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哲勳看着他,目光中暗含些許讚許。能如此坦誠地直面內心的恐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直以來,朝野上下皆稱他爲“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將軍,其實每逢大戰,他的內心也不是全然的淡定。一切就好像是沈嘉說的,事涉生死,沒有人能不害怕。
尤其是與諾語走在一起後,他每逢出征心底更是忐忑。從前孑然一身的他,總是能將生死置之度外,戰場上之所以戰戰兢兢,純粹爲了一直跟着他出生入死,對他信任的將士們。可有了諾語後,他才知道,那種牽腸掛肚的感覺啊……
但是這一次,他心底卻是從未有過的坦然!
“你很坦誠,不止是你,只怕現在所有人的心裡,都沒譜吧。不只是我們,還有阮天浩手下的將士以及那些王爺手下的將士。”褚哲勳語氣平緩地說。
“聽將軍這話,您似乎信心十足?”沈嘉有些詫異的問。
褚哲勳沉默了半晌,方道:“是,從未有過的信心十足!”
他若是戰敗,這江山便會落入阮天浩之流手中。若是那樣,他與諾語的未來,只怕也會一團糟。從前因着諾語,他小心翼翼;這一次,爲了諾語,他卻從未有過的堅定!此役於他,除了勝利,別無選擇!
沈嘉臉上隨着他這話,漸漸有了輕鬆的笑:“有將軍您這話,咱們這心裡也都有底兒。將軍,您放心,無論如何,末將會永遠支持您!”
“沈嘉,我記得你已是有了妻女之人?”褚哲勳看着他,突然問道。
沈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點點頭:“是,末將家中已有一妻一妾,還有兩個兒子。”
褚哲勳微微頷首,目光投向遠方,說:“如此一來,來日大戰,你更是要沉穩應對,堅信咱們的勝利。”頓一頓,“只有我們勝利了,我們的家人、我們所愛的人、所在乎的人,才能生活安寧,我們也纔有機會陪在他們身邊。所以,我們心底一定要信心十足。”
沈嘉看着他的側臉,若有所悟,問道:“將軍心裡也有所愛的人,所以纔會信心十足?”
提及心愛的人,褚哲勳面部線條變得柔和,聲音也有了不易察覺的溫柔:“很愛很愛的人。”
沈嘉笑着打趣道:“那等到平叛勝利後,將軍可得辦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婚!”
“這個自然。”哪怕只是想想那樣的畫面,褚哲勳心底都會覺得滿滿的幸福。
說了會話,夜漸漸的深了,沈嘉告退,獨留褚哲勳一人站在那兒。待得沈嘉徹底遠去後,褚哲勳方問:“石頭,日夜兼程地趕來,怎得還不藏着?”
“嘿嘿,公子,您發現我了。”石海笑嘻嘻地聲音傳來。
褚哲勳橫他一眼,道:“你跟了我多少年?若是連你都察覺不到,本公子豈不是白白練了那麼多年?”
石海走到他面前,不知爲何,自從知道公子的身份後,他的心裡總有些莫名的敬畏感。如今面對公子,心底更是有些緊張。似乎他已是萬人之上的天子,而非平日裡如兄弟般的公子。這樣的念頭令石海在迎視褚哲勳的時候,不自覺地低垂下頭。
褚哲勳敏感地察覺出他今日的異常,加之這個時候石海出現在這兒本就有些奇怪,他心底有些詫異。靜靜等了一會兒,褚哲勳終於問:“這個時候來難道就是爲了杵在這兒?說吧,京城出了什麼亂子?必定是夜塵讓你來的!”
“不是,是蘇小姐。”石海糾正道。
“諾語?”非常時期一聽到這個名字,褚哲勳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跳起來,“諾語怎麼了?她不是在宮裡嗎?難道皇上駕崩後,她被人趕了出來?”這話一脫口,還不待石海說話,褚哲勳便迅速否定,“這不可能,皇上御駕親征前將宮裡的一切都交給了太妃。有太妃在,諾語不會有事纔對。”
石海一聽他連珠炮似的發問,連忙擺手:“公子,蘇小姐沒事,您別擔心。”
褚哲勳皺眉,有些不耐地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得今日說話吞吞吐吐?”
石海說:“皇上駕崩的消息傳回了皇宮,太妃便叮囑蘇小姐出宮來找夜塵公子,說是讓她一定要助您成事!”
“助我成事?”褚哲勳驚愕不已。
石海重重點下頭,復又低下頭去,將蘇諾語帶出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褚哲勳。面對褚哲勳的瞠目結舌,石海的心底竟然有些平衡。原來淡然如公子,也有這般驚詫不能自持的時候!
