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4
壽康宮。
宮裡燃燒着檀香，躺在牀上的女子鬢角白髮蒼蒼，眼角的皺紋是如何也掩不住了。誰也不曾想過，曾經位高權重的太后如今連牀都已經起不來了。
太醫的湯藥不斷灌入之後，太后終於在巳時一刻清醒過來。太后的臉色不復方纔絕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點點珊瑚色的紅暈，人也有了力氣，可以慢慢說出話來了。
聽見殿裡的哭泣聲，太后不由地皺緊眉頭，說：“哀家還沒死……咳咳……不用這麼早哭喪……”
“母后福澤深厚定會長命百歲的。”身旁，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太后轉過頭，渾濁的眼睛裡接觸到了一抹明亮的黃色。
太后微微一笑，說：“這一病倒也值了，難爲皇帝還來看哀家。”
“是朕的不對，自從朕登基之後國務繁重，一直沒有事情陪陪母后。”東方顥坐在太后的牀邊，壓抑住心口不停往上翻涌的酸苦。
太后只是微微一笑，指着殿內跪着的王爺公主們，說道：“哀家也沒有什麼憾事了，只想讓皇帝陪着哀家說說話罷了……你們都下去吧……”
“是——”殿內的王爺公主們抹乾淨眼淚紛紛起身。
“清宸……你也留下陪陪哀家……”太后的氣息有點紊亂，太醫趕緊上前將蔘湯灌進太后的口中，給東方顥投去了一個眼神。
太后倒笑了，顫巍巍地說：“素安呢？哀家……哀家還想見見素安……”
“已經派人去請素安姐姐了。”清宸自是看見了太醫的眼神，努力壓抑着不哭，可畢竟才十幾歲，嗓音裡帶着難以壓抑的哽咽。
太后形如枯槁的手撫摸着清宸的臉，柔聲說：“清宸乖，不哭……”
“母后……母后你一定要好起來……”如斷了弦的珠子一般，清宸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母后清宸還沒嫁人……母后你說了會看着清宸出嫁的……九皇兄已經不要清宸了，母后你也不要清宸了嗎……”
東方顥忍不住轉過頭去。
太后顫顫巍巍地擦掉清宸的淚水，輕聲說道：“清宸快及竿了……等及了竿就讓你皇兄給你指一戶好人家……雖說咱們是公主……但是能不入宮門便不入宮門……找個普通點的人家嫁了……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就好了……”
“皇……皇帝……”
“朕在。”東方顥揉了揉泛紅的眼睛，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將東方顥的手和東方清宸的手疊在一起，說：“皇……皇帝……不管哀家……知不知道……你的身世……哀家都一直……把……把你當成……親生兒子疼愛……哀家求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待……清宸……她……是哀家……唯一的……女兒……”
太后說完一大串話，便拼命的喘氣。
“母后放心，清宸是朕最小的妹妹，也是朕從小護在掌心裡長大的妹妹，朕一定會爲她許個好人家，保佑她一輩子安好。”東方顥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清宸的腦袋。
太后拍了拍東方顥的手背，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大門，說：“素安……素安怎麼還沒來……她……她是不是不想見哀家……”
太后的話音剛落，康祿升便匆匆地走了進來，跪在東方顥的腳邊，說：“回皇上，素安公主和舞陽公主已經進宮，
舞陽公主此時正候在殿外。”
東方顥自是聽出了端倪，問道：“素安公主呢？”
康祿升擡眸看了眼虛弱的太后，支支吾吾地沒有說話。
太后瞥了一眼戰戰兢兢的康祿升，長嘆一口氣：“哀家一把年紀了……還有……還有什麼聽不得的……你便直說罷了。”
康祿升看見東方顥也點了點頭，說：“素安公主一進宮便回了箏雨居，公主說……等太后娘娘去了的時候……公主一定來上香……”
太后低低地笑了，“她……果然不願意見哀家……”
清宸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沉默地站起來，匆匆地走出了大殿，東方顥都已經活成了人精，自然知道她去幹什麼，趕緊讓康祿升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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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香。”太后輕聲喚道，一個宮女立刻走了上來，“你去把哀家的雲鳳紋金簪和如金鑲玉步搖取來，賞給舞陽公主。”
“太后……那可是先皇賞給娘娘的第一份禮，娘娘一直珍藏着……”竹香和竹青都是在太后身邊伺候了幾十年的人。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哀家都這個時候了，不在乎這些了……那丫頭封了公主也沒來給哀家請安就嫁出去了……這就當哀家送給她的禮物罷了……”太后輕咳兩聲。
