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宣紹一張冷臉,太過冰冷。衙門裡倒也沒人敢爲難與他。且如今宣家又不是真的倒臺了,人還在臨安城裡住着,說不定哪日皇帝想到宣家的好了。說復起,就復起了,一向傳言宣紹狠厲不近人情的,到時候再被他報復回來怎麼辦?
所以便是宣家看起來,最是不幸的宣紹,其實除了沒有以往風光以外,倒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委屈。
不過是曾經出門專用的寬大座駕,如今變成了自己的兩條腿,往哪兒去,都得掂着兩條腿走去,曾經出門前呼後擁伺候之人,如今變成形單影隻,喝口水都得自己起身去倒而已。
旁的,倒也沒有什麼不同了。
所以高坤傷勢剛一好,便迫不及待來看宣紹如今落魄的樣子時。免不了,有些失望。
高坤緩步從自己的八臺大轎上下來,攔住正在巡街的宣紹道:“喲,這不是宣公子麼?怎麼,忙着呢?”
宣紹淡淡看他一眼,並未理會。
高坤身邊站着的年輕小太監尖着嗓子,掐着蘭花指,指着宣紹道:“高總管跟你說話呢,你是聾了還是啞巴了?”
宣紹還未有所動作,便見一道寒光閃過。
那掐着蘭花指指着宣紹的小太監尖叫一聲,捂着自己的手連退了兩步,在他嗷嗷大叫之中,衆人瞧見,他捂着手的手指縫裡。涌出鮮紅的血來。
低頭往他適才站着的地方看去,之間地上掉落着一根手指頭,正是適才指着宣紹那個手指。
路南飛陰沉着臉,收起了手中長劍。
“休得對我家公子無禮!”
高坤冷冷瞧了眼那還在叫喚的小太監。衝一旁人使了個眼色,“丟人現眼的東西!”
一旁立即有人捂了那小太監的嘴,拖向了一邊。
高坤這才轉過臉看,臉色不善的看着宣紹,及突然出現的路南飛。
“這不是路大人麼?如今皇城司代指揮使?你這麼閒。閒的在街上管一無名小吏的閒事,皇上知道麼?”高坤諷刺道。
“高公公這麼閒,閒的出宮來無事生非,皇上知道麼?”路南飛冷冷反問。
“我若是路大人,現如今就該明白點,離着宣家遠一點兒,免得枉受牽連。”高坤從?子裡哼了一聲。
路南飛點了點頭,“的確是,所以說,不是人人都能像高公公這麼背信棄義,不仁不義的。”
“你!”高坤擡手指了他的?子。
“高公公傷都好了?”路南飛又問了一句。
高坤收回手指,他的手在皇城司刑獄,被夾斷了兩根。如今看起來是和常人無異,但實際根本使不上力氣。
他側臉看向宣紹,“原來宣公子如今的日子是這樣的,就算沒了穩坐皇城司指揮使的爹,也有個代皇城司指揮使的忠僕護着。宣公子依舊風光無限呀!想來聖上對宣公子如今狀態也甚是好奇,我這見了,倒也好向聖上稟報。”
宣紹淡淡看他一眼,“高公公可曾聽說過,‘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句?高公公以爲,皇上想要宣家如何?”
高坤聞言一愣,皺緊了眉頭,“你以爲,皇上還會像以前一樣,重用宣家,給宣家一個復起的機會麼?做夢!有我高坤在的一天,宣家永遠別想再出人頭地!你就永遠做個無名小吏吧!”
高坤哼了一聲,轉身上了他的八擡大轎。
轎伕擡起轎子,趾高氣揚的晃走了。
看來高坤如今在宮中過得不錯,又拾起他曾經八擡大轎的待遇了。
高坤走後,路南飛擔憂的看向宣紹,“公子,小人不可不防,他若在聖上面前胡說什麼……”
宣紹擡眼看着高坤離開的方向,淡然的說道:“當日查到高讓之時,就該讓人殺了高坤的。如今又讓他蹦了起來……那便再讓他蹦上一些時候吧。再囂張,也不過是秋後的螞蚱了。”
路南飛點了點頭,目露痛苦掙扎神色,看着宣紹,“可是公子您,如今這樣,不是太委屈了麼?”
