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先回了宣府。
更晚一些的時候,蘇雲珠才卸下裝扮,一身疲憊的回到府上。
聽聞煙雨在房內,她便尋了來。
“主子。看不出,這賣撥浪鼓還挺賺錢的,我一日就賺了不少呢!”蘇雲珠笑道。
煙雨聽出她嗓子都已經啞了,擡手爲她倒了一杯水,遞到她面前,“你叫賣的很賣力。”
蘇雲珠擡手接過杯盞,咕咚咕咚的灌了幾大口,拿袖子抿了抿嘴,瞪大眼睛,“主子聽到了啊?”
煙雨點點頭,輕笑,“幸好你嗓門大。”
蘇雲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今日多虧你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歇吧,回頭讓浮萍給你備些養嗓子的茶湯。你所做之事,記得不能告訴任何人。”煙雨叮囑道。
蘇雲珠點了點頭,轉身出了上房。
迎面和浮萍撞在了一起。
“喲,平日裡還說我毛毛躁躁,你今日怎的也這般莽撞?”蘇雲珠看着被她撞得倒退兩步,險些跌倒的浮萍,笑着調侃道。
煙雨聽得浮萍是急匆匆跑着來的,知道她許是有急事,正要讓蘇雲珠退開一邊。
卻聽聞剛穩住身形的浮萍迫不及待道:“主子,公子回來了!”
煙雨聞言起身,幾日不見,她思念宣紹之心,如隔了許多的個春秋,忽而聽聞他回來。她心中既喜又憂。
迫不及待想要見他,可有怕兩人的身份中間真的隔着仇恨的鴻溝。
他查到什麼了麼?
今日突然回來,是要向她攤牌了麼?
等待她的,是他最後的宣判麼?
浮萍爲煙雨梳妝時。見過煙雨眼下發青,知道公子不在的日子,少夫人從未睡過好覺。便時時盼着公子回來,竟似比煙雨還操心。
“主子,聽聞公子往正院去了。許過上一會兒就回來了!主子,用不用換套衣衫?用不用奴婢重新爲您綰髮?”浮萍口氣急切道。
煙雨擺了擺手。
宣紹鮮少往正院去的,平日裡回來定是先回自己院中。
今日回來卻直奔正院……會不會真的是他查到了什麼?
“你們下去吧,我去正院瞧瞧,也好迎一迎相公。”煙雨說道。
浮萍面帶喜色的應了。
蘇雲珠卻有些怔怔的看着煙雨,不明白她這幾日讓自己做的事,爲何要瞞着宣紹,爲何聽聞宣紹回來之後,面色如此複雜。
浮萍擡手拽了蘇雲珠一把,兩人退到一邊。
煙雨腳步有些虛浮的往正院而去。
出了宣紹的院子,她轉撿僻靜的路走,凝神向遠處聽去。
聽聞宣紹的聲音,似在宣文秉書房的方向。
便擡腳繞向宣文秉書房。
“我不想跟你提八年前的事。想必你也很清楚,我根本沒辦法原諒你!”宣紹的聲音隱隱有些澀,“但是今天,我不得不提,那年我十歲,很多事情我不懂,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的丞相府,當年的葉家,究竟爲何會一夜之間覆滅?”
煙雨聞言,擡手捂住心口。
心跳的太快,太急,她怕心真的會這麼跳出胸口來。
宣紹真的是查到什麼了?
宣紹爲何會來質問宣文秉?
當年的事,真的和宣文秉有關?
接下來宣文秉要說的話,是不是她尋找已久的真相?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捂住嘴,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錯過一絲半點的聲響。
宣文秉沉默了一陣子,才緩緩的起身,擡手從書架上取出什麼東西,扔在桌案上。
宣紹拿起一看,“八年前的卷宗?不是銷燬了麼?”
宣文秉沒有做聲。
宣紹展開卷軸,快速的閱覽。
書房裡一陣沉默,聽不到任何聲響。
煙雨捂住快要跳出胸口的心,忍不住擡腳又向書房靠近了幾步。
她此時正在書房後面的一片竹林之中,此地甚爲僻靜,往常沒有人經過,她聽得到風過竹葉之聲,和自己隆隆的心跳。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之後,才聽到宣紹放下卷軸的聲音。
她登時頓住腳步。
宣紹的聲音透着無奈和沉悶,“當年滅葉家滿門的事……真的是你做的?”
