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
他也看出了她不對勁,平日裡的煙雨堅強隱忍,從不抱怨。便是耳朵被震聾那段時間,她也堅強的笑着面對。絕對不會爲一點點的小事,就大爲光火。
“我怎麼了,你看不出來麼?我踢到腳了!我很疼!我受傷了!我是個傷員!你看不到嗎?”連吼了幾聲,煙雨又開始後悔,她分明不想發火的,對宣紹發火,對她有什麼好處?可滿腹怨氣,不發泄出來,又似乎很難受,“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煙雨聲音裡帶着歉疚和無奈。
宣紹點點頭,淡漠道:“可能,你不需要我在這兒陪你。我還有別的事要忙,你早些睡。”
宣紹說完。又看了煙雨一眼,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有濃濃的擔憂。但他仍舊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別走!”煙雨揉着腳在牀邊坐了下來,“我晚上一個人,做噩夢,會怕……”
“你不是說。不會害怕麼?”宣紹沒有轉身,面朝門外,淡聲說道。
“那是寬你心的,你都聽不出來麼?”煙雨悶聲道,“算了,你走吧,有你沒你都一樣!”
她以爲宣紹聽了這話。總會留下的,他看起來冷漠。其實對她卻是溫柔細膩呵護備至。
可今日,宣紹卻頭也不回的走了!他走了!
煙雨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耳聽着他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命人牽過馬匹,出了官驛,過了巷子,直到聽不見……
煙雨撲倒在牀上,憤恨的垂着牀上的席子,只捶的手發疼,傷口發緊,也沒聽到宣紹回來的聲音。
他是真的生氣了吧?真的被自己氣走了?自己這是怎麼了?天太熱,火氣太大?還是因爲傷在胸口,心緒不寧?
她喘了口粗氣,翻身躺在牀上,看着墨蘭色的牀帳,想着多日來發生的事情。她以爲中午睡了一覺,晚上定要輾轉難眠。可沒用上許久,她便不知不覺的墜入夢鄉。
“雨兒,雨兒……”
有人在她耳邊輕喚,聲音低沉卻有些急促。
煙雨睜開眼睛,面前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是誰?”
“雨兒,是爹爹……你是不是愛上仇人的兒子了?你是不是不想爲葉家報仇了?你是不是忘了我葉家滿門的仇恨了?”一聲聲質問貫響在耳邊。
“我沒有……”煙雨搖頭,“我沒有……爹爹你別走,我一個人好怕,我好難受……你別走。”
“雨兒,爹已經死了,再也不能回到你身邊了,你一定要爲爹爹報仇!一定要報仇!”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的……”
“殺了宣紹!殺了仇人的兒子!他一死,宣文秉會痛徹心扉!”低沉的聲音帶着刺骨的寒意,在煙雨耳邊叮囑道。
“不……我不能,他是無辜的,當年他十歲,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沒有參與……只殺了宣文秉一個人就夠了!”煙雨搖頭,眼淚已經止不住滑出眼眶。
“呵呵呵……我葉家滿門一百多口人命,只宣文秉一個人的命,如何夠償還?”
“冤冤相報何時了……爹爹,是宣文秉一個人做下的孽,便讓他一個人償還就夠了!宣紹是無辜的……若我爲報仇殺了他,和當年的宣文秉又有什麼區別?我不能……爹爹……”
眼淚滑出眼眶,她心底發疼,竟比那把匕首插進心窩還疼。
“你這個不孝——”低沉的聲音戛然而止。
煙雨耳中有嘈雜的聲音傳來,但並不真切,似乎很遙遠,很遙遠。但打破了耳邊詭異的寂寂無聲。
在眼前無邊的黑暗之外,似乎又微弱的光遠遠照來。
很微弱,照不清屋裡的景象。縱介協血。
她想翻身下牀,可卻一動也動不了。像是被人困住了手腳,費勁了力氣,卻連手指頭都擡不起。
她想喚一聲“爹爹”,可喉中發不出聲音。
耳邊嘈雜之聲越來越響,那微弱的光也越來越亮。
“煙雨!”似乎有人推了她一把。
那壓在身上莫名的重量驟然卸去,渾身一輕。煙雨猛的睜開眼來,宣紹正站在牀邊,俯下身,關切的看着她。
煙雨皺眉,有些錯愕,剛纔那一切又是個夢?
屋裡亮着燈燭之光,搖曳的燭光在牆上投出宣紹被拉長的影子。
“我好像又做夢了……”煙雨看着宣紹俊美無比的面容,擡起手輕輕觸碰,似乎想要確定,他不是存在於夢中。
觸到宣紹溫熱的面孔,她才收回手。
她不會,絕對不會殺了他!
“不是簡單的做夢。”宣紹握住她的手,開口道,“是魘,夢魘之魘。”
煙雨蹙眉,有些不解,“啊?”
耳畔卻有人驚慌失措的跑來之聲,宣紹還未開口解釋,便聽到有人在院子外喊道:“公子,公子,那人死了!”