宣紹低頭看看自己,渾不在意的笑笑,“曾經我一度以爲,錦衣玉食重權在握,纔是最安心的。如今才知,那些不過是個表面,心裡有個家,有個人,知道有人一直不變的在等你,有個人一直需要你來守候,纔是最最安心的。”
宣紹衝他揚了揚手,一甩腰間朴刀,大步走遠。
看着宣紹雖未着華服,卻依舊挺拔的背影,路南飛長長吁出一口氣來。公子似乎真的是看淡了這些。那個曾經爲馬車裡的小几是金絲楠木,不是象牙所制就大發雷霆的公子,似乎已經長大了,老成了,幹練了。
可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怎的,他還是覺得那一身華服,最是適合他家公子,還是覺得那世間最是奢華之物,才最是配得上他家公子。
宣家會復起的吧?
公子會很快脫去這一陣太過平常的兵服的吧?
路南飛瞧着宣紹的身影走遠,搖搖頭,翻身上馬,往皇城司而去。
“氣死我了!他如今不過是個小小兵吏,我一根指頭就能摁死他,他囂張什麼?有什麼可囂張的?”高坤大發雷霆。
皇帝乳母容氏,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砸了一地的東西,並不心疼,也不去勸。
只待他撒完了氣,才走上前,撫着他的胸口道:“你這是做什麼?何必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高坤冷哼一聲,狹長的鳳眼眼尾一條,狠厲乍現。
容氏卻最是喜歡他這幅邪魅的樣子,手忍不住順着他的衣領,探進了他的裡衣。
“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猖狂的樣子!”高坤捉住容氏的手道。
“看不慣,就毀了他。我可是記得,他在你身上留下的那些傷疤。如今都還沒好全,這還是用了宮裡最好的荷香凝露呢!”容氏心疼的說道。
“是,”高坤點頭,“我遲早會毀了他,毀了宣家!不管是爲了乾爹,還是爲了我自己,我斷然不會容許宣家再得意下去。”
容氏點了點頭,另一手也探進他的衣服。
“報復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不是讓他死,是毀了他最在意的東西,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活着卻生不如死。”容氏的臉貼在高坤的脊背上,手繞過他的腰,將他緊緊抱住。
高坤聞言,眼中一亮,“是,這主意好,毀了他最在意的東西,我看他還怎麼得意。怎麼囂張?”
說完,高坤轉過身,將容氏攬進懷中,低頭在容氏的臉上親吻起來。
容氏的呼吸立即在他的舔舐親吻中,變得凌亂。
時隔幾日,高坤將那日在街上見到宣紹,宣紹如何得意,路南飛如何維護他,他如何仗勢欺辱自己的話,誇張一番,講給了皇上。
原以爲皇上會大發雷霆,怒斥宣紹,就算不懲戒一番,也會在心裡記上宣紹一筆。
卻不料,皇上只是長嘆一聲。看了看高坤道:“你以後少去招惹他。他是被朕寵壞了,如今驟然從高處跌下,心中意憤難平也是難免的。宣家,畢竟還是忠於朕的。”
起碼,他沒有看到宣家的不甘,沒有聽聞宣家的抱怨。
他說罷免宣紹,宣文秉,父子兩人一聲不吭,領了旨,就離開了皇城司。他說要收回府邸,宣家人就遣散家僕,三日內搬去了城北的小宅子。府中之物,大多沒有帶走。巨序扔扛。
皇帝對宣紹的感情,多少有點像對被自己寵壞的孩子。
他許宣紹面聖免跪,他許宣紹出入宮闈不必盤查,他許宣紹許多許多特權。
宣紹的驕橫跋扈似乎都是他一點一點縱容出來的。
人似乎都有個毛病,自己的孩子的不好,自己可以隨便說,隨便挑剔,可旁人不許說一字半句。
這和當初高坤還在皇城司刑獄之中關着之時,皇帝的心態已經不同。
那時,宣紹似乎是在和他對着幹。
大臣上摺子彈劾宣紹,就是和他站在了一起。
而如今,宣紹聽他的話,受了他的處罰,高坤也恢復了昔日的地位。
宣紹在皇帝眼中,似乎已經站到了勢微之地。
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和他對着幹的局面了。