煙雨聞言愣住,隆隆的心跳幾乎要蓋過一切的聲響,她霎時間,連呼吸都忘了。巨以系劃。
垂落的夕陽將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一片煞紅,碧翠的竹葉竟也在她眼中投出如血一般的猩紅的顏色。
“是。”
她聽到宣文秉如是說道。
當即她耳中一切的聲音都消弭於無形。
寂靜的她連自己的心跳都不聞。
無聲無息,彷彿回到了當初她耳朵初被震天響震聾的時候。
什麼都聽不到,眼前的景象也瞬間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丞相府沖天的火光,碩大的火舌舔向天空,大半個臨安城都被那火光照亮。
她雙膝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是。”宣文秉說是!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爲什麼?爲什麼真相會是這樣?爲什麼舅舅沒有錯?爲什麼宣文秉要這麼做?爲什麼宣紹和宣文秉的對話要讓她聽到?
煙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悄悄離開那片竹林的。
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宣紹院中而沒有被人發現。
她整個人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夢裡她愛上仇人的兒子,在愛與恨之間苦苦掙扎……
她擡眼看向鏡中,在鏡中看到一個面色煞白的女子,目露痛苦和掙扎。
她低頭,看到自己攥的緊緊的掌心裡躺着一個小小的白瓷瓶。
這是舅舅當初給她的毒藥,舅舅說,這是慢性毒藥,只需一點一點加入宣文秉的飲食中,就可以讓他死的不被人發覺,咳血之時,毒入心肺,無力迴天,必死無疑。
如今驟然得知真相,她才知道,她根本不需要慢性毒藥,她已經沒有心力再耗下去了……
宣文秉親口說出那個“是”字以後,她的希望已經落空了,她的一切期待都變得諷刺。
宣文秉是她的仇人,宣紹是滅她葉家滿門的仇人之子……
她竟真的愛上了一個仇人的兒子……
這叫她如何面對泉下父母?如何面對葉家枉死的一百八十七口人命?
煙雨失魂落魄的站起,雙手緊緊攥着那細白的瓷瓶。她要報仇,要殺了宣文秉,爲父母,爲葉家報仇!
她不要等了,不要一日一日耗下去,再這樣耗下去,她會瘋掉的。
“對不起……宣紹……”她喃喃着,將瓷瓶揣入懷中。
擡手將妝盒打開。
宣紹既然會去問宣文秉這個問題,想來,他已經查到了自己的身份。
不知他得知真相後打算如何?
不能讓她知道,自己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不能讓他知道,自己也知曉了當年之事真的是宣文秉所爲……不能讓他有所防備!
煙雨手忙腳亂的將胭脂口脂粉黛一番塗抹,鏡中面色蒼白的女子,總算有了些氣色。
待宣紹回來,她定不能讓他發現端倪。
他素來心細,自己一定要裝作若無其事。
煙雨雙手握着鏡子,扯着嘴角,想要做出一番笑模樣。
可鏡中之人,竟笑的比哭還難看。
不行!煙雨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如果讓他有所防備,自己根本就沒有對宣文秉下手的機會了……在他有所行動以前,是她對宣文秉下手的最後時機……
她再次扯動嘴角,鏡中之人仍笑容牽強。
煙雨猛的將銅鏡扣在妝臺上。
她怎麼這麼沒用!連裝作若無其事都做不到嗎?
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還指望什麼爲父母親人報仇?還指望什麼來對付宣文秉?
宣紹心思縝密,宣文秉難道不是麼?她如今哭喪着一張臉,讓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難道宣文秉不會對她有所防備麼?
沒用的東西!
她在心中狠狠的唾棄自己!
驟然想起,自己不是正在和宣紹鬧彆扭麼?
自從被宣紹救回來之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不是一直很僵麼?
是了,如今這情況之下,自己能笑的開懷,笑的若無其事纔是太假。
待會兒宣紹回來之時,她只需不冷不淡,不近不遠,就很自然,很正常。
應該不會引他懷疑……
“少夫人……”
浮萍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煙雨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沉聲應道:“何事?”
