
“傻的是這鳥兒,放棄了自由與光芒,一生陪我待在陰暗的地窖裡,現在,就算偶爾向上帝低頭,也要把屬於它的白晝還給它。”
“你知道你現在多愚蠢嗎?”面具男說道。
“愚蠢的還是這鳥兒,總是用金燦燦的羽毛像太陽一樣照進我的視線,自己卻越發黯淡,我要讓它待在這,這裡的陽光最多了。”
“沒關係。”面具男讓出本被他擋住的陽光,“我可以理解,年輕人總會爲了感情衝動,這只是荷爾蒙作祟而已,你過一陣子就會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了。”
“請您離開,我還要禱告。”
“我只是來告訴你,她死了。”
秦城終於回過頭,投來警惕的眼神,“你說誰?”
“柯景恩,和斯貝古一起在爆炸中同歸於盡了,別那麼看着我,是斯貝古自作主張的,已經是兩天前的事,我也剛得到線報。”
“我不信。”
“去旅旅遊,或者以律師的身份打幾場官司,最近沒有你的任務,用不了多久你就回到現實了。”
“我說我不信!”他沒有完成禱告就跑開了。
小漫又一次醒來,她神智不是很清,拿起楓葉細細端詳,“怎麼還沒紅呢?紅了,她就會來的。”
清晨的霧氣裡露出那張在焦慮中也呈現絕美的臉,“是真的嗎?”
小漫擡起頭,腦袋醒了一半,“你真的沒死,可是她死了。”
秦城的心是被誰“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碎的那麼徹底?他們都沒再說話,因爲要靜靜聆聽楓葉奏響的淒涼樂曲。楓葉見到他的悲傷,臉也紅了,這些楓樹是他種下的,種下的時候,幻想着有一天,阿景能來到這,給其中幾片煮制的榮幸。現如今,再辛勤的澆灌又有什麼用?它們繁茂或枯萎都一無是處,他轉過身,慢慢消失在落葉的哀鳴中,而對那曾經迷戀的背影,小漫也沒有多看一眼。
影風抱着雲布爪擦了一遍又一遍,卻再也擦不出它原有的光澤。他半睜的眼睛裡落滿了灰塵,彷彿一下子蒼老了似的,毒性已經伸出一條條黑線緊緊綁住他,他看也不看桌上的天堂草一眼,讓那些毒帶來的疼痛盡情肆虐吧,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見到你了,阿景,爲什麼我們總是分別呢?我們甚至沒有過過一次情人節,唯獨那次以爲會一起過年,卻被神兵的鉅款搞砸了,再見面的話,再也不會讓你離開了,什麼情人節啊,生日啊,聖誕啊都要一起過,就像普通的情侶那樣,再也不戰鬥了。
“哥,快吃解藥吧,你隨時都可能毒發啊。”影飛一直坐在他身邊不吃不睡。
“你知道嗎,這雲布爪裡是她的靈魂,可是這兩天,我發現它的生命力越來越弱了,你說,它是不是知道它的主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