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和白整站在院子裡的椿樹陰影下,遠遠望向馮潤。
馮潤站在那兒,仰頭望着天上的月亮,她的身形愈發單薄,削瘦,月光映着她的臉,瘦骨嶙峋,蒼白一絲血色也沒有,月光中的她,看上去是那樣的孤清,又是那樣的落寞。
元宏有心疼的感覺。
他想走過去,把她緊緊摟在杯裡。就像以前那樣,親吻她的髮梢,親吻她的額頭,親吻她的脣,在她耳際邊,輕輕告訴她,不要怕,有他呢,他會爲她遮風擋雨。他還要告訴她,他愛她,愛得很深,如烙過的印,如流過的血,在他的身體裡在他的心中,永遠不能夠磨滅。
可是,元宏沒有勇氣走近去。
他沒有信心,對自己沒有信心,對馮潤也沒有信心。
馮潤說了,他給不能夠給她安全和溫暖的感覺,她給她的,是擔驚受怕,失望與哀傷。馮潤還說了,他和她重新在一起是個錯誤,她要的東西,他給不了,他要求她做的,她又做不到,到頭來只有彼此傷害,兩敗俱傷。
如今他和她,正是彼此傷害,兩敗俱傷。
馮潤還站在那兒仰頭望着天上的月亮。
她的手裡似乎拿着什麼東西。元宏看清楚了,原來是一枚紫金藤指環,——那是她十八歲的時候,高菩薩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元宏只覺得一股怒火,冷不防心頭涌起。
她還忘不了高菩薩!
這個時候寒香已拿了東西到來。
只見馮潤接過花鏟子,蹲了下來,搞了一個小坑,將手上的紫金藤指環埋了。之後在上面插了三柱香,擺上了兩個杯子,倒上了酒。
馮潤把其中一杯酒灑了,把另外一杯酒一乾而盡。
喃喃道:“高菩薩,昨天晚上我夢到你了,你在夢中問我,到底是愛你多點,還是愛主上多點,我回答你,愛主上多點。然後你便生氣了,質問我,主上如此待我,一次又一次傷我的心,可我爲什麼還愛他?今天一整天,我都想着這個問題,對不起高菩薩,我仍然找不出答案,我不知道爲什麼他一次又一次傷我的心,我還愛他。”
又再把酒倒上,一杯灑了,一杯一乾而盡。
她又再喃喃:“我如今還愛着他,那又怎麼樣?我跟他,回不到從前了!有着怎樣凜冽的愛,就有着怎樣凜冽的恨,——我跟他,彼此愛着,又彼此恨着,互相折磨,互相傷害。”
絮絮叨叨說着。
倒酒,
一杯灑了,一杯一乾而盡。
三柱香燃到盡頭,一罈酒也灑完,喝完了。馮潤已有了幾分醉意,眯起一雙朦朧的眼睛,對着埋紫金藤指環的地方拜了拜,傻笑了兩聲道:“高菩薩,如有下輩子,我一定嫁給你,只愛你一個,不會愛上別人!”
又再傻笑了幾聲。
然後在寒香的攙扶下,一隻腳高一隻腳淺地離開了。
馮潤離開的時候,微微的昂起頭來,月色映着她一張蒼白瘦得不成樣的小臉,落到元宏眼中,有一種花開到茶靡的美麗與絕望。
元宏心中的悸痛,傾瀉而出。
想起前年,他第三次大舉進攻南齊之前,帶馮潤巡幸長安,他曾問馮潤:“如果有下輩子,你可否還願意跟朕在一起?”