最後,石海迎上褚哲勳的目光,頗有幾分語重心長地說:“公子,太妃說已經派人尋找先皇的遺詔,有了遺詔您便是名正言順地繼承皇位。但是在這之前,您一定要珍重自身!”
“石頭,你該不會是和夜塵在一起待久了,才編了這樣離譜的話來哄我吧?”褚哲勳仍舊無法相信。
按說這樣的大事石頭是沒有膽量騙他的,但他實在是難以相信石頭方纔說的那些話。活了近三十年,突然有人來告訴他,說他是先皇和先皇后的次子,說他是未來的皇上,這實在令人無法相信。更何況還有諾語的身份,她若真是蘇大同的女兒,那他們之間算什麼?
石海一聽這話,連忙舉手起誓:“公子,我石海跟了您多少年,您還不相信我嗎?這樣大的事,我豈會騙您?即便是有人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絕不會做出任何背棄您的事!”
褚哲勳看一眼石海臉上的委屈,莫名地樂了。他拍一下石海的肩膀,道:“好了,我不過是一問,怎得還惹出你這麼多話?時候不早了,你去睡吧,今夜便待在我這兒,我獨自待會兒。”
“公子……”石海詫異地看着他,“您怎麼這麼平靜?”
褚哲勳哼一聲,反問:“那你想看到我什麼樣?”
石海一噎,沒有作聲。事實上,若是他在細心些,便會發現,褚哲勳方纔那震驚無比的神情,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足可見這件事對他造成的影響。
“你還不走?”褚哲勳不耐地催促。
石海木訥地道:“馬上走,馬上走。”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回首問,“公子,我跟您說的事,您可得放在心上。您的身份擺在這兒,斷然不能讓江山社稷落入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手中!更何況,這天下只有您當家,才能給蘇小姐最好的一切!”石海聰明地搬出了蘇諾語,他知道在公子心裡,沒有誰能比蘇小姐更重要。
褚哲勳遲疑了片刻,叫住他:“諾語說這些的時候,情緒怎麼樣?”
石海聞言,仔細回憶了下,方纔不確定地說:“說不太好,反正我瞧着蘇小姐並不太能接受這一切。尤其是她的新身份……”他猛地想起了什麼,補充道,“不過一個龍狐模樣的上古之神現了身,並交給蘇小姐一枚蘇大師生前的令牌。我摸了摸,那東西神奇得很!……”提及方纔說漏的內容,石海再度口若懸河。
褚哲勳起初還聽得認真,漸漸地卻有些心不在焉。若說之前心裡還有一線希望,那麼聽完石海說這些,他對諾語的身份徹底沒了懷疑。石海口中的龍狐便是世代守護蘇家人的玉魂,而那枚神奇的令牌,他也曾聽爹說起過。有玉魂在,這或許便能解釋,爲何霜月死後,會重生爲諾語。只是她們到底誰是誰,這還讓他想不明白……
石海滔滔不絕地說完後,才猛地發現公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嚥了咽口水,暗自在心底埋怨了自己幾句,識相地說:“那我先走了,您也早些歇息。”
褚哲勳頷首,沒再理會他。
石海轉身離去,直到走出許久後,方纔回頭看一眼遠處那略顯蕭索的背影。出了這樣大的事,蘇小姐又不在公子身邊,只怕公子如今心裡多少有些不好受。可恨的是,他身爲公子的心腹,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石海走後,褚哲勳再度一個人站在那兒。方纔聽了那麼多,此刻他的心裡是一團亂。對於他來說,自己的身份雖然也令他震驚,但冷靜下來,卻發現從前便有許多蛛絲馬跡可尋。
比如先皇第一次見他,便對他讚不絕口;比如先皇后偶爾親自下廚,會讓皇上叫上他一同品嚐;比如先皇傳授武藝或是治國之策,從來都不避諱他,甚至也囑咐他要同皇上一起多學多問;比如他生病後,先皇后會派身邊的貼身丫鬟出宮給他送些尋常的藥……
難怪呢,從小爹在教導他配毒、用毒的時候,時常會被他一個刁鑽的問題問到,甚至有一次當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還是先皇指點了迷津。而爹孃時常掛在嘴邊的,便是教導他說先皇與先皇后待他不薄,要他要知恩圖報……
如此種種,皆是從前他不曾多想的細節,如今看來,便是因着自己的身份吧。原來之前江湖上傳聞的隱龍,便是自己,想想真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