所謂伴君如伴虎,聖意難測,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高坤這次顯然沒有揣摩透皇上的心意,原本想着能在皇帝面前討個好,順便給宣紹找點不自在。卻不想,自己先碰了一?子的灰。
這倒也促使他另一個計劃,加快了進程。
臨安的春天,真正開始泛起了暖意。
柳葉細細似被春風剪裁而出,黃橙橙的迎春花開了滿院。
櫻桃花滿樹飄粉,偶爾從樹下經過,不留神,那淡粉的花瓣就會夾在髮絲之間。
“春天到了,是吃筍的時候了。”靈兒閉目嗅着院中各種花香,喃喃自語道。
“春筍可是不如冬筍味道好,有嚼勁。”煙雨和宣夫人坐在廊下曬着春日暖陽,指點這丫鬟們手裡的活計,說道。
自從煙雨日日來宣夫人院中之後,靈兒便也時常到這裡來,宣夫人見她見得多了,倒也喜歡上這個聰明乖巧的小女孩兒。
靈兒聽聞煙雨接了她的話茬,便睜開眼睛,興奮的說道:“春筍雖然沒有冬筍味道好,但是我娘會用春筍醃製成一種酸筍,味道可好了,又酸又鮮美,配着黃豆,小黃魚,做黃豆酸筍小黃魚,好吃得讓我想把舌頭都給吞下去。”
靈兒說着,口水都淌了下來,讓一衆的大人忍俊不禁。
“你娘以前常做給你吃吧?”宣夫人笑道。
靈兒聞言,卻是微垂了眼眸,搖了搖頭,“我娘每次做的時候,都只能偷偷給我留下一點點,別的都讓二叔家給吃了。我也就只能嚐嚐,就那一點點如果被祖母發現,也是要打我孃的。後來我懂事了,就不吃了,免得我娘還要捱打。”
宣夫人不知靈兒身世,一聽這話,忍不住眼眶發酸。擡手將靈兒拽入懷中,戀愛的摸着靈兒的頭,“可憐的孩子,你受苦了,如今不怕,想吃多少吃多少,讓廚房去買春筍,咱們也做黃豆酸筍小黃魚,好不好?”
“好!”靈兒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似乎傷心的事,轉臉就忘了。
煙雨跟着點點頭,“聽你說這酸筍又酸又鮮,我就犯了饞。”
“可巧了,昨日廚房裡買了一筐子的春筍回來,說是薛氏出們辦事兒,恰好遇上有人在咱們後門外不遠挑着擔子賣。薛氏瞧着那筍鮮得很,價格又低,就買了一大筐回來。”宣夫人房中伺候的小丫鬟說道。
煙雨笑着點了點頭,大廚房的管事薛氏人倒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愛貪小便宜。她當初是同薛氏接觸過的,薛氏沒什麼壞心,就是這貪小便宜的毛病改不了。
不過這次倒是讓她歪打正着,正好趕上了。
“你說的那麼好聽,可會做?”浮萍彎腰看着靈兒道。
靈兒咬着指頭尖,瞪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搖了搖頭,“我只會吃。”
一種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來。
“那咱們豈不是聽得到,吃不到了?”宣夫人也跟着笑。
“這酸筍是浙江菜,府裡有會做的人,夫人放心吧,斷不會聽得到吃不到的。”宣夫人身邊的劉嬤嬤笑嘻嘻的說。
中午這道黃豆酸筍小黃魚便被擺上了桌。
這筍醃製的時間短,看上去脆生生的,許還不夠酸,但聞上去還是挺酸香撲?的。
煙雨懷孕以來,多喜食酸。
當下便示意身旁的丫鬟給自己夾了那酸筍小黃魚。
春筍入口又鮮又脆,配着黃豆的香味,小黃魚的鮮味,着實催動味蕾,讓人食指大動。
煙雨忍不住吃了好幾大筷頭。
這菜還很下飯,旁的東西她也吃了不少。
午膳之後,她照例要回去休息一會兒。等宣夫人午睡醒了她再過來。
反正離得也不遠,走走全當遛食了。
這日回去之後,她覺得下腹之中有些難受。
她擡手扶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如今府上留的人雖少,但人少有少的好處,如今留下的都是放心之人。她所飲用之物,身邊之人也都格外小着心的。
過了頭三個月之後,她的胎相一直很穩固,也沒有什麼不妥的感受,飯食也吃得下,府醫也說孩子十分康健。
是她精神太過緊張了?