“您……那個……您見到公子了麼?”浮萍在門外低聲問道。
煙雨驟然想起,浮萍和蘇雲珠知道她剛纔去了正院。不過好在她靠近宣文秉的書房之時,沒有人發現她,她回來也沒有遇見旁人,“哦,還沒見到。”
門外的浮萍猶豫了一陣。
“進來回話。”煙雨喚了一聲。
浮萍推開門,走了進來,偷偷擡眼瞧她,很是有些小心翼翼。
“怎麼?”煙雨沉聲問道。
“回少夫人,公子他……又走了……”浮萍說的很小聲。
煙雨聞言微微怔住。
浮萍像是怕她難過,趕緊出言安慰道:“少夫人,您別難過。其實您在公子心中的位置,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人都說夫妻吵架牀頭吵牀尾和,脣?相依,牙還有咬到舌頭的時候呢!夫妻之間,有些個誤會,鬧個彆扭,也不是什麼大事。等您見到公子時候,服個軟……公子定然不會再和您置氣了……”
浮萍說了一溜兒的話,卻不聞煙雨有任何的反應。
她微微擡頭,又看了眼煙雨。
卻瞧見煙雨神色竟有些難以理解的輕鬆。
公子回了趟家,卻不回自己院子,連見都不見少夫人,少夫人此時不是應該傷心難過,甚至憤憤不平纔對麼?
煙雨擡了擡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哦……”浮萍福身,退出了上房。
煙雨看着門外庭院裡灑掃的十分乾淨的路面。
偶有一兩片黃葉隨着秋風遙遙飄落,安靜又孤零零的。
很快便有粗使家僕上前將黃葉掃去,青石路面,一塵不染。
宣紹沒有回來,她便不用勉強僞裝自己去面對他。
他不回來,也許是驟然得知真相,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他還會讓自己留在宣府中麼?
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得知了自己的靠近別有用意,他還會在心中留下她的位置麼?
煙雨扯了扯嘴角,面上露出蒼涼的笑。
想那些沒用的做什麼,今晚,就在今晚,一切都會結束了……
她看了看鏡中,胭脂遮掩之下,面色還算的得體的自己,理了理鬢邊碎髮,起身向外走去。
“少夫人……”站在門邊的浮萍擔憂的望着她。
煙雨衝她點了點頭,“我沒事,好幾日都沒有去給母親請安了,我去正院廚房裡看看,你也同去吧。”
“是。”浮萍忙跟上。
主僕兩人緩步走在宣府中安靜的小道上。
浮萍幾次欲言又止,她看到這幾日少夫人吃不好睡不好,公子也甚少回府,心中很是擔憂。
自己雖只是個下人,可自己也有眼睛,看得清楚,公子心中是有少夫人的,少夫人心中也有公子。
主子們要是和和美美,她們這些在主子身邊伺候的人,看着也是美的。
可明明心裡有彼此的兩人,卻要這般鬧着彆扭,她們身邊伺候的人也跟着着急上火。
她想再說些什麼,安慰下少夫人。
可眼瞧着走在前面的少夫人,竟是比她還要平靜,步履之間好似從容淡定。讓她安慰之話又無從出口。
猶豫之間,正院廚房已經到了。
“見過少夫人,好幾日都不見少夫人親自過來了!”薛氏一瞧見煙雨,立即笑臉迎了上來。
少夫人自打接手了廚房,非但沒有轄制她,反而大小賞賜不斷。這般好伺候的主子,還從不曾遇見。讓薛氏越發巴結着煙雨,巴不得她天天往廚房跑。
“嗯,晚膳備好了麼?”煙雨淡聲問道。
“已經備好了,只等着夫人院裡來傳膳了。”薛氏笑着應聲。
“都備了什麼?”煙雨擡腳跨進廚房。
“您瞧瞧。”薛氏跟了進來,指着中間擦洗的淨白的竈臺上的杯盞盤碟。
煙雨點了點頭。
秋意漸濃,廚房裡生着好幾個竈膛,仍舊悶熱的似酷暑一般。
“秋日有些燥,加個西湖蓴菜湯,既清爽又養身。”煙雨吩咐道。
西湖蓴菜湯是宣夫人最喜歡的。可是晚膳的湯菜都是備好的,份例也是一早就定下的,突然加道湯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卻要花上額外的銀子。
煙雨瞧見薛氏臉上的不大情願,淡聲開口道:“銀子從我的賬上走。”
“誒誒,少夫人一片孝心,這些都是小事兒。”薛氏立即笑了起來。
煙雨點了點頭,繼續道:“再加一道蜜汁火方,甜而不膩,甚好消化,晚膳用最是好。”
薛氏點頭,卻有些不解,這菜單子不是一早就定好的麼?怎麼一會兒加道湯,一會兒又要加道菜?