“是。”竹香跑進內殿，取了兩個盒子，便走了出去。
東方顥見殿內沒有其他人，便將手從太后的掌心內抽了出來，用明黃色的手絹輕輕地擦拭着手掌。
太后的眼角滑下了淚水，淚珠消失在鬢角。
“好歹哀家養了你這些年……”太后的眼光一點點冷下來，像燃盡了的餘灰，冷到死，冷成灰燼，湮滅與塵土無異，她無力道，“爲了素安，你是恨毒了哀家吧？”
東方顥的嘴角勾勒出美麗的弧度，說：“太后果真是聰慧，不然怎麼能踩着自己的妹妹一直爬到皇后的位置上，再踩着父皇的屍體爬到太后的位置上。”
太后看着東方顥的臉龐，抽泣着哭了起來：“五郎……五郎……爲何……爲何你要這樣對我……”
“你沒有資格這樣喊父皇。”東方顥冷聲說道。
太后不甘心，狠命地拍打着牀榻，怒吼道：“他既要娶我，爲何不真心待我！我不在意他後宮三千！但是那是我的親妹妹！！還有我的兒子！你現在這個位置本來應該是我兒子的！是我兒子的！他爲了葉以沫居然殺了他的親生兒子！畜生！畜生！”
說完，太后開始劇烈地咳嗽，嘴角緩緩地流下血。
東方顥諷刺地笑道：“若不是朕身上流着的是葉以沫的血，你以爲你可是成爲這宮中唯一的太后嗎？父皇生前對七弟、九弟都給予了厚望，更有意將皇位傳給七弟，是七弟千萬推遲，這皇位才落到朕的頭上。”
“而你的那個兒子根本就沒有死！”提起司瑾軒，東方顥的雙眼裡彷佛在噴火，“他帶着十萬人在雲州造反，一路攻下了朕三個州，在驊城一箭射死了九弟！還攻下了雲之國的三個州，在雲州建了俟溢國！這就是你的好兒子！”
“不……不……”猶如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太后的臉色漸漸變白，變青，她掙扎着，掙扎着，漸漸，再無動彈，一切又歸於深海般的平靜。
東方顥冷眼看着牀上再無氣息的人，她雙目圓睜，似有無限不甘，力竭而死。
在幾十年前的那個小城裡，在戰爭紛亂之中，無意中看到那個穿着戰袍騎在馬上的人，心便迷失了，此後在這深宮中沉沉浮浮幾十年，終於將那最後的真心統統抹去了。只餘下深夜裡的噩夢提醒着自己，那已經逝去的年華。
東方顥輕輕合上太后的眼皮，緩緩行至殿門前，霍然打開殿門，月光清冷，遍被深宮華林，他的悲泣響徹九霄，“太后薨——”
箏雨居。
我站在繡廂殿裡，沉默地看着那兩尊石像。
“吱呀——”我聽到殿門推開的聲音，隨後是一腳輕緩的腳步聲，走到我身邊的那女子，也和我一樣，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兩尊石像。
“二孃。”我低聲喚道。
華嫣然微微一笑，說道：“十多年前在王府裡，總是和你爭鋒相對，你從來沒有這樣喊過我一聲，十多年後聽到你這樣喚我，倒是不習慣了。”
“二孃，你恨爹爹嗎？”我轉頭看着她。
“恨？”華嫣然微笑，“最初被一紙休書送回華府的時候，我恨毒了他，我知道他是爲了我爹才娶我的，可是娶了，卻連半點真心都不願意拿出來。我何其無辜，要在王府裡耗盡我的生命，我愛他，便是錯嗎？”
“可是，當處斬的聖旨下來時候，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恨他。他處斬的那天，我站在人羣裡看着他，我才知道我是恨毒了自己。”
“自己？”我疑惑地看着他。
“若不是我的任性，我也不至於在王府裡沒有一席之地，也不至於要被送回華府，他也不至於落到這樣的下場。”華嫣然的眼角有了一抹淚意，“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什麼仇人，若不是我們大意，便是仇人再強大，也傷不着我們半分。”
我沉默地不說話。
華嫣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太后病危，你也不去看看，我就知道當年的事肯定跟她有關，還是去看看吧。”
我依舊沉默。
影匆匆地走了進來，說：“回公主，清宸公主在門外求見。”
“清宸？”我皺着眉頭，“這個時候她不在壽康宮來這裡幹什麼？如果是來勸我去壽康宮的話，讓她回去吧。”
“讓開！”我的話音剛落，門外便響起了清宸憤怒的聲音，隨後清宸便匆匆地跑進繡廂殿，撲通地一聲跪在我的腳邊。
“姐姐……姐姐我求你了……你去看看母后吧！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清宸一邊說着一邊給我磕頭。
“快起來！”我厲聲喝道。
“姐姐，母后就剩下一口氣了，你去看看她吧！我求你了！清宸求你了！不管母后做了多少對不起尹家的事情，可是到了最後一刻，姐姐你就放過她吧！”清宸哭的很傷心，跪在我的腳邊，怎麼都拉不起來。
我長嘆一聲，說：“好了，我去就是了。”
“謝謝姐姐！謝謝姐姐！”清宸忙忙嗑兩個頭，額頭都已經紅了，卻不顧疼痛趕緊站起來拉着我便跑出了箏雨居。
遠遠傳來雲板的喪音，哀慟聲四起，尖銳的報喪聲驚破了後宮沉鬱的黑夜，“太后娘娘薨——”
清宸的腳步停住，呆愣愣地看着壽康宮的方向。
“太后娘娘薨——”
我緩緩地閉上眼睛——
尹家的仇人，終於死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