是她太過擔心孩子了?
宣夫人說過,第一次做母親,緊張是在所難免的,都會這樣的。
她閉目隱約覺得下腹一陣陣發緊,但不疼,也沒有特別的難受,以爲真的只是自己太過緊張,便沒有讓浮萍去請大夫。
只在牀上躺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煙雨醒來之時,是浮萍將她喚醒的。
“少夫人,夫人已經醒了,您這會兒過去麼?”浮萍瞧着今日煙雨似乎比平日睡的久了些,想到少夫人交代她一定要在夫人醒時提醒她過去,便還是來叫醒了少夫人。
煙雨坐起身,揉揉眼睛,平日裡中午就算不睡也不會很困,今日明明睡醒,卻還是覺得有些疲憊。
“去,扶我起來吧。”
煙雨翻身,順着浮萍的手勁兒下牀,還未站直身子,浮萍卻是驚呼了一聲。
“少夫人!”
浮萍聲音淒厲,煙雨耳根一痛。
心下也是猛的一驚,“怎的?”
浮萍卻是瞪大了眼睛,指着她裡褲的手都在顫抖。
煙雨順着她的手往自己下身看去,並未看到什麼。
“有……有血……”浮萍聲音發顫。
煙雨聞言嚇了一跳。
扶着牀邊,半蹲下身子,往自己裡褲底下看去。
這一看,眼前一暈,險些栽倒在地。
煙雨臉色立即變得煞白一邊,“怎麼……怎麼會有血呢?”
她忽而想起自己睡着之前,下腹有一陣陣的縮緊之感,但感覺並不明顯,所以她也未放在心上。
這時候又見了紅,她才害怕起來。
“去,請大夫來。”煙雨拍了拍浮萍的手,極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是,奴婢,奴婢讓人去請夫人過來吧?”浮萍這會兒心都已經亂了。
煙雨點點頭,有宣夫人在這兒,也好,宣夫人畢竟經驗多些,“好。”
不多時,宣夫人和府醫都趕了過來。
“怎麼回事?”宣夫人一臉的緊張。
煙雨指着已經換下來扔在一旁的裡褲,褲底一抹殷紅的顏色,甚是扎眼。
“流血不多,應該沒事,你先別慌,別怕,孩子不會有事的!”宣夫人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煙雨點了點頭,卻是感覺到宣夫人抓着自己的手,在不自覺的用力。
煙雨坐在屏風後頭,腕子上搭着一條淨白的帕子,府醫指尖落在帕子上,細細診了良久。
“少夫人可是食了何等會導致宮縮之物?”府醫蹙眉問道。
煙雨側臉看向浮萍。
“知道夫人有了身子,路大人就交代了哪些東西能吃,哪些東西忌食,應該不會吃錯什麼吧?”浮萍喃喃道。
“將少夫人這兩日用過的吃食,都報上一邊,讓府醫聽聽。”宣夫人說道。
“是!”浮萍趕緊回憶着將這兩日吃過的東西都說了。
那府醫聽了,卻也尋不出端倪來。
“按說如今胎相已經穩固,不該會見紅,不過好在血量不多,卻是沒什麼大礙,但若是誤食了什麼,不尋出那東西來,以後服下的多了,就難免會有危險。”府醫起身說道。
“府醫的意思是,見紅也有可能是我身體自己的問題?”煙雨有些不明白的問。
“如果沒有食錯什麼東西,又忽而見了紅,那有可能是身體的問題。但可能性不大,少夫人的身體一直被照料的不錯,頭三個月最危險的時候都過去了。如今胎相已經穩固,按說不會出現這情況纔對。”府醫頓了頓,“所以,還是要看看,是不是有什麼遺漏。”
“那春筍的味道似乎特別鮮,和我以前在家裡吃過的不一樣。”靈兒站在門口,忽而小聲的說道。
衆人都向靈兒看去。
煙雨隔着屏風,看着站在門口的靈兒又擡手咬着自己的手指尖,“只是特別鮮而已,我沒嗅出特別的味道。”