“好了,你們都出去吧,這兩樣,我親自來做。”煙雨淡聲吩咐道。
末了,還看了浮萍一眼。
浮萍心領神會,拉着連聲反對的薛氏出了竈房。
“你拉我做什麼?姑娘,少夫人金貴,以往做飯,那都是有旁人在身邊搭把手的,她自己連火都不會燒,怎麼行……”
薛氏話沒說完,就被浮萍捂了嘴。
“少夫人這幾日正和公子鬧着彆扭,這是想做些事,向老爺夫人表一表孝心,好讓老爺夫人能在關鍵時刻向着她。”浮萍小聲說道。
她這麼說,心裡也確實是這麼想的。
煙雨那一眼,不就是想讓幫忙勸勸定要阻攔的薛氏麼?
薛氏聞言連連點頭,“哦……明白了。”
她嘿嘿一笑,擡腳進了竈房,將竈房裡看着少夫人,想上去幫忙,都不敢貿然上前的婆子們全都叫了出來。
煙雨見人都退出竈房。
偌大的竈房如今只剩下她一人時,她迅速將懷中細白的瓷瓶取了出來。
滿滿一瓶藥,全都倒進面前已經切好,泡在冰糖汁裡的火朣(豬腿)肉上,拿起筷子輕輕翻攪了下。
細白的粉末咕嘟嘟冒了幾個泡泡,消失在冰糖水中,全然不見。
她俯身嗅了嗅,只有火朣的香味,和冰糖水的甜味,沒有一絲異味。
舅舅說,這是慢性毒藥,一次只需一點點,就可讓宣文秉死的無聲無息。
她一次全放入,想來這慢性毒藥,也能變成立時取人性命的劇毒吧?
別無他法,她沒有時間再去尋舅舅,沒有時間換別的毒藥來,她需得在宣紹對她有所防備以前,做完她該做的事!
那道西湖蓴菜湯,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這道蜜汁火方纔是她曾經背過的,宣文秉最喜歡的菜品。
今晚,她要取了宣文秉的性命!她要爲葉家枉死的百口人報仇!
將泡在冰糖汁裡的火朣放在蒸籠上,煙雨俯身去燒火,該多大的火?她還真不知道……
“薛氏——”她喚了一聲。
薛氏忙不迭的走了進來。
“這個……火該怎麼燒?”煙雨面色有些尷尬的問道。
薛氏笑着向前,“少夫人您想盡孝心,咱們能明白,您多少動動手就行了,這粗使的活兒,還是讓底下人做,怎麼能讓您親自動手呢?”
煙雨微微點了點頭,將發上金簪取了下來,遞進薛氏手中。
“那就多謝你了。”
薛氏驚喜的接過簪子,“不敢當不敢當……”
煙雨側臉,淡淡的看着籠屜。
薛氏揚聲朝外面喚道:“別躲懶了,快進來!”
煙雨立在一旁,看着竈房裡的婆子們忙忙碌碌,她的視線只偶爾離開籠屜。
待婆子熄了竈火,那碗蒸的糯軟綿甜的火方被裝盤,淋上湯汁,點綴蓮子,青梅,櫻桃,桂花甚是甘香醇美。
“少夫人親自動手做的蜜汁火方就是不同,瞧着便比平日裡好看上許多,這香味也濃郁,老爺夫人瞧見,定是喜歡!”薛氏將盤子放入保溫的食盒,連連誇讚道。
竈房裡的衆人,也跟着忙不迭的誇讚。
煙雨默不作聲,最後看了那裝了蜜汁火方的食盒,轉身出了竈房。
迎面遇見宣夫人院中前來傳膳的小丫頭。
“少夫人!”那小丫頭見了她,笑意盈盈的福身下拜。
煙雨擡了擡手,“母親要傳膳了麼?”