當時馮潤回答:“如有下輩子,妾只想做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嫁給一個普通的男人,沒有你爭我奪,沒有爾虞我詐,過着與世無爭,男耕女織的尋常日子。妾是他唯一的女人,他是妾心愛的男人,妾爲他生一堆孩兒,黃昏時刻,兩人牽着手,坐在院子裡的石墩上,看着孩子們打鬧嬉戲。每天晚上妾和他同躺在一張牀上,同枕一個枕頭上,然後天亮的時候兩人在同一個枕頭上醒來,每天早晨妾睜開眼睛,看到第一人個便是他,兩人一生一世牽着彼此的手,一起變老,變醜,平平淡淡的過一生。”
那個時候,馮潤對元宏一次又一次失望,那個時候,她已厭倦了皇宮的日子。
因此下輩子,她寧可嫁給高菩薩,也不願意嫁給元宏。
元宏這一想,心如刀割。
眼內盡是悲愴的神色。對於馮潤的委曲,馮潤的失望,馮潤的怨,馮潤的恨,元宏無可奈何,也無能爲力,儘管他是一國之君,但很多事情,他身不由己。
此時已是深夜。
空氣凜冽,清冷滲入骨髓。眼前的景物模糊的成了一片,悲傷如深海,在元宏心裡跌宕成伏。
翌日,元宏離開洛陽,率兵前往順陽。
此時南北雙方大軍在順陽對峙。元宏率兵到了順陽之後,便令兩名將領率軍攻擊齊軍的側翼和後背,要截斷齊軍退路而後正面總攻。
北魏大軍跟蕭齊大軍幾次交戰,蕭齊大軍不敵,大敗。
蕭齊太尉陳顯達心生畏懼,在一天深夜與崔惠景、曹虎等率軍遁逃。次日,元宏帶領魏軍大軍攻入蕭齊空營,繳獲大量物資,元宏又令諸將率輕騎追擊陳顯達,在漢水之濱追上齊軍。
正準備渡河的齊軍忽聽身後“轟隆”之聲,隨後便見洪水一般的北魏騎兵衝擊而來,士氣盡失,被斬殺、俘虜以及落水而死者十之八九,損失慘重。
北魏軍終於大勝。
在樑城,元宏又病倒了,病勢嚴重。休息了幾日,病情略有好轉,在衆大臣的勸說下,答應回洛陽。不想到了谷塘原,元宏的病情惡化,他心裡有預感,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於是從容地安排身後大事。
親寫手詔給太子元恪,他去世後元恪即位。又命中書令擬詔,遺詔北海王元詳、尚書令王肅、廣陽王元嘉、吏部尚書宋弁、咸陽王元禧,任城王元澄六人爲輔政大臣。
最後,元宏下了決心,又再道:“朕去後,遣散後宮之中三夫人以下的嬪妃,讓她們自由地擇人而嫁,但皇后……皇后久乖陰德,自絕於天,令其自盡。之後務必以皇后之禮辦喪,與朕合葬於長陵內。”
他對馮潤,到底是動了殺心。
他說過的,他要跟馮潤“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定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對馮潤許下的諾言,很多沒能實現。
但這條,他必定要實現。
如果單單作爲夫君,元宏捨不得讓馮潤陪他死。但作爲一國之君,他定要馮潤陪他死。
他愛馮潤是沒錯,但他還愛整個北魏國。
元宏擔心,馮潤會成爲第二個太皇太后。儘管太皇太后養育他,儘管太皇太后姨他恩重如山,儘管太皇太后爲整個北魏國做出了重大貢獻,可在元宏內心深處,卻是不希望女人涉政。而且馮潤,並沒有當年太皇太后的能力和魄力。
元宏擔心馮潤的存在,會是北魏一大禍害。
因此下狠心來,要馮潤陪葬,
臨終前,元宏閉上了眼睛,一顆晶瑩的眼淚從他眼角滴了下來。他呢喃:“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定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沒了聲息。
公元499年陰曆丙午,元宏崩逝於谷塘原。
年僅33歲。
元宏駕崩後,彭城王元勰與任城王元澄秘密商議,擔心消息外露,南齊陳顯達返兵追逼,故秘不發喪。
到了宛城後,派遣中書舍人張儒奉詔徵太子元恪前來,這纔將元宏逝世的消息公諸於衆。
此時北海王元詳,已速奔回洛陽。
元詳肅穆的聲音,在寂寥的福熙宮大殿裡,一聲聲地迴盪着:“先皇遺詔,皇后久乖陰德,自絕於天,令其自盡。”
馮潤神色倒也平靜。
高菩薩死了,如今元宏也死了,她活下去也沒什麼意義了。但對於元宏的遺詔,馮潤不是不心寒的。
她不想活下去是一回事,但被元宏逼死又是一回事。
她問元詳:“我死後,可以不葬在長陵內麼?”