“去把昨日買進府的春筍拿來給府醫看看。”宣夫人吩咐道。
立即有小丫鬟領命而去。
不多時,鮮嫩的竹筍便被取了來。
府醫嗅了嗅,又讓人取了匕首,劃開筍子劃了一片放在口中嚐了嚐,“是特別鮮,比一般的春筍更要鮮香,還有一股淡淡的甘甜。”
“這筍子倒是沒什麼問題。”府醫最終下了結論。
“如今,少夫人的身體,是沒什麼大礙麼?”宣夫人仍舊不放心的問了一句。
“是,見紅是因宮縮引起,宮縮並不劇烈,如今沒有大礙。近來少夫人多臥牀休養,少操勞,避免過多活動,這症狀許就不會再出現了。”府醫交代道。
送走了府醫,煙雨心中卻是一陣陣後怕。
那沾了血的裡褲已經被人拿走了。
淨白的裡褲上那一片殷紅卻彷彿還在她眼前一般。
“好了,別擔心了,府醫也說了,沒事的。”宣夫人拍着她的手說道,“你莫要擔心,也不用總往我那兒跑了。我知道,劉嬤嬤那天那句話,嚇到你了。”
煙雨擡眼看着宣夫人。
宣夫人則揮手讓衆人都退了下去,屋裡只剩下她和煙雨兩人。
“我只有宣紹一個兒子,我把你們的孩子抱到我身邊養着是沒人能說什麼。可我再怎麼親厚與他,再什麼悉心照顧,我終歸不是他的母親,讓他養在我的身邊,倒是和你們生分了。這又圖的什麼?”宣夫人笑了笑,“劉嬤嬤說那話的時候,我確實是動了心思的。可打那兒以後,你日日去陪我,日日帶着孩子所用的東西讓我指點。把我這心裡填的滿當當的。我是真的高興,說實話,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什麼時候,像搬來城北這段日子這麼高興過!”
“這樣也就夠了,一家人在一起,一個屋檐底下住着,孩子養在你們身邊,你能日日帶去給我看看,讓我閒來無聊也能含飴弄孫,這就夠了,我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呢?非要把你的孩子霸攬在我身邊,我時時能見了,叫你這個母親想見孩子還得兩頭跑着?”宣夫人搖了搖頭,“若真是喜歡孫子,不是這麼個喜歡法兒!”
宣夫人說話的語氣很緩和,如一汪溫泉緩緩滑過心間,讓人聽來甚是舒暢。
“母親……”煙雨握住她的手,“謝謝您。”
“好好養身體,府醫讓你多躺躺,多歇着,你就歇着,你不便多走,便母親來陪你,如何?”宣夫人笑說。
“這如何使得!”煙雨趕緊搖頭。
“使得使得,不是來看你,是來看我的孫子,哦,或是孫女!”宣夫人笑說。
煙雨心下被感動填滿,看着宣夫人,到真相是看着自己的母親一般。
“不過日後你若是想讓母親幫着帶孩子,母親可是不會拒絕的!”宣夫人又加了一句。
煙雨連連點頭,心中也知曉宣夫人對這個孩子的期待。
宣家的人都很期待她腹中這個孩子。
畢竟是宣紹的嫡長子,或是嫡長女。越是看重,便越是大意不得。
宣夫人走後,煙雨並未真的躺下休息。
她反覆想了府醫的話,又回想了自己這兩日的身體狀態。
她覺得府醫說的對,因爲她自己身體的原因,見紅的可能性很小。多半是吃錯了東西。
她命人叫來了靈兒。
“這筍你沒嗅出旁的味道?比如什麼不該出現在一棵筍裡的味道?”煙雨問道。
靈兒搖了搖頭,“只是味道與母親從竹林中挖回來的筍不太一樣。咱們府裡的東西自然都是最好的,我以前家裡哪有什麼好東西。母親挖回來的筍子,都是別人挖剩下的,或是沒長成的。味道差一些,也不奇怪。”
靈兒這裡問不出什麼,煙雨有名人將薛氏叫了過來。
“那春筍是你從哪兒買回來的?”