“是。”小丫頭回道。
“那……父親回來了麼?”煙雨淡聲問道,看似問的十分平常,也只有她自己聽到了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
小丫頭笑了笑,“老爺也在。”
“嗯,你去吧,告訴母親,我很快就過去伺候。”煙雨說完,轉身回去宣紹院中換衣。
衣服在廚房裡呆的滿是油煙之氣,如此到公婆面前甚是失禮。
她換好衣服,來到宣夫人院中,正房裡已經將飯菜擺好。
她一眼便看見那盤精緻的蜜汁火方,正放在宣文秉位置的正前方。
她聽到自己的心跳之聲有些急促,故意放緩了音調,“給父親母親請安。”
宣夫人笑着扶了她的手,“早告訴你不必如此客套,都是一家人!聽聞薛氏說,今日你又到竈間,親自下廚?心意到了就行,怎的這般下力吃苦?”
煙雨擡眼,看見宣夫人眼中明晃晃的疼惜,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如果宣夫人知道,她肯去廚房親自下廚,根本不是爲了什麼表孝心,盡孝道,而是爲了謀算她相公之命,又該何等的憎恨與她?
宣文秉也緩步上前。
他看着煙雨的表情和平日別無兩樣。
可煙雨此時此刻卻恨透了他,他親口說“是”,他親口承認了八年前葉家的慘案是他所爲。自己的父親,母親,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己所有所有的親人,都在八年前離她而去。
如果不是宣文秉,她不會落得如今的田地。
她不會藏身春華樓,不會遇到宣紹,不會刻意接近他,不會愛上他……
也就不會爲了報仇,而傷害他……
這一切,都是宣文秉造成的!都是他!
煙雨狠狠的咬着下脣,脣上傳來的痛楚,讓她瞬間冷靜下來。
她知道,自己不能被情緒左右,她必須剋制。
“嗯,一起坐下吧,不必站着了。”
宣文秉的聲音溫厚舒緩,諄諄如暖玉劃過心頭。煙雨卻覺得他的話音都是那麼虛僞,虛僞的讓人難受。
這是宣文秉許久以來,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
宣文秉看向她的眼中,似是長輩看着一個平常晚輩那種慈愛和肯定。
她終於獲得了宣紹父母的認可,她終於融入了這個家。
可是,今晚之後,一切都要結束了。
原本是幸福的開始,如今卻要變成最後的絕別。
煙雨背過臉,咬了咬下脣,再轉過臉時,臉上已經平靜的看不到波瀾。
“孩兒伺候父親母親就好。”她上前立在桌邊,手執筷子,預備爲兩人佈菜。
宣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衝她笑了笑,“傻孩子……”
宣夫人的每句溫和的話語,都像一把錘子,狠狠的錘在她的心口。
痛的讓人窒息。
可她卻不得不做出若無其事,甚至分外歡心的樣子,好僞裝起自己復仇的心思,以完成自己最後的使命。
宣文秉和宣夫人落了座,見她不願同席,甘心立在一旁佈菜,倒也沒有勉強她。
她殷勤的爲宣夫人夾菜,見宣夫人指了指那碗西湖蓴菜湯,便盛了一盅,放在宣夫人手邊。
其實她的視線,有意無意的,從不曾離開那盤蜜汁火方。
當初宣文秉和宣夫人的喜好,她沒有白背,宣文秉果然對那盤色香味俱全的蜜汁火方甚有好感,丫鬟夾到他盤中的火方他盡數食光。
待宣夫人擱了筷子之時,那盤蜜汁火方,已經下去了大半。
宣文秉放下筷子,轉過頭正欲對宣夫人說什麼。
卻見他忽然雙目一瞪,整個人生生僵住。
煙雨心跳驟然加快。
她沒有問過舅舅,如果將整整一瓷瓶的毒藥一次全部投入,會有什麼後果?
