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是太皇太后四十二歲生辰。
在衆人的簇擁下,她登上了方山。
讓在山頂之上,眼前豁然開朗,極目遠眺,50裡之外的平城盡收眼底。對面是覺山寺,寺四周山勢相互綿延,形似蓮臺,把整座寺院託在當中。
覺山寺東側的山峰高大,有兩個山頭對在一起,形成一個凹宇形,像擱毛筆的筆架,那山,叫筆架山,有着文運亨通之意。東南側的一座形似棺材的山頭高高凸起,棺:有“官”之意;材:有“財”之意;棺材,代表着有官有財。
這方山,是一塊風水寶地,顯示出文運,官運,財運。
太皇太后站山頂上眺望。
忽然對站在一旁的拓跋宏道:“哀家百年之後,你就把哀家安葬就這兒吧。”——算是爲自己選好了陵墓。
拓跋宏心領神會,恭敬回答:“宏兒知道。”
太皇太后身旁另外一側,如影隨形的跟着一位官員。很多時候,太皇太后跟他交談甚歡。說到高興處,太皇太后開懷大笑,眼角的魚尾紋,不經意間就現了出來。
那官員,三十多歲的年齡。方臉,濃眉,大眼,高鼻樑,舉手投足間,書卷味濃郁,帶着一股儒雅之風,氣質深沉,穩重,內斂。
拓跋宏稱呼他爲“李事中”。
馮潤沒猜測錯的話,此人是李衝。對於李衝,馮潤是隻聞其名,從未見其人。如今一見,可謂是百聞不如一見。
因爲好奇,馮潤未免對他瞧多了兩眼。
結果給李衝發覺了,朝她看過來。
馮潤衝他嘻嘻一笑。
李衝心中不快,皺了皺眉,一臉的冷漠,很快收回目光,又再繼續朝太皇太后看去,臉上的冷漠不見了,又回覆了溫文爾雅。
這李衝,是太皇太后的面首。“面:貌之美;首:發之美。面首:謂美男子。引申爲男妾,男寵。”——李衝,正是太皇太后的男寵。
文成帝拓跋浚去世的時候,太皇太后才二十四歲,青春年華的大好時光。她愛權,也愛美男子,據說面首除了李衝,還有好幾。
當年拓跋宏的父親獻文帝拓跋弘,藉故把太皇太后面首之一的李奕殺掉。結果捅了螞蜂窩,讓本來就有矛盾的倆人結怨更深。
最後風華正茂的拓跋弘不得不退位,
五年後不明不白死去。
太皇太后還有一個面首叫王叡,這人最得太皇太后歡心。身材魁偉,儀表堂堂,擅長算命占卜,原先只是太卜中散,太皇太后看上了,一路提拔。先是升爲給事中,後來爲吏部尚書,賜爵太原公,允許參議國家軍政大事。
後來又提升爲中書令,鎮東大將軍,封爵中山王。據說王叡的兩個女兒出嫁,均按照公主、王女的禮儀,接受大臣們的恭賀,太皇太后甚至還親自送她們到半路,場面驚動了整個平城。
與王叡的陽剛相反,李衝是屬於陰柔型的男子。
據說挺有才華。
拓跋宏對他極爲欣賞。並不因爲他是太皇太后的面首而瞧他不起,對他不像對別的大臣那樣直呼名字,而是稱呼他爲“李事中”。
這些八卦,馮潤都是道聽途說。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太皇太后與那些面首之事,做得再隱秘,但還是傳了出去。
馮府女人多,馮熙的姨娘不少。有幾個特別愛打探別人是非八卦,常姨娘首當其衝。——當然,這些事兒,是不能夠在大庭廣衆說,只能私底下嘰歪。常姨娘嘰歪的時候也不避馮潤,馮潤聽多了,無意中便往心裡記。
對於那些面首,馮潤是很不以爲然的。
所以她對李衝,目光是挺輕視的。
自方山的山頂下來,纔是午響是分。中餐之後,拓跋宏帶了馮潤,到覺山寺南面的觀音禪院。
院內的姑子,都是曾經待在宮中的宮婢。
主持的姑子姓薛,三十多歲的年齡。
拓跋宏對她極是敬重,稱呼她爲姑姑。她領着拓跋宏和馮潤在觀音殿內點上香燭,殿內供奉着千手觀音和送子娘娘。
千手觀音爲觀音部果德之尊。
一副安靜慈祥的樣子。每隻手上拿着法器,那是給世人帶來福氣的法器,有求必應。“千”爲無量及圓滿之義,以“千手”表示大慈悲的無量廣大,以“千眼”代表智慧的圓滿無礙。
送子娘娘,又稱作送子觀音,手中抱着一個男孩兒。
薛姑子對馮潤道:“娘娘是不是希望能爲主上生下皇子?娘娘只要摸摸送子娘娘,口中誦唸觀音,便可心想事成。”
馮潤望向拓跋宏。
“潤兒,你摸一下唄。”拓跋宏微笑:“說不定摸了,送子娘娘真的顯靈,爲我們送來一個皇子呢。”
馮潤讀懂了拓跋宏的意思。
不外是對外放出,迷惑他人。——也包括,太皇太后。
於是馮潤伸手摸了。之後還裝模作樣地跪在藤蒲上,嘴裡還振振有詞祈禱:“求送子娘娘賜我個孩子吧!男孩兒女孩兒都成,望送子娘娘成全!”未了還磕了三個響頭。
薛姑子吩咐:“娘娘摸了送子娘娘,回到宮中後,要每天念《白衣觀音經》,送子娘娘就會很快給你送孩兒了。”
呸,有這麼神奇?