薛氏聽聞煙雨不知是吃錯了什麼,好好的竟見了紅,當即就嚇得不行,此時又被問及春筍的來源,生怕此時和自己牽扯上一絲半點的關係,慌忙跪地,“少夫人明鑑呀,昨日裡我出門辦事,剛出了後門走了不遠,便遇上一個挑擔賣菜的菜農。我瞧那菜農筐子裡的春筍又新鮮,個頭又勻稱,賣相極好。想着這春筍也是應季的新鮮物,且問了價錢也合適,便做主買了下來。那春筍大家夥兒都吃了,連小靈兒一個人都吃了一盤子呢,那春筍不會有問題的……”
“挑擔的菜農?”煙雨微微擰了眉。
這不是想找都找不到了麼?
“好了,你下去吧,日後廚房裡的菜,從咱們自己的莊子上送過來,不要在外面隨意採買,便是買,也要找託底的菜農。”煙雨吩咐道。
薛氏連忙答應下來,一臉緊張的退出了上房。
這買筍還買錯了,她也真夠倒黴的!出門拍了自己一巴掌,真是貪小便宜的性子改不了!不貪那挑擔賣筍的小販那一點便宜,這事兒不就跟自己半點關係都沒有了麼!
旁的菜她平日裡也有吃過,從未出現過今日這種事。
唯有這春筍,是今日偶然入口的,便出了見紅之事。雖不知是不是這春筍惹的禍。煙雨卻是絕不敢在碰那筍了。
也是到許多年後,靈兒已經成爲一代醫藥聖手,煙雨也已經兒女雙全之時,她才偶然得知,原來用紅花等藥材熬成的湯汁澆灌竹林,未破土而出的竹筍會汲取那紅花湯汁的營養,帶上藥性。單從味道之上難以分辨。
也幸而是煙雨體質敏感,只用了那被藥澆灌出的春筍一次,身體便有了反應,沒有繼續食用那筍子,纔沒有釀成悲劇的結果。
此事倒是給宣家之人敲響了警鐘,在食材的選取之上,更加謹慎小心。
宣家雖不復昔日榮光,但卻仍有人沒有放鬆對宣家的暗害。
天氣一日日炎熱起來。
煙雨坐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頭,浮萍在一旁給她打着扇子。
她手裡捏着一根竹籤子,簽字上扎着切成梅花形的青門瓜,清爽甘甜的瓜香,讓她忍不住多吃了幾塊。
“少夫人,青門瓜性涼,不可多食。”靈兒坐在一旁一面爲她揉着微微腫脹的小腿,一面搖頭晃腦的說道。
煙雨聞言放下了竹籤子。
宣家雖看來敗落,但路南飛卻仍舊對宣紹忠心耿耿,如今路南飛所住宅子可是比宣家這三進的宅子還要敞亮,但他卻總喜歡沒事兒往宣紹面前湊,連帶着教靈兒識藥辨病的功夫也沒有耽擱。
倒是浮萍不像以前那麼着急往前湊了,靈兒叫她陪着,她也多會推脫,“你跟路大人不是很熟了麼?便是我不去,他也不會吃了你。”
推脫的次數多了,靈兒便不在纏着要她陪了。
如今煙雨懷孕到了後期,肚子越來越大,腿也跟着浮腫了起來。
人越發懶散。
靈兒卻是仰着小臉兒,認真的叮囑道:“大夫說了,越到了後期,不想動,越是應該多走走,這樣生產的時候,才能少受些罪。”
“少夫人近來吃的都少了,哪有力氣扛着肚子到處走?”浮萍在一旁道。
“那……那咱們就攙着主子嘛!”靈兒?着小嘴道。
煙雨笑笑不語,看着一大一小,兩人瞪眼爭執。
忽聞有腳步聲而來,便擡頭向葡萄架掩映之外的月亮門望去。
不多時便見母親院中的小丫鬟腳步飛快的走了進來。
“少夫人,夫人從莊子上,尋了兩個奶孃,如今已經接到府上了。夫人問是少夫人過去瞧瞧,還是直接把人送到這兒來?”