“誰死了?又有人被殺了?”煙雨反手抓住宣紹的手,面上是化不開的憂慮緊張。
“不是,是李直死了。”
宣紹看她手抖得厲害,索性在牀邊坐了下來,“你別怕,待我先去看了李直就回來跟你解釋。”
煙雨忙不迭的搖頭,緊緊拽着宣紹的手不肯放,“我和你一起去。”
宣紹見狀,只好答應下來。
兩人一同來到外院,一羣侍衛舉着火把站在院中,院中侍衛比平日裡多上許多,院中有陣陣怪異的惡臭四下飄散。
李直的屍體就躺在地上,仰面朝天,雙目大睜,七竅均有烏血流出,腹部更是被血染的看不出衣物的顏色。
“公子,屬下正欲將他押往衙門,他卻忽然倒地不起,捂着肚子,沒動兩下就嚥了氣。”路南飛抱拳言道。
“可是牙槽裡藏了毒?”宣紹問道。
“已經檢查了,沒有。”路南飛搖頭。
“把他的上衣扒開。”宣紹指着李直腹部的血跡說道。
一旁侍衛趕緊上前。
宣紹擡手捂了煙雨的眼睛,煙雨卻扒開他的手,凝神看着。
卻見衣服下面,李直的肚子像是被老?啃過一般,血肉模糊,潰爛不堪。
煙雨倒抽了一口冷氣,心砰砰直跳。
“着仵作驗屍。搜查李直的房間,前去包圍李直和鄭大人家中的侍衛一旦有消息傳回,立即上報。”宣紹吩咐道。
路南飛躬身應了。
宣紹拉着煙雨走回後院,煙雨拍着心口,喘着粗氣。心中煩躁不安,但總算沒有發起火來。
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太多,先是那詭異的夢,夢中的心痛,李直的死,還是那般驚駭的死狀,“現在可以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了麼?”
“我瞧你晚上情緒很不對,臉色也不好。你昨夜就說,我不在時,你做了逼真的噩夢。我懷疑是有人對你做了什麼,且你也對李直有所懷疑。我佯作離去,着人包圍了鄭大人和李直的家。並悄悄趕回,包圍了官驛,那李直髮現情況不對,剛溜出這房間時被擒獲。”宣紹簡單說道。
“你是說,李直在我的房間裡?”煙雨錯愕問道。
“是。”宣紹點頭。
“爲什麼我一點聲音都沒聽到?有人靠近,我應該會發現纔對!是我睡的太沉了?”煙雨驚惑不定。
“他在你的飯菜中動了手腳,又在屋裡吹了少迷香。”宣紹拉着煙雨在屋裡圈椅上坐下,“放心,此時開着窗,迷香已經散盡。”
“飯菜裡我們不是檢查過了麼?沒有毒啊?”煙雨仍舊眉頭緊蹙。
宣紹沉聲道:“不是毒,是令人心浮氣躁影響人精神之藥,若用量大,乃會至幻。因你有傷在身,元氣不足,所以藥效顯著。”
煙雨眼中還帶着些不可思議,“世間竟會有這樣的藥……”
她雖未產生幻覺,但那逼真的夢境,現在回憶起來依舊讓她有窒息之感,讓她幾乎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他在屋裡吹了少量的迷香,讓你昏昏沉沉卻又醒不過來,在你身邊引導你,讓你的夢境順着他的話音走。這是一種人爲的魘,陷進魘中,痛苦不堪。”宣紹的黑眸凝視着煙雨,“你看到什麼了?”
煙雨聞言擡眼向他看去,如果不是舅舅告訴自己的仇人就是他的父親,此時此刻,她一定會將自己的身世向他合盤拖出了吧?她不想騙他,不想向他隱瞞,可如今……卻不得不痛苦的將一切都埋在心底。
“是兒時一些不好的回憶,我不想再提了……”煙雨單手拖着額,痛苦的搖了搖頭。
宣紹果然沒有追問下去。
“李直是什麼人?他爲何要這麼做?”煙雨轉而問道。
其實她更想知道的是,李直怎麼會知道她的過去?李直在她的夢魘中僞裝成她的爹爹,說明,他是知曉她的身世,和她的仇恨的!連秦川都不甚清楚他們的仇人是誰,李直爲什麼會知道的那麼清楚?
“公子,在李直房中搜出的東西。”門外有人回稟道。
“呈進來。”宣紹揚聲吩咐。
侍衛應了聲,擡腳從門口走來。
率先映入屋內兩人視線的是一席耀眼的豔紅。
“是那晚那人穿的紅色大斗篷?”煙雨驚訝的從椅子上起身。
侍衛將漆盤擱在圓桌上,拿起那一席豔紅抖開來,果然是一個帶着碩大兜帽的大斗篷。和那晚站在白橋上往水裡擲人心,後又扎傷了煙雨的人穿的斗篷一模一樣。
漆盤上還放着幾顆蝴蝶鏢。
“李直就是那晚那人?”煙雨瞪大了眼睛,如果李直就是那晚扎傷她的人,就是璇璣閣閣主,那麼這一切都說的通了。當年舅舅救了璇璣閣閣主,向他打聽了丞相府的事。丞相府的滅頂之災,璇璣閣閣主是知道的,更知道是誰要陷害丞相府。所以他能知道自己的家仇,不奇怪。
可是他怎麼就知道自己是當年丞相府的嫡女呢?