不過馮潤只管聽聽就好。因此嘻嘻笑:“謝謝姑姑的貴言。”
一番祈禱後,薛姑子領了拓跋宏和馮潤到廂房去坐。
另外一拉姑子,捧了一壺水上來。
薛姑子把水倒到兩隻銀色鎏金小杯裡。水裡加了新鮮茶葉芽,較平日裡馮潤吃的茗粥有所不同。茗粥,放的茶葉多,煮成表皮呈稀粥之狀。而如今喝的,只能稱爲茶葉水。
茶葉芽是綠的,溢着茶香的鎏金盃子,細碎的綠色枝葉在清水中安靜地飄。
馮潤捧了杯子,連續喝了好幾口。
剛剛喝的時候,水淡而無味,舌尖是微微的苦,帶着澀的青味。但把茶葉芽嚥下去之後,整個口腔乃至喉嚨都充滿了微微的清香與淡淡的苦澀,之後變成了微甘,回味無窮。
薛姑子道:“這茶葉芽,是從院子裡那棵茶樹上摘下來的。”
拓跋宏點點頭,神情有些哀傷。
馮潤驚詫:“主上你怎麼啦?”
“朕忽然想起了母妃。”拓跋宏輕聲道:“母妃去世的那年,朕才三歲,如今都記不起她的樣子了。”
薛姑子低頭,也感嘆。
拓跋宏道:“姑姑,你能對朕說說,朕母妃長的是什麼樣子麼?”
薛姑子回憶:“主子個子高挑,皮膚細白,頭髮烏黑明亮,有一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嘴脣有些豐厚,牙齒又白又細。主子笑起來的時候很美,透徹明朗,像清晨的光。”
馮潤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薛姑子,是元皇后生前的貼身婢女。
——元皇后,拓跋宏母妃死後被追諡的封號。
薛姑子自小就伺候元皇后,後來元皇后進宮她也跟隨到宮中。元皇后被賜死後,她只得離開皇宮,出家做了姑子。去年覺山寺落成,奉拓跋宏的旨意,到觀音禪院當主持姑子。
拓跋宏問:“姑姑,你這兒有筆墨紙硯麼?朕想把母妃的樣子畫下來。”
薛姑子取來了筆墨紙硯。
拓跋宏坐在桌子前,拿起了筆,蘸上墨水,然後在一張雪白的絹帛上揮毫潑墨。
馮潤站在他身邊看。只見絹帛就出現了一個妙齡女子,烏黑明亮髮絲,滴溜溜大眼睛,小小略厚嘴脣,一張俏麗的臉孔微微仰起,笑得極燦爛。
薛姑子張大嘴巴。
喃喃:“對對對,主子,她……她長得就是這個模樣。”
拓跋宏端詳着畫中的母妃,臉色平靜,內心卻跌宕起伏。他母妃去世那年,才十九歲,人生最美好的年華。
拓跋宏是北魏王朝的第六位國君。
到目前爲止,北魏王朝死於“子貴母死”制度的,連元皇后在內,一共六位。——也就是說,北魏王朝所有國君之母,都死於“子貴母死”的制度上。
這制度,太殘忍了。
從廂房走出來。
到了院子。周圍種着樹幹筆直的菩提樹,參天的古槐,西牆邊有一枝紅杏,盤根繞欄,不屈不撓伸出牆外去。
東牆角有一棵茶樹。
看上去年代久遠,挺拔蒼勁,枝椏繁壯,樹根比碗口還要大,樹體有三四個成年人高,長得鬱鬱蔥蔥,樹冠繁茂。
拓跋宏拉着馮潤的手,走近茶樹,仰頭往上看。
薛姑子也走近去。
笑道:“去年陛下令人從別處把這棵茶樹移來,貧尼一直精心打理。茶樹也是生命力頑強,長得挺好,今年春天的時候,茶樹還開花了,滿樹都是鮮豔的花兒,最大的一朵,還有碗口那般大。”
拓跋宏點點頭,又再看了好一會兒。
薛姑子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斗膽道:“貧尼年少時就伺候主子,那個時候主子還沒進宮,住在李家的老宅子裡。貧尼記得,老宅子後院有一棵老茶樹,據說,有二百多年了。如今貧尼看着這棵茶樹,常常想着,是不是就是以前李家老宅子裡的那棵呢?”
拓跋宏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姑姑眼力不差,事隔這麼多年,竟然還能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