煙雨擡頭看看葡萄架外頭的陽光。
如今坐着不動,她都覺得燥熱,雖然離着母親的院子也沒幾步的路,可她仍舊懶懶不想動。
“主子,多走走,生產的時候會更順利些。”靈兒適時的在一旁勸道。
浮萍瞪了她一眼,卻是轉臉道:“少夫人若是怕曬,奴婢給您取個傘來?”
煙雨瞧了瞧兩人,又看着浮萍道:“你剛纔不是還說,我近日吃的少了,沒力氣扛着肚子走麼?”
浮萍低頭輕笑,“奴婢攙着您!”
煙雨只好點頭,衝母親院中的小丫鬟道:“我這就過去,和母親一起挑,也好叫母親把把關。”
“是。”那丫鬟福了福身,退了一步,立在月亮門下的涼陰裡。
浮萍取來了傘,一行人往宣夫人院中去了。
兩個奶孃正等在宣夫人門外。
見煙雨挺着肚子來了,雖未見過,也猜到了煙雨的身份,立即福身道:“給少夫人請安。”
煙雨點點頭,在門前停下腳步,暗自打量着兩個奶孃。
兩個奶孃都着着一身的新衣。髮髻也挽的一絲不苟,從頭到腳都是乾乾淨淨。
只靠裡側站的那個,略微胖些,個頭小些。
許是察覺了煙雨打量的視線,裡側略胖些的奶孃略擡起頭來,衝煙雨笑笑,“瞧少夫人這肚子尖尖的,定然懷的是位小公子!”
煙雨聞言,笑了笑,沒有應聲,擡腳邁進了上房。
“母親。”
宣夫人被劉嬤嬤扶着,正從裡間走出來,往上座上坐了。
“人可瞧見了?”
煙雨點點頭,“在門口見過了。”
“我讓人到莊子上打聽了,她們兩個的孩子,一個滿了百天,一個半歲了。奶水足的很,人也乾淨麻利。”宣夫人說着話,視線落在煙雨隆起的肚子上,臉上帶上了笑意,“生產的時候也快到了,先讓她們進府,你也好提前熟悉熟悉。”
“是,多謝母親。”煙雨頷首。
“我打聽兩人都不錯,你挑一個閤眼緣的吧,奶孃無需多,貴在忠心老實。”宣夫人說道。
煙雨點了點頭。
“讓她們進來吧。”
兩個奶孃又被人喚了進來。
分別給宣夫人,煙雨請了安,表面上看,兩人規矩儀態都不錯。
只是那個身量微胖的奶孃,眼神更活泛靈動一些。
而另一個奶孃,一直規規矩矩的微垂着頭,相比之下,顯得木訥一些。
“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家裡還有什麼人?”劉嬤嬤在一旁問道。
這兩人都是從宣家的莊子上找來的,這些信息,宣家家僕的名冊上定然都有。如今再問一遍,不過是讓她們在主子面前,介紹自己,也好叫主子通過她們說話,儀態,對她們有個更深入的瞭解。
“奴婢張李氏,夫家都在臨安城西的莊子上做活。家中幼子已經滿百天了。奴婢奶水很足,奴婢家小子白白胖胖,健壯的很。”身量微胖的奶孃率先開口說道。
劉嬤嬤衝她微笑點了點頭。
一旁另一個奶孃這才福了福身道:“奴婢王柳氏,夫家也都在莊子上。家中幼子半歲了。”
說完便住了口,又低下頭去,似有些怯怯的,不敢亂看。
宣夫人點了點頭,讓人將她們帶出去。
待人出了正房,宣夫人才看向煙雨。
“相中了麼?”
“母親找來的人,自然都是最好的。”
宣夫人一笑,爲了她自個兒的嫡孫子,她自然是十分精心的,“還要合你的眼緣,畢竟日後要時常相處。”
“孩兒瞧着那王柳氏少言寡語,倒是不錯。”煙雨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