自己和表哥僥倖逃脫,除了意外遇見她的舅舅,除了爹爹當年曾經救過的徐媽媽,沒有人知道。她以爲這個秘密一直守得很好,這纔敢深入虎穴,來到宣文秉身邊,伺機報仇。
爲什麼這個秘密,會連和此事毫不相關的璇璣閣閣主都能知道呢?
宣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正看着侍衛手中的斗篷默默出神。
“你穿上它。”他對侍衛吩咐道。
那侍衛立即將斗篷披在身上,寬大的兜帽蓋在臉上,燭光搖曳的房間裡,他的臉被兜帽遮住,完全看不清相貌。
宣紹點頭,那侍衛又將斗篷取下,立在一旁。
煙雨聽聞有人向後院而來之聲,轉臉向外看去,期待着真相一點點揭開。
是路南飛帶着驗屍的仵作趕來。
“回稟公子,此人乃是兩三個時辰以前,中了致人串腸肚爛的毒,毒發而亡。”仵作躬身答道。
“中毒?”宣紹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問那仵作。
仵作應聲,“正是,卑職懷疑,他是自殺,自己提前服下毒藥。”
“不,不會是自殺,如果他知道自己必然要死,官驛被包圍之時,他就不需要拼盡力氣逃離。且是串腸肚爛的毒藥,誰會如此跟自己過不去?”宣紹沉聲說道,“即便他是自願服下那劇毒,也很有可能是被人矇蔽了。”
“你是說,這些東西是栽贓陷害,李直不是那晚之人?”煙雨指着豔紅的斗篷和那幾顆蝴蝶鏢問道。
“那人先殺了官驛裡做飯的雜役,再安排李直混入,夜裡引我們前去,故意使你受傷,又讓李直在你的飯菜裡動手腳。這一切,是從一開始就計劃好的!”宣紹忽而搖頭,“不,是從更早就開始計劃了!”
“更早?”煙雨聽得渾身激靈。
“殺人取心,且殺的都是無辜百姓,手法惡毒殘忍,屍體被拋之大街。使得泉州人心惶惶,官民不安,不得不上報皇上,求皇上派人前來抓捕兇犯。他這麼做的目的,顯然就是爲了引某人前來。”宣紹推斷道。
“某人?是你?”
宣紹卻是搖頭,“是宣家人。”
煙雨心中猛的騰起一陣惶恐不安。
“當初皇上是欲派爹前來,是我與父親下了一夜的棋,才險勝與他,將趕來之人換做了我。”宣紹說完,轉臉看着煙雨,“他既千里迢迢將宣家人從臨安引來,爲何不直接對我下手,反而要這般費勁周折的對付毫無功夫的你呢?”
煙雨呆愣當場,臉色發白。她已經明白了,事實在清楚不過,璇璣閣閣主是想要宣紹的命,宣文秉的命,要宣家家破人亡。但,最重要的是,他要她來動手!要她親手殺了宣紹!
爲什麼?他武功高強,什麼仇不能自己報,卻要利用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不惜這般費勁周折,不惜使得璇璣閣受盡打擊?
璇璣閣閣主究竟是什麼人?和她又有什麼樣的淵源?竟這般不計後果的算計?
“想到什麼?”宣紹握住她微微發顫的手。
煙雨搖頭,“我只是想不通,我又未招誰惹誰……爲何要對我用這般手段?”
宣紹以爲她是被這段時間經歷這一切嚇住了,握緊了她的手道:“是我連累你了,若不帶你千里迢迢趕來,也不至讓你受傷,又受這般驚嚇。只是將你留在家中,我亦難以放心。”
他處處爲她考慮,將過錯都攬到他自己身上。只是這場精心謀劃的算計,究竟是誰連累了誰,還未可知……
鄭大人和李直家中都未搜出可疑之物,兩家人統統被壓入大牢,等待審訊。
李直雖死,但真正的幕後之人並未抓獲。宣紹一行仍舊在泉州。爲了安撫民衆,泉州當地官員建議將李直作爲殺人取心的兇犯,拉着他的屍體遊街示衆。又將從河裡打撈上來的心臟經仵作查驗後放回停屍房的屍體體內。由家屬帶回,得以安葬。
心臟並未全部尋回,有的已經不知去向。
煙雨的傷好的差不多的時候,宣紹接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話,“我在臨安恭候大駕”。署名的地方,是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
李直只是他的替死鬼,原來他已經離開泉州了。
璇璣閣閣主究竟何許人也?竟如此囂張的直接對宣紹下了戰書?