元詳面無表情,冷冷道:“這是先皇的遺詔,誰也不能更改。”又再道:”這是皇帝的遺詔,你不想死也得死!”
馮潤淡淡的說:“我也沒想到要活!只是如此死去,是他強加於我的結局,我有些不甘,僅僅如此而已。”
元詳道:“皇后娘娘,先皇一心維護你,身前不肯舍她,死後也無法相棄,你應該要感激涕零纔是。”
馮潤冷笑:“好一個感激涕零!”
白整雙手捧來一杯毒酒,走到馮潤跟前跪下。畢恭畢敬地把毒酒奉上,鏗鏘有聲道:“皇后娘娘請喝——”
馮潤接過毒酒。
依依不捨地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貪婪地看了最後一眼。隨後仰起頭來,將手中的一杯毒酒一乾而盡。
腹部劇痛。馮潤在倒到地上的那一刻,恍惚中,看到元宏站在不遠處向她招手,笑呤呤道:“潤兒,快,快到朕身邊來!”又再道:“潤兒,你生是朕的人,死也是朕的鬼,無論這輩子還是下輩子,我們永遠都不分離!”
馮潤對他怒目而視。
拼盡全力大叫:“不要——”
雙眼瞪直,喉嚨有痰聲。呼吸越來越急,越來越弱。終於,喉嚨“咕嚕咕嚕”地響了幾聲,身子一僵,便停止不動了。
一雙眼睛怪異地圓瞪着。
死不瞑目。
此時元恪到了魯陽,爲元宏舉行喪禮,正式即皇帝位,是爲宣武帝。五月,宣武帝葬元宏於洛陽湹水以西的長陵,廟號高祖。他的皇后馮潤,皇后禮儀安葬,與元宏一起葬長陵,諡幽皇后。
……
翌年的四月二十八日,長陵對面的小山丘,跪着一羣人,各人手中拿着一柱香,對着長陵所在的方向,神情肅穆,恭恭敬敬地磕頭,其中兩個女子,滿臉的淚,泣不成聲。
嘴裡唸唸有詞:“主子,今日是你的冥辰,我們來拜祭你來了!願主子在天之靈一切安好,不必記掛我們,我們過得很幸福!主子,下輩子我們仍然做你的侍婢,在你身邊永遠伺候你!”
這兩個女子,正是落依和秋兒。
她們帶着各自的丈夫孩兒,在馮潤三十一歲冥辰之際,拜祭馮潤來了。長陵周圍有人守着,不能進去,他們只能在對面的小山丘拜祭。
春生和秋兒的大女兒瑾萱已長了亭亭玉立。
她秀麗的臉兒掛着淚珠,虔誠地磕頭,哽咽道:“主子,你還記得瑾萱嗎?瑾萱一直記得主子,常常在夢中見到主子,抱着瑾萱,教瑾萱讀書識字。主子,瑾萱已長大了,前些日子有媒人到家中來要給瑾萱作媒,是一戶好人家。明年瑾萱就要出嫁了,可是主子,你也看不到了……”
當年馮潤離開平城的時候,昭雪還年幼,對馮潤完全沒有印象了,但孃親常常在她耳邊叨着馮潤種種的好,心中感激,也帶着幾個弟妹虔誠跪拜。
衛勵和落依的兒子衛松原才得六個月,他不知道大人做着什麼,瞪大一雙眼睛好奇看着,嘴裡“咿咿呀呀”的。
衛勵抓了他的小手,朝着長陵所在的方向拜了拜。
此時寒香,在長陵內守陵。
陵寢前面植鬆爲門,四周柏林築牆,周圍清冷寂寥。寒香雙手合十,跪在陵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嘴裡道:“主子,今日是你的冥辰,奴婢給你磕頭了。”
想着馮潤在世時的音容笑貌,感覺縈繞在耳際。
不覺落了一臉的淚。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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