毒發之時,會是什麼樣子?
對宣文秉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她全然不知,手足無措的看着面現異樣的宣文秉。
“老爺,你怎麼了?”宣夫人也發現了宣文秉的異常,擔憂的問道。
宣文秉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一口污血,卻是順着嘴角淌了下來。
“這……”宣夫人驚呼一聲。
卻只瞧見,宣文秉直挺挺的從繡凳上向後倒去。
她拉扯不及,宣文秉仰面倒在地上。
煙雨怔怔的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看着宣文秉倒下,眼睜睜的看着他四肢開始抽搐,眼睜睜的看着他口中涌出的血原來越多,眼睜睜的看着宣夫人驚慌失措……
“老爺,老爺……你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宣夫人半跪在宣文秉身邊的地上,連聲驚呼。
一屋子的丫鬟嬤嬤都嚇呆了,倒是劉嬤嬤上前道:“夫人別慌,快,快叫府醫來!”
宣夫人連連點頭。
宣文秉驟然倒下,讓她已經慌了心神,完全不知該怎麼辦了。
門外又小廝飛快的跑去尋府醫。
“快,將老爺擡到牀上。”宣夫人吩咐道。
“別,”劉嬤嬤擡手攔住,“先別動,地上有厚厚地衣,倒也不涼,咱們先不要妄動,且請府醫看過在說。”
宣夫人聽了,立即點頭,一手緊緊抓着劉嬤嬤的袖子,一手抓着宣文秉抽搐不已的手,彷彿抓着她的主心骨一般。
劉嬤嬤擡頭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煙雨。
煙雨面上愣怔,似有些恍惚。
劉嬤嬤輕喚了一聲:“少夫人?”
煙雨不言不動,好似沒有聽到一般。
如今她眼中只剩下吐着血倒在地上的宣文秉,耳中只剩下宣文秉亂了節奏的心跳聲,以及他漸漸微弱下去的呼吸聲。
就這樣了?
他就這麼死了麼?
葉家的仇,她報了?
害死她父母的仇人,她親手殺了?
她不是應該很高興的麼?她不是應該頓覺輕鬆的麼?
爲什麼,她一點都不高興?爲什麼她心口疼的像是被人拿刀子紮了一般?爲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輕鬆,反而胸前墜墜的痛,像是有巨石壓在上面?
“少夫人?”劉嬤嬤加大音量,又喚了她一聲。
她遲疑的轉過視線,茫然的看着劉嬤嬤。
宣夫人此時也擡頭看她,見她愣怔的樣子,吸了吸?子,對劉嬤嬤道:“她還小,何時見過這場面,許是嚇傻了,快,讓人扶她到一邊坐着。”
煙雨聞言,忽然想笑,宣夫人得有多傻?還能在這個時候,以爲她是嚇傻了?還能在這個時候,心疼她?讓人扶她到一邊坐下?
是她,是她下毒殺了她的相公!是她,辜負了她的信任,利用她一點一點將毒手伸向她的相公!
她扯了扯嘴角,沒有扯出笑來,倒是眼淚滾滾而下。
一旁的丫鬟倒是真的走上前來,將她扶到一邊,扶着她在黃花梨玫瑰椅上坐了下來。
“少夫人,您在抖,您是害怕,還是冷了?”小丫鬟低聲問道。
煙雨低頭,瞧見自己的手真的抖如篩糠。
她是怕麼?毒是她下的,人是她毒死的,她有什麼好怕的?
她冷麼?好像真的很冷……八年前,她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遇到宣紹後,得他傾心相對,得宣夫人認可後,她以爲,自己又找到了家的溫暖,親人的溫暖……可如今,她又親手將這一切都毀了……好冷……
小廝拽着府醫,氣喘吁吁的自院中跑來。
“夫人,府醫到了!”小廝在外面喘息着回稟了一聲。
劉嬤嬤立即叫人打簾子,引府醫進來。
煙雨怔怔的看着屋裡的人緊張忙亂,怔怔的看着府醫半跪在宣文秉身邊,爲宣文秉把脈,怔怔的看着府醫的眉頭越蹙越深。
府醫忽而收了手,聲音沉痛壓抑的對宣夫人道:“老爺這是……中毒!”
“什麼?”宣夫人霎時臉色蒼白,“可……可還有救?”
府醫起身退到一邊,無力的緩緩搖頭,“恕在下才疏學淺……”
宣夫人登時腿一軟,就向後倒去。
丫鬟們驚叫着上前扶住她。
“快,去通知公子!快!”劉嬤嬤朝門外喊道。
“不會的!不會的!老爺剛纔還好好的,怎麼會中了毒呢?剛纔還好好的和我一起用膳!”宣夫人難以置信的搖頭,撕扯着府醫的衣袖,“不可能的,你看錯了!你再看看,再看看?!一定是看錯了!”
屋子裡低低的抽泣聲,宣夫人嘶啞的質疑聲,府醫無奈的嘆息聲,聲聲撞擊着煙雨的耳膜。
也撞在她的心頭,她以爲自己終於大仇得報,會快慰,會高興。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想大哭一場,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將心裡的痛,心裡的壓抑都哭出來。
府醫擡眼看向桌上還未撤下的晚膳,指着晚膳道:“桌上飯菜都別動,待公子回來,找人查驗。我想,毒就下在飯菜中。”
宣夫人聞言怔住,回頭看向桌上飯菜。
轉過臉時,目光卻停在了煙雨身上。
此時,她才駭然發現,煙雨從宣文秉倒地的那刻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格外的沉默,不曾安慰,不曾詢問,好似……她一點也不意外。
宣夫人緩步上前,俯身看着煙雨,“府醫說,老爺是中毒,你聽到了麼?”
煙雨看着近在咫尺的宣夫人,默默的點了點頭。
宣夫人喉頭動了動,“不,不會是你……紹兒那麼喜歡你……你不會這麼做……”
煙雨緩緩從椅子上起身,艱難的開口,“是我。”
她緩緩走到桌邊,指着那盤蜜汁火方,緩聲道:“不用查了,毒就下在這盤菜中。”
宣夫人聞言詫異看她,瞪大了眼睛,蓄滿淚水的眼眶裡是滿滿的不可置信。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煙雨喉頭澀澀發疼,心頭髮苦,“我說,是我下的毒,是我要毒死宣大人。”
宣夫人揚手摑向煙雨的臉頰。
煙雨不躲不閃,閉上了眼,等着耳光的落下。
可耳邊向起一陣驚呼,火辣辣的痛感卻遲遲未來。
她睜眼瞧見宣夫人竟昏厥過去,倒在劉嬤嬤懷中。
丫鬟們手忙腳亂的將宣夫人往內室擡。
門外一些小廝也涌進來,將宣大人擡向另一側房內軟榻上。
煙雨不想宣夫人會驟然昏過去,無措的上前,卻被一旁丫鬟擠開。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一屋子的人驚慌忙亂,卻無人理會她。
她忽然聽到破空聲急促而來。
她轉身面向門口,她知道,是宣紹回來了。
宣紹擡手揮開門簾,擡腳邁進門檻。
擡頭,與她的視線撞在一起。
兩人皆怔在原地。
宣紹面帶焦急之色,煙雨面色怔怔,恍如失了心魄。
一屋子忙亂的家僕,穿梭往來,可煙雨的眼中,卻只剩下離她兩步之遙的宣紹。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着她清晰的倒影。
深邃的眼眸中,好似她的身影已經跌進深淵,無可救贖。
“公子,老爺身中劇毒,性命垂危。夫人急火攻心,昏迷不醒……”府醫上前低聲說道。
宣紹聞言未動,只定定的看着她。
煙雨渾身都在抖,抖的幾乎站立不住。
他的父親,一個被她親手毒害,一個被她氣得昏迷不醒……
她利用他的愛,他的包容,他的信賴……害他至此……
煙雨動了動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時隔幾日,她怎麼也不曾想到,兩人再見面竟是這種情形。
想必,他也不曾想到吧?
宣紹忽而擡腳,走向她。
煙雨終於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我以爲,你會等得及,我給你一個交代……”他擡手輕輕觸碰她的臉。
他的指尖很燙。
渾身冰冷的煙雨很想抱住面前這唯一的溫暖。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已經沒有資格再貪戀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